□趙黎明
內容提要 “講求文法”是胡適文學改良的“八事”之一,在《文學改良芻議》中胡適對其他義項詳加解釋,唯獨對此一筆帶過,給人留下不少疑惑。然而揆諸實際,胡適的“詩體大解放”活動一直與“國語文法”如影隨形,從語法角度改造詩歌可謂是其“文學改良”的另一紅線。揚棄宋詩句法,吸收其“說話”“作文”因素;否定五七言整齊句法,肯定詞的自然文法;打破詩文壁壘,恢復詩的自然語序;廢除平仄對仗,用白話拆除舊體詩最后屏障,等等。基于中國詩語演變的歷史實際,倡導詩歌語言的自然文法,胡適提出的這種文學革命方略無疑具有開創之功,不過也給后人留下很多文體困惑和藝術難題,如何在“散文”的形式里實現“詩性”,至今仍是一個有待解開的斯芬克斯之謎。
“講求文法”是《文學改良芻議》所列“八事”之一,無疑是胡適文學革命理論的一項重要內容。相關文字公開見諸報端是在1916年。是年,在給陳獨秀的信中,他痛陳時文濫用典故不講“文法”諸弊,提出了“文學革命,須從八事入手”的初步設想,其中第五項是“須講求文法之結構”①;次年在《新青年》正式發表《文學改良芻議》時,他將“講求文法”提前到了第三項,以凸顯對這個問題的重視。不過,“講求文法”項下僅用了52個漢字:“今之作文作詩者,每不講求文法之結構。其例至繁,不便舉之,尤以作駢文律詩者為尤甚。夫不講文法,是謂‘不通’。此理至明,無待詳論。”②與其他各項詳細例說相比,這段欲言又止、義理明顯不足的表達給人留下異常突兀的印象。
毋庸置疑,從“文法”角度“改良”文學,是胡適文學革命的自覺行為,也是其發起詩體改良的重要支點。據他自述,“在赴美留學之前,我一定已經受了一本研究(漢文)文法的權威著作的影響,那便是馬建忠所著的《馬氏文通》”③。回到國內之后,他多次論及“國語文法”,如在《新青年》1921年第3、4號連續刊登《國語文法概論》,呼吁建立中國現代語法學等。在具體的詩歌批評實踐中,他處處提到“文法”之于詩體古今變化中的獨特作用。
清末民初,整個中國詩壇都籠罩在宋詩的陰影之下。這種風氣的形成,一方面跟詩人文學宗尚有關,一方面也跟時代對詩歌的要求相關。當此之時,桐城獨大,其對“義理”的追求,恰與“以議論為詩”的宋詩同聲相求;而日益復雜的社會情勢及豐富曲折的個人體驗,也不是講究風神興象的唐詩所能勝任,因此,善于表現情與理的交融,善于表達精細入微的復雜體驗,善于打破詩文壁壘的宋詩大行其道也就不足為奇了。晚清數十年,尊唐宗宋詩派雖然各有所偏,有時甚至難分軒輊,但總起來講宗宋勢力占據主流,則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宋詩派的蔓延,對近代詩人的影響是很大的,不管是嚴守古詩家法的守成派,還是力主變革的革命派,多多少少都打上了“宋調”的烙印。青年胡適自然也不能例外。
不過,對于同一種傳統,懷著不同閱讀期待的人讀出的意涵也不盡相同。比如對于具有宋派色彩的黃遵憲、胡先骕、吳宓等,讀出的是“以新思想事物熔鑄入舊風格”④,得出的是舊格律與新內容相配合的“詩界革命”結論;而胡適看到的則是“以古文家抑揚變化之法作古詩”的詩體改良希望,是“用做文章的法子來做”詩的作法。在胡適看來,宋詩的長處“在于條理清楚,敘述分明”,它與語序倒錯、意義含混的近體相比具有無可比擬的優越性,為此,他提出了做詩作文的一個相同原則——“通”。他說,“做詩與做文都應該從這一點下手:先做到一個‘通’字,然后可希望做到一個‘好’字。”⑤這里的“通”,顯然是針對古詩文的“不通”而來的。在他的認識里,古詩的“脫節”和“顛倒”就是不通。可見,對于詩文,他不僅要求語法順暢,還強調意脈連貫。對詩文文字明確提出“通”的要求,反映出他與宋詩派不一樣的見識,也初步體現出他的“語法自覺”。
對于“通”的要求,胡適另一表述是詩如說話。胡適之肯定宋詩,首先肯定的就是其白話化特點,他說,“宋詩的特別性質,不在用典,不在做拗句,乃在于做詩如說話”⑥,并以杜詩為例加以說明,“依我看來,宋詩的特別性質全在他的白話化。換句話說,宋詩的好處是用說話的口氣來做詩:全在做詩如說話。杜甫的詩里已有這種體裁,如: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銜泥點污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他并不是故意要做什么‘拗體’,他只是要說話。”⑦說話不僅意味通俗、直白,更意味語序自然,意義連貫。在是否利于“說話”的意義上,他確定蘇黃詩的價值,不在用典,不在節奏,而在說話,“依我們用文學史的眼光看起來,蘇、黃的詩的好處并不在那不調的音節,也不在那偏僻的用典。他們的好處正在我們上文說的‘做詩如說話’。”⑧在他看來,宋詩本來可以在“說話”這個問題上放出異彩,但可惜走錯了道路,走到了“用典和韻種種‘詩玩意兒’的魔道上去”,而挽救的方法于他而言“不在復古,乃在掃除那種種‘詩玩意兒’,乃在采用純粹的白話。若用白話做詩,自然不會有那用典和韻的種種魔道了。”⑨他還進一步認為,宋詩之所以無法蛻變為真正的“新詩”,根本原因在于無法突破五七言僵化體制的鉗制,“舊詩的體裁究竟不能表現自然的說話口氣”⑩,因此若要實現“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就必須“把以前一切束縛自由的枷鎖鐐銬,一切打破”,這是他提倡“詩體的大解放”?的一般邏輯。
以詩歌語言“說話化”為語法標準,胡適對歷代詩人的詩品高下予以了重新厘定。他稱贊劉克莊的詞品高妙,主要原因是“有情感,有話說;能謀篇,能造句;篇章皆有層次條理,造語必求新鮮有力。如‘未必人間無好漢,誰與寬些尺度!’,這種鍛煉而不涂脂抹粉的造句法,豈是吳文英一派人所能夢見的!”?他自述偏愛陸游的《劍南集》,喜歡其中的“白話詩”,如“少時喚愁作底物,老境方知世有愁。忘盡世間愁故在,和身忘卻始應休”;他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為例,贊賞龔自珍是“用白話而甚妙者”?。顯然,這些詩句之受推崇,除了語言的“白”之外,還有語法的“散”,即施受清晰、語序正常、層次分明,一句話,接近散文語法。
與此同時,他還以語法尺度批評傳統詩作的“不通”之弊,即使對于偉大詩人也不予以寬假。他稱自己雖然喜歡杜詩,但也只讀《石壕吏》《自京赴奉先詠懷》一類,因為這類詩有一種語言的自然;五七律詩也愛讀,唯“最討厭《秋興》一類的詩”,因為“這些詩文法不通,只有一點空架子”?;他進而總結,“中國詩詞常有不通(不合文法)之句,雖大家也不能免。杜甫的‘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不用說了。‘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朱旗北斗殷’,也不通。”?如所周知,為了牽就音韻、形成歧義、制造陌生感,近體詩常常顛倒正常語序,形成倒裝句法,《秋興》中“香稻”之句就是被歷代文人廣為稱道的典范。不過在五四時期,這種傳統詩人頗為得意的語法變異,曾遭到陳獨秀錢玄同等新文學同人的一致討伐。《新青年》曾專門作為一個議題,討論詩歌的文法問題。錢玄同指出,“江淹《恨賦》‘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實‘危心墜涕’也。杜詩‘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皇枝’,‘香稻’與‘鸚鵡’,‘碧梧’與‘鳳皇’,皆主賓倒置。此皆古人不通之句也。”?
關于這種語法不通的原因,胡適強調主要是來自舊詩體制因素,即是五七言體制以及平仄對仗,才造成了這種不合文法的弊端。他以杜甫“擬絕天驕拔漢旌”等句為例,說這些“不通”不是詩人無力,而是律詩的先天局限所致,“七言所說不完的話,偏要把他擠成七個字,還要顧平仄對仗,故都成了不能達意又不合文法的壞句。……他如‘羯胡事主終無賴’‘志決身殲軍務勞’,都不是七個字說得出的話,勉強并成七言,故文法上便不通了。——這都可證文言不易達意,律詩更做不出好詩。”?如此,他選取了宋詩中“如說話”“如作文”的成分,拋卻了平仄對仗等格律原則和語序顛倒、省略等語法因素,完成了對宋詩傳統的選擇性繼承。
言及胡適對宋詩的續承,有必要回溯一下其與中外詩學之間的曲折淵源。如果確實存在唐宋二型詩的話,那么說胡適從宋詩那里借鑒的更多應該是沒有疑義的。但這樣說是不是意味其與中國主流抒情詩即唐型詩沒有關系呢?顯然也沒有那么簡單。表面看起來,胡適文學革命思想的產生,直接受到美國意象派的啟迪,其詩文改良的八條原則,與意象派的若干條款若合符契,“六條戒條,主要的如不用典,不用陳腐的套語,幾乎條條都與我們中國倡導白話文的主旨吻合”?。但意象派詩人所提倡和強調的“直接處理事物”“絕對不使用任何無益于呈現的詞”?,以及“不要占抽象的邊”“不要擺弄觀點”等等?,卻又正是唐型抒情詩的長處所在。所以胡適與中外詩學、唐宋詩學,呈現一種復雜關聯。站在中文角度,他選取外國意象派直接處理事物、不避俗字俗語、忌用抽象議論等優點;站在現代角度,他揚棄宋詩用典、對仗、格律、摹仿、濫調等積弊,唯獨在不避俗語、詩如作文方面有所寬假。總之,面對中外傳統,他采取了兩相采擷、綜合擇取的策略,力圖從中外詩學的交集——廢律、說話、作文等出發,建構一種完全不同于過往體制的漢語新詩學。
不過從漢語詩學發展的延續性方面看,胡適的白話詩學與宋型詩可能存在更多的交集。不管正統詩人如何貶低宋詩,我們還是必須承認,相對于唐詩而言,宋詩畢竟是一種“進化”——為了與日益復雜的人情物理相適應,詩引進“文”的元素、增加“思”的成分,乃是文體發展的必然。特別是在散文筆法的使用方面,如虛詞的大量采用,推論性句法的廣泛使用,語序的逐漸恢復等等,固然對詩歌的朦朧美和呈現的直接性方面有所損害,但宋詩所做的這些改變,還是有不少進步意義的,它不僅松動了業已固化的文體惰性,擴寬了近體詩的表現疆域,而且多少改變了人們的寫作和欣賞慣習。“把一些散文的一些句法、章法、句法、字法引入詩中,也指吸取散文的無所不包的、猶如水銀瀉地般地貼近生活的精神和自然、靈動、親切的筆意筆趣”,因此,在中國詩歌發展史上,宋詩是對唐詩的發展。
宋詩拓展了近體詩的表現空間,對于唐詩而言雖然也是一種進化,但總體來說還拘囿于五七言,沒有打破格律對仗等限制,這對于胡適來說是妨礙詩體解放的最大障礙。因此他的使命就是破除這最后的堡壘,進一步解決詩的形式與內容之間的適應性問題。在他看來,“五七言八句的律詩決不能容豐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絕句決不能寫精密的觀察,長短一定的七言五言決不能委婉達出高深的思想與復雜的感情”,因此,他提出建立一種以自然語言為基礎的“文學的國語”(當然包括國語新詩)。關于這種文學國語的愿景,五四前后新文學同人多有討論,大多主張語匯上兼容淺顯文言、通行方言,語法上借鑒歐化文法,形成一種基于口語、借重現代語法的合成性言語。
胡適曾以“歷史進化”的眼光,對中國詩史進行過多次梳理。早在留學美國時期,他就總結出中國詩歌的“六大革命”說:“《三百篇》變而為《騷》,一大革命也。又變為五言,七言,古詩,二大革命也。賦之變為無韻之駢文,三大革命也。古詩之變為律詩,四大革命也。詩之變為詞,五大革命也。詞之變為曲,為劇本,六大革命也。”文學革命發生的第二年(1919年),他又在《談新詩》中略加修正,改為“四次解放”說:
《三百篇》……到南方的騷賦文學發生……這是一次解放;但騷體用兮些等字煞尾,停頓太多又太長,太不自然了。故漢以后的五七言古詩刪除沒有意思的煞尾字,變成貫串篇章,便更自然了。若不經過這一變,決不能產生《焦仲卿妻詩》《木蘭辭》一類的詩。這是第二次解放。五七言成為正宗詩體以后,最大的解放莫如從詩變成詞。五七言詩是不合語言之自然的,因為我們說話決不能句句是五字或七字。詩變為詞,只是從整齊句法變為比較自然的參差句法。唐五代的小詞雖然格調很嚴格,已比五七言詩自然的多了。如李后主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這已不是詩體所能做得到的了。……這是第三次解放。宋以后,詞變為曲,曲又經過幾多變化,根本上看來,只是逐漸刪除詞體里所剩下的許多束縛自由的限制,又加上詞體所缺少的一些東西如襯字套數之類。但是這詞曲無論如何解放,終究有一個根本的大拘束;詞曲的發生是和音樂合并的,后來雖有可歌的詞,不必歌的曲,但是始終不能脫離“調子”而獨立,始終不能完全打破詞調曲譜的限制。直到近來的新詩發生……這是第四次的詩體大解放。
在他看來,不管是“革命”還是“解放”,這幾大轉折的表征與根源都在語言工具,工具形式變了,詩體性質隨之發生改變;而改變的趨勢是逐步從“限制”走向“自然”,從“束縛”走向“自由”。
那么,什么是語言的“自然”呢?從文法的角度看,他認為首先是自然語序的恢復。他曾以辛詞為例,說明詞的出現的語法意義。在他眼里,辛棄疾“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之句,最突出的意義在于語言的文法革新。他說,這詩句“以文法言之,乃是一句,何等自由,何等頓挫抑揚”,完全拋卻了律絕語序倒錯、語詞省略慣例,在文體上的革命意義是采用了近乎散文的語法。為此,他在與近體詩的語言比較中,進一步肯定詞體出現的文體史價值,“五言七言之詩,不合語言之自然,故變而為詞。詞舊名長短句。其長處正在長短互用,稍近語言之自然耳。……故詞與詩之別,并不在一可歌而一不可歌,乃在一近言語之自然而一不近言語之自然也”,并指出“詞之重要,在于其為中國韻文添無數近于言語自然之詩體。此為治文學史者所最不可忽之點”。在他那里,宋代文學的價值,不僅體現在做詩如作文的風氣,更體現在由詩變為詞這一關節,宋詞“長短不齊的體裁和說話的自然口氣”于他而言是一種詩體新變。
其次是詩句由“整齊”到“不齊”對律句的逐漸背離。上述諸例已經很能說明這種看法。胡適認為,自從詩歌誕生以來,其語言的演變規律就是掙脫律句走向散句,盡管中間多有反復,但總的趨勢不會改變,詩歌走的就是一條從不齊到整齊再到不齊的“U”字形路線。遵照這種歷史邏輯,他檢討自己的創作,認為打破五七言整齊句法,才是“詩體大解放”的真正使命。1920年,在《嘗試集》初版序言中他這樣說,“我在美洲做的《嘗試集》……實在不過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這些詩的大缺點就是仍舊用五言七言的句法。句法太整齊了,就不合語言的自然,不能不有截長補短的毛病,不能不時時犧牲白話的字和白話的文法,來牽就五七言的句法。音節一層,也受很大的影響;第一,整齊劃一的音節沒有變化,實在無味;第二,沒有自然的音節,不能跟著詩料隨時變化。因此,我到北京以后所做的詩,認定一個主義;若要做真正的白話詩,若要充分采用白話的字,白話的文法和白話的自然音節,非做長短不一的白話詩不可。這種主張,可叫做‘詩體的大解放’”。1936年,在新詩經歷過“新格律”化等辯證運動十五年發展之后,他仍然堅持說,“我近年愛用這個調子寫小詩,因為這個調子最不整齊,頗近于說話的自然”,可見他把創造詩歌語言的自然,即詩句的“不整齊”,當作“胡適之體”的最大特點和詩體解放的自覺追求。
胡適對整齊句法的認識、對自然語言的強調,當然也招致不少批評,批評主要來自古典派。胡先骕撰文指出,近體詩追求五七言句法,是中國詩歌的本質所在,“詩之所以異于文者,亦以聲調格律音韻故”,句法音韻都是為實現這種“本能”服務的。與胡適不同,他認為中國詩歌從散文語言,“遞降而為五言七言,皆中國韻語自然之趨向”;他還認為胡適所追求的不整齊,乃是以西方復音文字為參照,不符合中國語文實際,胡適所排斥的五七言,才是“中國語中最適宜之句法也”。另外,關于背離散文語法的詩語“律化”問題,對話者也不乏其人。如林庚就認為律化不是詩語的倒退,乃是一種語言詩化現象。林庚的“語言詩化”范圍,不僅包括詞匯、句式,還包括詞法、語法等。在林氏看來,古代的虛字,如“之”“乎”“者”“也”“矣”“焉”“哉”等,一般只在散文中才出現的,其在詩中的逐漸減少是一種從散文語言向詩歌語言的過渡。他認為虛字減少,至少有這樣幾種詩化功能,第一是使詩句更為“精煉、自由、解放”,“從而遠離散文,讓詩歌語言更具有生動性,更富于表現力”;第二是使詩歌語言突破生活語言的邏輯性和概念化,突出詩歌語言的感性因素,促進詩歌語言的飛躍性,“唐詩在詩歌語言上的發展已經達到了這樣的程度,那些為語法而有的虛字都可以省略,因為這些虛字都沒有什么實感,省略了就更有利于飛躍”;他還將這種虛字減少現象“普通化”,認為它不僅適用于古詩,而且適用于新詩,“《詩經》《楚辭》里一般還用得較多,到了五七言古詩里就少了一些,到了近體詩中幾乎是不見了;這個情形也很可以供新詩的參考”。
古典派的批評聽起來理據鑿鑿,其實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即忽略了雙方討論的對象即文學類型的不同。古典派所指的“文字型文學”,與胡適所言的“語言型文學”不在同一層面。在古文系統里,“言”是言,“文”是文,“言文分離”成常態;就“言”而論,“言”必就于“文”方能立足;對“文”而言,則必托于“字”才能獨立,因此,在這個以字為本位的書寫系統里,字才是語文的根本,從這種意義上講,傳統文學不能稱為語言藝術,而應叫做文字藝術。針對新文學同人與各式反對派雞同鴨講、無法對話的情形,早在五四時期傅斯年就指出其中癥結所在,乃是忽略了文字型文學與語言型文學的區別。傅斯年指出,“把文字和語言混為一談”,不僅導致新舊各派無法在同一頻道交談,還會造成對語言、文字、文學的多重危害,“語言學的概念不和文字學分清楚,語言學永遠不能進步;且語、文兩事合為一談,很足以阻止語的文學之發展,這層發展是中國將來文學之生命上極重要的”。稍后,郭紹虞更為明確地點明,“以前的文學,不論駢文古文,總之都是文字型的文學,不過程度深淺而已。現在的白話文學,才是真的語言型的文學。”人們認識到,因為受單音文字制約,文字型文學表現出了某些特殊秉性:空間講求均勻對稱,時間講求平仄相依,因而對單音字的字音、字法等修辭提出了極高要求;而語言型文學則體現出完全不同的另一種風貌:復音詞大量涌現,語法功能不斷增強,單字的音義重要性不再占據支配地位,句子本位取代單字本位形成句群結構的關鍵部件。胡適拋棄文字型詩歌五七言整齊句法、四八句規定行數以及平仄對仗的固定形式,代之以口語本位、散文語法、句群組合的自由形式,這是對傳統詩歌文字范式亙古未有的挑戰,因此其受到具有傳統文體取向的詩人的不斷攻擊是可以想象的。
實際上,胡適所描述的古詩語言自然—律化(不自然)—自然的U形之路,即詩歌語法的“散—律—散”歷程,在語法學家那里是可以得到證實的。據王力的研究,古體詩的語法完全是一種自然語法,即接近散文的語法,然后經過律化最后走向散文化。他推斷“凡寫古風,必須依照古代散文的語法;若連用散文中所無、而近體詩所有的形式,就可以認為語法上的律化。”即使在律化比較嚴重的近體詩時代,古風的語法也和散文語法區分不大,如“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李白《古風》);“人有甚于斯,足以戒元惡”(杜甫《遣興》);“人生何所貴?所貴有終始”(盧仝《感古》),等等,俱是典型例子。他總結出,在那些有介詞或“其”“之”“所”“者”等字的地方,古體詩都“完全,或差不多完全依照散文的結構來做詩”,并說采用“以文筆為詩”散文語法的古風,“和近體詩距離最遠”。
詩文之辨是古典詩學的重要內容,詩文各有體性,不可貿然相混,這是“辨體詩學”的基本原則。在傳統語境中,詩與文關系復雜,歷史演變曲折,但有一些基本點還是可以確定的,即詩為韻文,講求格律,而散文則不然,“詩與諸經同名而體異。蓋兼比興,協音律,言志厲俗,乃其所尚”。在深受這種文體規范影響的古人那里,詩文是涇渭分明的兩種文體,不能“相兼”,也不能“相融”,“詩與文異體,不可相兼”,否則就是“亂體”,“若歌吟詠嘆,流通動蕩之用,則存乎聲,而高下長短之節,亦截乎不可亂”。這種文體規范在傳統文人心中根深蒂固,影響了一代又一代詩人。直到近代具有古典主義傾向的詩人仍然堅信,詩歌有韻,詩文有別,古今無變,“大抵有韻者為詩,無韻者為文。《尚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云云,可見詩必有韻,方能傳達情緒;若無韻亦能傳達情緒,則亦不必稱之為詩”。
在辨體脈絡中觀察當年胡(適)梅(光迪)的文體之爭,胡適文學改良觀的“石破天驚”意義才可充分彰顯。不解事實的人不禁納悶:幾句“做詩如作文”的打油詩,幾行自由散漫的文字,在一般人眼中根本算不了什么,何以把他逼上了文學革命的“梁山”?癥結原來在于二者詩文觀的嚴重分歧。斯時,胡向梅甫一透露“詩國革命”想法,梅氏便如受針刺,立即連寫書信數通,義正詞嚴,表達“不以為然”的態度。梅氏指出,“詩文截然兩途,詩之文字(poetic diction)與文之文字(prose diction),自古以來(無論中西)已分道而馳……一言以蔽之,吾國求詩界革命,當于詩中求之,與文無涉也。若移文之文字于詩,即謂之革命,即詩界革命不成問題矣”。梅氏此處所謂“文字”,并不單指白話之能否入詩問題,也不單指格律是否當廢問題,而是指詩文文體能否消弭邊界、互相融合問題。文學革命的肇因之一原來起于對傳統詩文界限的打破。嗣后,胡適跟其主要批評者之間展開爭辯,核心爭點也還是詩文體性的突破與堅守問題。胡先骕認為,“詩之有聲調格律音韻。古今中外。莫不皆然。詩之所以異于文者。亦以聲調格律音韻故”。他堅持,格律乃是中外詩歌的普遍文體標志。吳宓也堅持,“惟詩與文既相對而言……詩者,以切摯高妙之筆,具有音律之文,表示思想感情者也”。在吳宓關于詩的定義中,“音律”是一個核心要素,也是詩歌區別于散文的形式特征。在學衡派的想象中,“俗字俗語”且攜帶著散文語法的語言,正是詩歌語言盡力避免的東西。而在胡適方面,則正好相反。不論是進行詩體理論建構,還是進行白話新詩“嘗試”,他的發力處是“從文的形式”入手,通過打破詩文界閾,建立“自由”“白話”“不拘格律”的新詩體立足點。
在具體的藝術實踐過程中,胡適自覺進行了“文的形式”進新詩的藝術探索。首先是戒除詩語的整齊句法,采用口語語法的說話句子。他曾按照自然文法標準,對《嘗試集》進行自我評價。在他看來,留美期間的幾首詩,雖然力圖沖破舊詩藩籬,但仍然保持不少舊體痕跡,主要缺點是“仍舊用五言七言的句法”,因此“不過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他所認為的舊體語言標志,乃是五七言整齊句法,“句法太整齊了……不合語言的自然,不能不有截長補短的毛病,不能不時時犧牲白話的字和白話的文法,來牽就五七言的句法”,句法太整齊,弊端叢生,不僅影響節奏,而且影響表現力。因此歸國后進行了有意的調整,“認定一個主義:若要做真正的白話詩,若要充分采用白話的字,白話的文法和白話的自然音節,非做長短不一的白話詩不可”,這時他進一步認識到,只有“充分采用白話的字,白話的文法和白話的自然音節”,才能稱得上是“詩體的大解放”。
按照這樣的標準,他對《嘗試集》新舊性質進行了一番重新厘定。在他看來,第一編中除《蝴蝶》《他》之外,其他都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第二編中《一念》《鴿子》《新婚雜詩》《四月二十五夜》等,也還是新舊過渡期的詩,“都還脫不了詞曲的氣味與聲調”,唯有一首并非創作的翻譯詩《關不住了》被他稱為“新詩紀元”。一首譯詩何以能成為他的(也是中國新詩的)“新紀元”?這里原因很多,不用典、不講格律、不用對仗、俗語入詩等都是重要因素,但從語法層面分析,這首詩完全是一首具有異質性因素的作品。它打破了五七言整齊句法,采用近于說話的參差句子,具備了中國古詩所不具備的嶄新特質:
我說“我把我的心收起,
像人家把門關了,
叫‘愛情’生生地餓死,
也許不再和我為難了”
但是五月的濕風,
時時地從那屋頂上吹來;
還有那街心的琴調
一陣陣地飛來。
一屋子里都是太陽光,
這時候“愛情”有點醉了,
他說:“我是關不住的,
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
按照他的認識,這首譯詩新穎之處在于用“一個人的‘獨語’,寫三個人的境地”。其實從語法角度看,其不同于傳統的“新”正在于:不僅用了自然的白話,打破了格律平仄限制,還采用了現代語法:主格明確,語序自然,虛詞連綴,邏輯清晰,真正把現代人復雜的情思、幽微的感覺、曲折的心理和盤托出了。類似這樣表達的詩如《威權》《樂觀》《上山》《周歲》《一顆遭劫的星》等,也克服了五七言整齊句法,在他眼里“都極自由,極自然”,完全克服了舊詩規整、拘牽等缺點,能夠淋漓婉轉達出現代人的復雜意緒。他心目中“新詩”的成功例子還有周作人的《小河》,他認為這是新詩中的“第一首杰作”,它“那樣細密的觀察,那樣曲折的理想,決不是那舊式的詩體詞調所能達得出的”。
其次,在虛詞方面做了迥異于傳統的改革。我們知道,中國抒情詩對于虛詞使用是非常謹慎的,虛詞的采用范圍和頻率有時候甚至決定詩歌的“正變”秩序,宋詩之所以被人詬病(列入詩的“旁門左道”),某種程度上不正是因為摻雜了一些虛詞、引入了“推論句法”嗎?在正統詩人眼里,古代虛字如“之”“乎”“者”“也”“矣”“焉”“哉”等,一般只在散文中出現,詩中是忌諱使用的。從詩歌發展史上看,使用虛詞較多的先秦,被一般具有古典取向的人認為是“語言詩化”不充分的時期,“《詩經》《楚辭》里一般還用得較多,到了五七言古詩里就少了一些,到了近體詩中幾乎是不見了”;而多用實字、避用虛詞的唐型詩,則被視為“語言詩化”最完備的詩體,“唐詩在詩歌語言上的發展已經達到了這樣的程度,那些為語法而有的虛字都可以省略,因為這些虛字都沒有什么實感,省略了就更有利于飛躍。”因此,虛詞的使用情況一定程度上也可成為一種折射傳統正變的晴雨表。從虛詞使用指標來看,胡適的所有探索都具有開山意義。首先在理論上自覺為虛詞“正名”,他認為虛詞的多寡決定著一種文明的高下,虛詞使用的多少決定著一種文字成熟與幼稚。他認為,遠古之時,人們少用虛詞,這不是漢字的長處,恰恰是漢字的局限,即漢字不夠用,不能擔負表達思想的任務。所以更多使用虛詞是一種語言文化進步的表現,“實字是骨干,虛字是血脈,精神。骨干重要,血脈更重要。”他不僅在理論上抬高虛詞的地位,而且在詩作中大量摻入虛詞,如“他也許愛我,——也許還愛我,/但他總勸我莫再愛他。/他常常怪我;/這一天他眼淚汪汪的望著我,/說道:‘你如何還想著我?/想著我你又如何能對他?/你要是當真愛我,/你應該把愛我的心愛他,/你應該把待我的情待他。’”/……/他的話句句都不錯,——/上帝幫我!/我“應該”這樣做。(《應該》)詩中“也許”“但”“還”“應該”等詩家忌用的語詞,成為貫通詩歌意脈的主要憑借。從中國詩歌發展史的角度說,這種虛詞入詩的大膽試驗,即使在宋詩名家眼里也會是洪水猛獸。
再次,詩歌語序的改革,自然語序的復原。在一篇談論中國文法的文章中,胡適曾批評古文里一些“不必有的句法變格”,如“莫我知也夫”之類,認為“這種句法是很不方便的,并且沒有理由,沒有存在的必要”,因此他倡議現代白話應該對此加以改造,一律“改作正格”。在具體的文學實踐中,他努力做著自然語序的復原工作,散文自不必說,詩歌幾乎見不到近體詩中常見的語序顛倒現象。在《嘗試集》中,即使是第一編即所謂“過渡時期”的作品,如《嘗試篇》《孔丘》《蝴蝶》《沁園春·新俄萬歲》等,也見不到語序倒錯的痕跡,更不要說后期詩作了。自然語序的復原,現代詩中可能司空見慣,但是放在古今詩語發展系列中,變異性就顯得特別突出。
胡適曾對其“文學革命的作戰方略”有過一番總結:“簡單說來,只有‘用白話作文作詩’是最基本的。”考慮到白話作文在五四前已經有成功先鑒,且沒有遇到太大的阻力,所以他的方略其實還可以做一點修正,應該縮小范圍為“用白話作詩”。站在中國詩學發展脈絡里觀察胡適白話詩學,他不但是對宋詩的“接著說”,還是“一邊推倒一邊說”——把舊體的最后一道屏障格律對仗推倒,“接著說”其俗語入詩、虛詞使用、語序復原等自然“文法”問題。文學革命始于工具革命,而語言變革則肇于語法變革,從中國詩歌發展的內在脈里看,胡適的“詩體大解放”對傳統文體而言稱得上是脫胎換骨,改頭換面,謂其是中國詩學史上“五千年未有之變局”并不為過,它從事實上造成了中國詩歌的古今斷裂、中國詩學的古今分離局面。
脫離舊詩,再創新體,胡適的詩學愿景,并不僅僅是弘揚宋詩,而是從宋詩某一點出發,再造一種新詩,一種宗口語、遵文法、講邏輯、無形式的新型漢詩。他推進了一場詩歌形式變革,但由于這種新形式悖逆傳統詩體而成為一種“類散文”的遺產。對于這種遺產,有人指責,“中國的新詩的運動,我以為胡適是最大的罪人……他的影響給中國造成一種Prose in Verse一派的東西。他給散文的思想穿上了韻文的衣裳”;有人肯定,“新詩要別于舊詩而能成立,一定要這個內容是詩的,其文字則要是散文的。舊詩的內容是散文的,其文字則是詩的,不關乎這個詩的文字擴充到白話。”不管是批評者,還是肯定者,其實都提出了一個關乎新詩命脈的“元問題”,即詩性與散文能否相融的議題。如何在“散文”里實現“詩性”?百年新詩進行了不懈探索,取得了豐碩成果,但何謂“詩的內容”、如何實現“散文”與“詩性”的融洽,仍然是一個待解的斯芬克斯之謎。
注釋:
①胡適:《寄陳獨秀》,《新青年》2卷2號,1916年10月1日。
②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2卷5號,1917年1月1日。
③胡適:《胡適口述自傳》,載《胡適文集》(1),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92頁。
④吳宓:《書人境廬詩草自序后》,載《吳宓詩話》,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00頁。
⑤⑥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載《胡適全集》(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93、295頁。
?胡適:《〈詞選〉詞人小傳集錄》,載《胡適全集》(1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19頁。
?胡適:《白話詩》,載《胡適全集》(1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頁。
?胡適:《詩與文的不同》,載《胡適全集》(1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3頁。
?錢玄同:《寄陳獨秀》,《新青年》3卷1號,1917年3月1日。
?胡適:《新文學問題之討論》,《新青年》5卷2號,1918年8月15日。
?梁實秋:《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載《梁實秋文集》(1),鷺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頁。
?F.S.弗林特:《意象主義》,載彼得·瓊斯編、裘小龍譯《意象派詩選》,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03~304頁。
?艾茲拉·龐德:《意象主義者的幾“不”》,載彼得·瓊斯編、裘小龍譯《意象派詩選》,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06~3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