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橋 劉 晨
內容提要 作為當代批判理論的代表性作家,阿甘本以“裝置”思考生命權力對個體感覺方式的鈍化問題,推動了當代批判理論經(jīng)由生命政治、感覺政治轉向審美政治,感覺及其意義的社會發(fā)生機制是審美政治的深層邏輯。阿甘本以貼近生活形式的潛在性感知推動當代批判理論的審美政治轉向,審美政治逐漸融入日常生活的經(jīng)驗語境,賦予審美參與并改寫社會實踐的現(xiàn)實介入性。當代批判理論下沉于生命基底之處的感覺方式,其審美介入性在權力治理等議題上具有激進的理論鋒芒。
當代社會涌現(xiàn)愈發(fā)復雜的社會問題,恐怖主義、環(huán)境污染及資本的全球化危機等問題爆發(fā),傳統(tǒng)批判理論對此難以回應,現(xiàn)實問題推動批判理論在當代的轉型。基于研究視域的不同,批判理論的劃分包含多種方式。早期批判理論以法蘭克福學派為主,立足現(xiàn)代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后批判理論是批判理論在20世紀60年代的轉型,吸收后結構主義思想,關注社會邊緣的文化群體;阿甘本、朗西埃和奈格里等當代批判理論秉持激進的理論鋒芒,呈現(xiàn)對當代社會的強烈批判與重建[1]海科·費爾德納(Heiko Feldner) 和法比奧·維吉(Fabio Vighi)的《批判理論與當代資本主義危機》(Critical Theory and the Crisis of Contemporary Capitalism)、達羅·斯科特(Darrow Schecter)的《21 世紀的批判理論》(Critical Theory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和瑞茲米格·基切揚的《左半球:圖繪今日批判理論》等都提出批判理論發(fā)展的當代形態(tài),其中包括朗西埃、阿甘本和奈格里等人。當代批判理論“Contemporary Critical Theory”強調在后現(xiàn)代之后,基于當代社會語境,對批判理論進路、范式和問題的反思與發(fā)展。。批判理論關注個體感知和認知現(xiàn)實的條件。個體日常的感覺方式與經(jīng)驗內容是特定社會現(xiàn)狀存續(xù)的基礎結構。批判理論的美學思想以感覺政治為進路,審美與政治經(jīng)由感覺政治的問題逐漸交叉,審美政治成為批判理論發(fā)展不同階段的重要問題。早期批判理論將審美政治安置于超越現(xiàn)實的審美烏托邦,以自律的審美藝術遙指政治問題;后批判理論將審美政治回歸現(xiàn)實,強調現(xiàn)實生活中感知絕對的創(chuàng)造與生成;當代批判理論將審美下沉于日常生活的地平,回歸生命經(jīng)驗的真實現(xiàn)場,以感覺方式的流動與停滯粘連社會政治的不同維度。阿甘本以生命政治指認當代社會權力對個體生命事實的滲透,生命權力以模式化的感知結構填充生命的生活感受,使生命的形態(tài)扁平化。他將生命解放的可能轉向日常生活感知方式的變革,以生命潛能的感知方式,將審美政治的地基置于生活形式之上的潛在性空間。作為當代批判理論的代表性作家,阿甘本經(jīng)由對感覺與政治關系的思考,參與和推動了當代批判理論審美政治問題的轉換與美學進路的形成。
阿甘本政治美學的相關研究進路跨越多重學科。阿甘本早期關注語言與存在、詩與思的問題,后期以生命政治理論切入政治哲學問題,本雅明、居伊·德波、福柯和馬克思等是他重要的理論資源。對阿甘本政治美學的研究基于不同的問題定位,后馬克思主義、當代激進左翼與批判理論是重要的觀測視點。后馬克思主義基于后現(xiàn)代多元、破碎與差異的思想范式,持守對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理論問題的反思立場。斯圖亞特·西姆準確指認兩者現(xiàn)實語境的轉換,“后工業(yè)社會的新無產(chǎn)者構不成一個階級,他們與工作世界是如此疏離,以至于它完全不會訴諸于階級意識或團結意識”[1]〔英〕斯圖亞特·西姆:《后馬克思主義思想史》,呂增奎、陳紅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頁。。墨菲與拉克勞以霸權理論審視馬克思總體性的政治權力模型,以政治權力框架內多元的符號話語斗爭回應階級革命問題。他們將阿甘本歸于后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光譜,考察的是其政治美學思想在何種程度上拓展了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有關階級、解放與歷史唯物主義的思考[2]丹尼爾·麥克羅琳分析道,“如巴迪歐和阿甘本以忠誠的革命傳統(tǒng)回應歷史的終結,保持對權力話語的強烈批判,同時在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視野之外更新革命政治行動的理論范式”。Daniel McLoughlin, "Post-Marxism and the Politics of Human Rights: Lefort, Badiou, Agamben, Rancière", Law Critique, 2016(3), pp.303-321.。阿甘本接續(xù)的是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激進的權力批判與政治解放立場,生命政治、例外狀態(tài)與赤裸生命等概念是主要的研究對象,價值形式、資本權力和商品拜物教的概念一定程度嵌入生命政治理論,階級解放的問題被納入至高主權與赤裸生命的二元結構,權力展布的根基由資本的剝削轉向個體生物性的生命事實。
將阿甘本置于后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美學進路,則問題取決于研究對象在何種程度上突破了傳統(tǒng)的審美反映論,不再囿于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單向切分。德勒茲以欲望政治學審視馬克思的革命理論,“現(xiàn)存的體系因此得以存在,不是因為欲望反映了統(tǒng)治秩序,而是因為統(tǒng)治秩序以肯定欲望的方式塑造欲望”[3]DeleuzeG, GuattariF, 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London: Athlone, 2004, p.34.。德勒茲后馬克思主義研究進路的重要維度在于分析權力與欲望機器的關系,而生命欲望生成與創(chuàng)造則不同于馬克思的階級革命論,轉向一種文化政治學的視角,強調符號意義的表征與反抗。阿甘本接續(xù)的是居伊·德波和福柯等人的思想,以生命政治重新闡釋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將商品價值形式的切分作為生命權力展布的裝置,生命在景觀社會中無意識地為生命權力構造的虛擬影像所捕獲。在阿甘本看來,“景觀即語言,即交流活動,或人類的語言的存在。這意味著,一種更為完整的馬克思主義式的分析,必須認真對待這樣一個事實,即資本主義(或者你愿意給今天支配世界歷史的進程其他任何一個名字)不止被導向對生產(chǎn)活動的剝奪,還被導向且在原則上朝向語言本身、人類的語言和交流天性”[4]Giorgio Agamben, The Coming Community, translated by Michael Hardt, Minneapoli: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7, p.72.。資本對剩余價值的剝削轉為影像媒介對個體生命事實的填充,權力從生產(chǎn)勞動領域擴散到日常生活的個體經(jīng)驗層面,既定的語言系統(tǒng)、生活慣習與審美經(jīng)驗內嵌于生命權力的展布邏輯,傳統(tǒng)的政治經(jīng)濟批判拓展至個體感性生命事實的異化。
批判理論與后馬克思主義作為阿甘本政治美學研究的進路,共享相同的理論預設,即翻轉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政治理論的生產(chǎn)邏輯,后者盡管反思并回應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問題,但總體理論范式仍囿于相關概念、問題和范式的思想邊界[1]西蒙·托米與朱爾斯·湯森對此加以分析,“我們感興趣的是那些曾經(jīng)宣稱存在馬克思主義危機的人在正統(tǒng)學說崩潰,重新對其遺產(chǎn)進行思考,以重構理論的批判,后馬克思主義的一個中心元素是在馬克思主義問題的軌道內”。Simon Tormey, Jules Townshend, Key Thinkers From Critical Theory to Post-Marxis,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2006, p.5.。后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的視點很大意義上基于同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關系的勘定與發(fā)展。批判理論的審美政治進路則不同于后馬克思主義,而是一種以感知方式把握并診斷社會病理的研究思路。早期批判理論面對的現(xiàn)實語境并非工人勞動的異化與生產(chǎn)關系的剝削,而是革命群體何以喪失能動性,自發(fā)嵌入資本權力秩序。阿多諾就指出了文化工業(yè)內在地侵蝕了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主體性。阿甘本等當代批判理論進一步聚焦日常生活的情感經(jīng)驗與權力的隱性關聯(lián)。海科·費爾德與法比奧·維吉即指出,當代資本社會的經(jīng)濟危機是現(xiàn)代理性的災難性退化,阿甘本的彌賽亞主義補充了批判理論對根植于現(xiàn)代社會無意識母體的感覺形式的批判[2]Heiko Feldner, Fabio Vigh, Critical Theory and the Crisis of Contemporary Capitalism, 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2015, p.6.。
批判理論并非一種先驗的社會藍圖,而以社會批判的形式,分析個體的情感、經(jīng)驗、感覺方式與社會進程的關聯(lián),正如將德勒茲置于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脈絡,是基于生命欲望和強度如何拓展馬克思的政治理論,“欲望不能被視為僅僅是上層建筑的效果,欲望應該被認為是意識基礎的主要組成部分”[3]G. Deleuze, F. Guattari, 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London: Athlone, 1984, p.34.。個體感覺方式的引導和塑造成為外在于資本剝削的權力核心,若置于批判理論的審美政治進路,則問題轉向生命欲望的生成如何推動審美解放的問題。阿甘本在批判理論的美學進路內,以潛能、褻瀆和生命形式等概念,讓審美與個體切身的生活語境粘連,從具體的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掘感覺方式激變的可能。施洛兒·特倫特指出:“批判理論作為一種思維形式的核心在于它能夠看到思維和行為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它預期解放性的感知、經(jīng)驗和思維轉變的社會實踐維度。”[4]Schroyer Trent, The Critique of Domination: 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Critical Theory,New York: Braziller, 1973,p.31.現(xiàn)實語境的轉換使阿甘本越過階級革命與工人暴動的問題,關注權力對個體生活形式的異化。意識、經(jīng)驗和情感的結構化,固化了生命形式,隱秘地鞏固了至高主權的神圣性。審美政治是批判理論的重要維度,它們不再將個體心理意識、情感經(jīng)驗作為消極的上層建筑,而視為權力斗爭的先導因素,社會批判由特定的生產(chǎn)關系和身份表征的符號策略轉向生命活動底層的感覺方式。
批判理論與激進左翼共同具有審美政治的維度,但前者經(jīng)由感覺政治的問題思考審美政治。當代激進左翼與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共同秉持對權力秩序的批判與個體自由的追求,但兩者包含不同的理論進路,后者問題的展開邏輯主要基于資本關系對勞動生產(chǎn)價值的剝削,前者分析當代政治領域權力結構的轉變,單極權力的資本盤剝分散為日常生活權力的微觀治理。在此研究視域,阿甘本以生命政治透視當代社會的權力機制,權力由傳統(tǒng)的司法邏輯轉向個體生命事實的治理。科林·麥奎蘭在激進左翼的政治理論框架內,考察了阿甘本關聯(lián)文本意義的解讀與生命政治問題的脈絡線索[5]Colin McQuillan, "The Real State of Emergency: Agamben on Benjamin and Schmitt", Social & Political Thought, 2011(3), pp.96-97.,當代激進左翼根植于權力展布方式的轉變,分析了權力滲透于日常生活的感性實踐的具體機制。激進左翼與批判理論共同具有審美政治的維度,但兩者審美政治的理論進路并不等同,當代激進左翼的審美政治指向全面生命政治化時代,個體的自由解放如何可能的問題,并不特指某種審美政治問題和進路。阿甘本、奈格里、埃斯波西托和朗西埃就分別從資本生產(chǎn)、國家主權與審美經(jīng)驗的角度,指出權力對個體日常生命事實的管控。在此意義上,他們都處于當代激進左翼審美政治的研究視域。而批判理論則以一種對情感-感知方式的研究,以感覺及其意義的生成機制分析政治權力的展布邏輯。阿甘本的政治美學思想可置于后馬克思主義、激進左翼與批判理論的研究進路,但三者關注美學與社會現(xiàn)實的問題并不相同,將阿甘本置于批判理論的審美政治進路基于他的如何潛能、褻瀆與形式生命等概念,這些概念推動了感覺方式介入社會政治的條件機制問題。
當代批判理論的現(xiàn)實語境并非勞動異化與生產(chǎn)剝削的問題,而是權力對個體日常生活的生命事實的全面殖民。早期批判理論即思考工具理性對社會生活諸多領域的滲透,使得個體同構于程式化的理性生活,阿多諾以“全面管理的時代”指認當代的壟斷資本主義社會,它以大眾媒介和文化工業(yè)為載體傳播工具理性,內在而隱蔽地侵蝕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主體性。福柯、德勒茲和阿甘本等人以生命政治進一步指認了這種政治權力構造的轉換,單極國家權力對生命的死亡暴力轉為日常生活領域對生命事實的異化。
生命政治的核心在于將人從一種開放性的生命降格為一種生物性的生命事實。至高主權與赤裸生命的二元結構是生命政治的顯性邏輯,但進一步的問題在于生命何以自發(fā)嵌入這種二元結構,即“個體們的自愿被奴役與客觀性的權力之間的觸碰點是什么?”[1]〔意〕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吳冠軍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 年版,第9頁,第10頁。那么,如何理解個體認同主權以例外狀態(tài)將政治生命與生物性切分并排斥后者的邏輯?在阿甘本看來,生命政治的基本前提是生物性生命(zoe)和政治性生命(bios)的二元結構,生命權力以政治性生命建構個體虛假的生命形式,通過對既定的社會文化與生活方式的意義編碼,以一種直接純粹的生活事實塑造生命的經(jīng)驗、情感、想象與欲望,而生命形式的反面即人之質性的否定判斷,它將一部分不可納入生命政治范疇的群體驅逐。在此意義上,生命政治的問題從至高主權對赤裸生命殺戮的表層,轉換至當代個體于社會生活中潛在地淪為赤裸生命的內核。正如克萊爾·科爾布魯克的分析,“現(xiàn)代性為越來越多的生命政治充塞,人不再具有決斷自我個性的能力……失去的是一種生命在現(xiàn)實中自我構成的開放性潛能”[2]Claire Colebrook, "Agamben: Aesthetics, Potentiality, and Life", South Atlantic Quarterly,2008(1) , p.112.。生命權力展布的內核是生命個體全面降格為生物性生命的過程,“創(chuàng)造一個生命政治性的身體是至高權力的原初活動……通過把生物性的生命作為它的重點算計對象,現(xiàn)代國家實質上顯露出了把權力同赤裸生命聯(lián)結到一起的秘密紐帶”[3]〔意〕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吳冠軍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 年版,第9頁,第10頁。。權力通過預置的生命形式填充個體的生活事實,從日常生活領域完成了對個體的思維、行為與經(jīng)驗的赤裸化改造。生命的意義被安置于機械的生命形式內,它填充了個體的存在狀態(tài)。而當生命喪失對生活事件自我反思與開放的可能性,讓其生命鮮活的狀態(tài)鈍化并均質,也就自動接受了至高主權以保護生命的名義對一部分生命的降格,生命以社會部件的形式隱秘地嵌入了生命形式與赤裸生命的政治模式。
感知的鈍化與經(jīng)驗的稀薄是當代批判理論思考生命政治問題的重要進路。早期批判理論關注到現(xiàn)實生活個體的感知方式與權力的同構,阿多諾以文化工業(yè)分析了現(xiàn)代個體審美經(jīng)驗的標準化;西蒙·馬賽爾進一步指出個體心理意識的異化與權力的深層聯(lián)結,“主體被還原為一種原子化的個體,作為理性的代理人,不斷復制新自由主義資本的政治經(jīng)濟框架”[1]Simmon Mussel, Critical Theory and Feeling: The Affective Politics of the Early Frankfurt School,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17, p.7.。當代批判理論則明確論述感知與政治的一體化關系。阿甘本將生命權力指認為一種對生命的生活方式的“禁止”,它以生命形式預設現(xiàn)實客體的意義邊界,生命權力“在同禁止(或棄置)的一個關系中來維持自己,從而將自身實現(xiàn)為絕對的實在性”[2]〔意〕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吳冠軍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 年版,第71頁。。既定的文化系統(tǒng)、生活方式與經(jīng)驗結構禁止生命逾越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邊界,它規(guī)定個體感知的內容,將生活形式之于生命的意義淺表化。生命權力的展布機制在于對日常生活關系的裝置化,它以純粹的經(jīng)驗事實分隔生命與生活形式的關系,現(xiàn)實客體之于主體被劃分為神圣與世俗、可用與不可用、可感與不可感。裝置“在某種程度上有能力捕獲、引導、決定、截取、塑造、控制或確保活生生之存在的姿態(tài)、行為、意見或話語”[3]〔意〕阿甘本:《論友愛》,劉耀輝、蔚光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71頁,第26頁,第17頁。。裝置即生命的主體化進程,它并非某種純粹的生命觀念,可以被還原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而在于作為感知的支點,分隔個體生活空間的可能性,固化生命流動生成的經(jīng)驗內涵,錨定一切差異化的生命存在,從感知的基底之處將生命降格為均質、粗糙和可計算的生物性生命。阿米特支持了阿甘本的相關判斷,“我們定位自身的存在方式基于情感的循環(huán)、調制和突變,人類多樣性能力的衰退需從生命政治的角度理解,情感的循環(huán)意味著政治層面永久的緊急狀態(tài)”[4]Amit Rai, "Here We Accrete Durations: Toward a Practice of Intervals in the Perceptual Mode of Power", Patricia Ticineto Clough and Craig Wiltse(eds.), Beyond Biopolitics: Essays on the Governance of Life and Death, 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311.。生命權力通過將構成個體情感與經(jīng)驗的生成過程切割,將感知的運動降格為神經(jīng)活動的刺激反應,這實際是一種對感知能力的調節(jié)與經(jīng)驗深度的壓縮,它指向對生命的感覺強度的鈍化。
批判理論介入社會批判的方式并非實在性的社會規(guī)劃,而是一種主體與客體純粹的感知關系,權力并非一種特定意識形態(tài)內涵或政治經(jīng)濟結構,而是對生活慣習、日常經(jīng)驗與感知方式的開放性的捕捉,這使得批判理論并非隅于特定的意義-表征機制問題,而在于思考鈍化的感知再生產(chǎn)支配性權力關系的條件機制。阿甘本將裝置指認為一種塑造主體化的“治理機器”,但這種主體并非基于特定的社會身份、生活方式與價值信仰,它坐落于裝置的分隔性網(wǎng)絡之中,指向對生命潛在性狀態(tài)的捕獲。“資本主義宗教實現(xiàn)了純粹的分隔,純粹到?jīng)]有留下任何可分之物……對被完成、被生產(chǎn),或被經(jīng)驗一切事物來說也如此。”[5]〔意〕阿甘本:《瀆神》,王立秋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140—141頁。阿甘本對生命權力的思考并非基于裝置對主體形式的正面建構,裝置恰恰是一種去主體化的關系網(wǎng)絡,它并非實在性的觀念內容,而是否定生命感知的創(chuàng)造性,將生命自由流動的經(jīng)驗還原為一種“惰性之軀”[6]〔意〕阿甘本:《論友愛》,劉耀輝、蔚光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71頁,第26頁,第17頁。的生物性事實。當代批判理論將感知置于政治權力的底層邏輯,透視社會治理與生命異化的問題,不同于西方馬克思對階級意識的分析,而是考察革命階級何以自發(fā)接受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葛蘭西、盧卡奇等人以文化領導權、階級意識與審美意識形態(tài)概念,強調統(tǒng)治階級對大眾心理意識的塑造,但并未深入解釋社會個體為何自發(fā)認同服務特定政治結構和階級群體的文化內容。而在批判理論看來,根本問題是個體感知方式和經(jīng)驗內容的異化。權力對社會的支配以異質性生命狀態(tài)的整合為前提,這一過程伴隨著權力生命經(jīng)驗的慣習化,它以稀薄的生活經(jīng)驗提高個體生命經(jīng)驗的閾值,淡化感知的強度。阿甘本將裝置拓展為日常生活全部的經(jīng)驗關系,“包括筆、書寫、文學、哲學、農(nóng)業(yè)、煙、航海、電腦、收集、語言等一切物質要素”[7]〔意〕阿甘本:《論友愛》,劉耀輝、蔚光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71頁,第26頁,第17頁。。生命權力對生命潛在的赤裸化正是基于對感知的持續(xù)刺激,它在日常生活中無差別地惰化生命的感知,將個體流動性的經(jīng)驗凝固為一種生活慣習,從而使生命降格為一種生物性生命,平滑地整合于生命政治的權力秩序之內。
批判理論特別關注“感覺與意義”以及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情感生成的社會機制,具體呈現(xiàn)為審美政治的維度。感覺方式的鈍化是當代社會權力展布的首要條件,阿多諾在早期已經(jīng)消極地指認工具理性全面滲透的現(xiàn)實,主體被降格為均質的社會構件,他“認為意識形態(tài)內容本身并不是不真實的,而是它理解現(xiàn)實方式的主張”[1]Adorno Theodor, Prisms: Culture Criticism and Society, translated by Samuel and Shierry Weber, Cambridge: MIT Press,1981, p.32.。阿甘本在相同的意義上指認裝置對生命潛能的捕獲,分析生命政治的底層邏輯,正如他將主體化與再主體化的內循環(huán)視為生命權力的運動過程,“個體永恒且不由自主地陷入并屈從生命權力對主體的不斷定義之中”[2]Ulrich Raulff, "An Interview with Giorgio Agamben", German Law Journal,2004(5), p.116.。生命政治通過裝置將生活空間壓縮為可知與不可知、可感與不可感的禁止性結構,以客觀的意義網(wǎng)絡整合生活事實,生命形式在生命經(jīng)驗的發(fā)端即作為意義的支點,錨定一切感覺及意義的發(fā)生過程,生命在無質性變化的經(jīng)驗閉環(huán)中坍縮為赤裸生命。感覺政治中感知的鈍化與經(jīng)驗的削平需下沉于感覺與意義發(fā)生的基底,讓意義先于感覺活動,以一種預置的意義線索先驗地排列、結構并編織雜多豐富的感覺碎片,感知的運動過程由此抽象為一組形式化的感知結構,而生命解放的可能則在于穿透固化的意義網(wǎng)絡,恢復感覺及其意義的生成,讓感覺方式重新銳化。感覺政治學作為批判理論的進路并不僅指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主張,而是權力塑造并傳播的體制化的感知結構,它遮蔽生命經(jīng)驗的偶然與差異,維持既定的社會生活秩序的合理性;感覺方式的革命則讓生命的意義重新流動并豐盈,拒斥權力以同質化的經(jīng)驗系統(tǒng)對個體生活意義的填充。
審美解放的問題根植于感覺及其意義活動不可穿透的神秘性。阿多諾以審美幻象對生活表象的增值,回應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全面異化問題,審美感知從既有的感知結構的裂隙溢出,客體的經(jīng)驗不再等同于穩(wěn)定的意義結構,而呈現(xiàn)意義的盈余。阿甘本在此意義贊同阿多諾超拔的審美烏托邦,“實現(xiàn)哲學的時機錯失了,就迫使哲學在不確定性中思考救贖的對象”[3]〔意〕阿甘本:《剩余的時間:解讀羅馬書》,錢立卿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56頁。。現(xiàn)實經(jīng)驗本身的裝置化使感知的解放必然呈現(xiàn)“魔法之上的魔法”,客體需始終保持特定意義難以穿透的神秘性,使生命經(jīng)驗處于“仿佛如此(as if)”的潛在性狀態(tài),從而逃逸生命權力的展布邏輯。馬蘇米對感覺政治的分析旁及這種審美解放的內在邏輯,“情感不能包含于已然預置的文化意指系統(tǒng),也不能被既有的認知思維捕捉,它受一種至今無法跨越的延遲所限制”[4]Brian Massumi, Parables for the Virtual: Movement, Affect, Sensation,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28.。感覺的解放基于個體情感與庸常生活意指結構的間隔,其使經(jīng)驗內容處于一種不確定、運動中的事件狀態(tài)。阿甘本由此以生命的“潛能”感知,思考生命一切皆可、一切皆無的潛在性狀態(tài)。潛能感知回應的是“一種感覺何以可能在感覺缺失的情況下存在”[5]〔意〕阿甘本:《潛能》,王立秋、嚴和來譯,漓江出版社2014 年版,第293頁,第292頁。的問題,即感覺如何突破既有的意義秩序,讓經(jīng)驗不斷生成。生命的潛能意味著懸置了特定的感知模式,“這個‘我能’超越所有能力,超越所有知識,這個肯定除了指稱直面最為迫切經(jīng)驗的主體,什么也不意指”[6]〔意〕阿甘本:《潛能》,王立秋、嚴和來譯,漓江出版社2014 年版,第293頁,第292頁。。感覺僅是從實在化的意義賦予活動回歸的一種潛在性,保留主體與客體之間交融共振的無線可能性,而非實體化為既定的感知活動和生活事實。批判理論的審美政治指向主體與客體對象的交融互滲的感知關系,豐富的客體不再被當作主體以特定的意義模式削平,而是在兩者之間的互動過程中讓意義開放,顛倒和傾覆既有的生活形式和經(jīng)驗表象。
當代批判理論的審美政治問題最終指向一種多重層疊的生命形態(tài),它以意義的無限可能拒斥一切權力秩序的規(guī)約,這種抵抗不是傳統(tǒng)政治經(jīng)濟學意義上被壓迫群體的外部斗爭,而是一種社會個體的存在方式的差異化表達,而這種政治主體的形成需要沉降于生命的基礎性的經(jīng)驗活動中展開。只有當生命的感知方式不再同步于現(xiàn)實的意義表象,讓主體與異質性客體處于不確定的關系,才能誕生一種權力難以公約的生命狀態(tài)。正如阿甘本以生命經(jīng)驗的“剩余狀態(tài)”,強調生命所處的無可劃分的混沌狀態(tài),經(jīng)驗的剩余并非以多元的經(jīng)驗內容抵制整一的感知模式,而是一種不可被任何實在的經(jīng)驗形式所填充的意義的潛在性,他以任意的經(jīng)驗意義抵制一切生命權力對感知方式的分隔。而一旦生命以普遍的知識、思維與意義作為其經(jīng)驗的坐標,其也就隨之喪失自身的神秘性,經(jīng)驗內容的透明與可穿透會使一切生命存在均質化,喪失跳脫既定生活方式和社會秩序的能力,權力得以單向完成對消極的個體生活事實的灌輸。因此問題的核心不在于革命群體被虛假意識欺騙,而需從宏觀的文化領導權、意識形態(tài)和上層建筑的概念下沉至個體經(jīng)驗的基底,從感覺與意義的關系問題切入。
早期批判理論的審美政治呈現(xiàn)審美對現(xiàn)實的超越與救贖,當代批判理論的審美政治則強調審美介入并改造現(xiàn)實的實踐品格。阿多諾以“全面管理的時代”指稱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現(xiàn)實經(jīng)驗異化為工具理性的單向表達,藝術一旦與異化的現(xiàn)實產(chǎn)生對象化關聯(lián),則會淪為現(xiàn)實世界的同一性表達,這使早期批判理論的審美政治必然轉向一種超拔于現(xiàn)實的審美烏托邦。南森·羅斯指出,“藝術呈現(xiàn)一個自主表象的領域,正是這種能力使其展開對工具理性和意識領域的激進批判”[1]Nathan Ross, The Aesthetic Ground of Critical Theory: New Readings of Benjamin and Adorno, London: Rowman &Littlefield International, 2015, p.25.。早期批判理論的審美救贖并非坐落于現(xiàn)實社會,而以“謎一樣”的特質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上的審美世界。阿多諾以客體優(yōu)先的原則,強調無限龐雜的客體對主體感知的超越,其粉碎并擊穿既有的經(jīng)驗表象,審美政治被置于一個現(xiàn)實經(jīng)驗難以靠近的彼岸世界。阿甘本由此批判阿多諾的審美烏托邦,他使任何個體的經(jīng)驗經(jīng)由對現(xiàn)實意義的純粹否定,退化為喪失任何潛在性的非現(xiàn)實。不同于阿多諾以超拔的審美感知與現(xiàn)實完全切割,阿甘本認為彌賽亞時刻源于生命與生活此時此刻的親密與張力,“已存在事物之救贖正是彌賽亞事件準備的迫切性領域”,這也就是阿甘本盡管贊同阿多諾將審美政治指向“魔法之上的魔法”,以救贖異化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但又認為“對阿梅利與阿多諾來說,一切主張高舉魔法的姿態(tài)全都是空洞的”[2]〔意〕阿甘本:《剩余的時間:解讀羅馬書》,錢立卿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57頁。。審美介入現(xiàn)實的方式并非以無法感知的方式徹底摧毀既有的經(jīng)驗內容,朝向一個絕對神秘的審美烏托邦。阿甘本據(jù)此將潛能的感知呈現(xiàn)為對既有生活形式的褻瀆,它并非徹底脫離現(xiàn)實的意義結構,以不可感知的審美救贖自上而下地演繹現(xiàn)實,而是以去目的化的姿態(tài),回歸生活經(jīng)驗本身的潛在性空間,將流動的生命狀態(tài)安置于感覺與意義共振的現(xiàn)實結構中。早期批判理論預先以感覺的絕對生成脫離了既有的意義結構,生命主體的存在被安放于絕對不可認識、難以靠近的客體,這種審美政治策略難以產(chǎn)生事實上的政治介入效果。無盡的審美幻象脫離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地基,感知方式的革命在松動現(xiàn)實時,也預先偏離了個體真實切身的生活事實,這使審美政治先驗地預置了一個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與大眾庸常的生活經(jīng)驗割裂,很大程度囿于自律的藝術哲學,難以真正進入具體的社會政治問題。
批判理論在20 世紀60 至70 年代經(jīng)歷后結構主義轉向,后工業(yè)社會形成了復雜的社會群體。后批判理論審視審美烏托邦的神秘化傾向,重新勘定生命與生活的關系,讓個體既有的生活模式碎片化并不斷組合與生成,發(fā)掘平滑的現(xiàn)實表層之下意義的層壘。德勒茲以一種欲望政治學,將生命解放指向一種現(xiàn)實中感知的解域化運動。盡管審美解放進路將感覺方式的變革指向現(xiàn)實生活,但仍脫離個體實際融入的日常生活語境,正如米歇爾·菲奧拉的質疑,“福柯的自我藝術需要我們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創(chuàng)作出一種尚不存在的東西……對于那些聚焦于社會空間中的規(guī)范問題的讀者來說,這個命題包含了重要的歧義,即在怎樣的情況下,我們規(guī)范性的生活現(xiàn)狀才能是絕對的創(chuàng)造”[1]Michael Feola, The Powers of Sensibility: Aesthetic Politics through Adorno, Foucault, and Rancière, 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18, p.46.。差異性的感知革命最終指向并非是總體共享的社會行為,而是少數(shù)個體自我藝術化的生活方式。阿甘本與德勒茲共同強調生命感知的潛能,但兩者走向的進路并不相同。德勒茲以感覺的分子式革命,將一切現(xiàn)實穩(wěn)固的經(jīng)驗肌理擊穿,長久滲透于個體生命歷程的記憶、想象與情感的經(jīng)驗組織被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空無的內在性平面之上感知永恒的生成與創(chuàng)造[2]汪民安、郭曉彥主編:《德勒茲與情動·生產(chǎn)》(第11 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7頁。。阿甘本則以“褻瀆”的概念,限定生命的潛能。褻瀆是基于生活形式之上的自由創(chuàng)造,其通過觸摸生活經(jīng)驗的肌理,將既有生活空間作為經(jīng)驗延展的基座,并非絕對地鈍化生命的感知。而德勒茲則以無形式羈絆的純粹生命,將理想的生命安置于一個孑然孤立的內在性平面之內,這種撕裂一切生活形式束縛的感知僅作為一種追求生命純粹性的浪漫化想象。
當代批判理論下沉于個體真實經(jīng)歷的生活空間,切入大眾普遍共享的生活語境,審美與政治深度粘連,這賦予其審美政治介入并改造現(xiàn)實的實踐品格,具有推動并改寫既有社會生活的實際可能。德勒茲對生命穩(wěn)定熟悉的經(jīng)驗活動的撕裂,使后批判理論的審美政治難以被不同生活空間的個體共享,也難以對接既定的社會生活語境。德勒茲以內在性概念“觸寫那個超越(或先于)一切意識觀念的一個前個體的、絕對非個人的區(qū)域”[3]〔意〕阿甘本:《潛能》,王立秋、嚴和來譯,漓江出版社2014 年版,第412頁。,其以先驗的形式回應欲望機器對生命經(jīng)驗的轄域化,它切斷并超越個體連續(xù)整一的生活意義,以感知的絕對生成將一切先在的意義網(wǎng)絡窮竭,并以無形式、無內容也無意義的感覺顆粒重組并創(chuàng)造世界。但阿甘本在生命解放的問題上卻采取了不同的審美進路,他以褻瀆來拆解裝置。當裝置全面滲透于日常生活的基底時,我們該采取何種審美進路逃離生命權力對生命形式的捕獲?“我們力求達成的,既不是簡單地摧毀它們,也不像一些天真的建議那樣,去正確地使用它們。”[4]〔意〕阿甘本:《論友愛》,劉耀輝、蔚光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19頁。生命的褻瀆行為并非對感知分隔的超越和廢除,個體的切身經(jīng)驗與情感傾向的變化必須基于既有的生活語境,我們難以如德勒茲一般以解構的姿態(tài)清空一切慣常的符號秩序與意義空間,日常生活的共同約定俗稱的生活記憶與文化系統(tǒng)是經(jīng)驗生長的地基。這也使阿甘本的審美解放最終指向貼近生活形式的形式生命,而生命解放的可能也正在于感覺與既有的經(jīng)驗意義空間的共振與交融,個體生存其中的社會空間與庸常的生活語境是生命解放的堅實地平。
當代批判理論以審美介入的范式,深度參與治理、平等、解放與共同體等多個社會政治問題的思考。貝斯·漢德爾、維瑞德·邁蒙等人指出,“當代前衛(wèi)藝術比任何時候都關注集體性政治的探索……朗西埃的審美共同體與南希共同體思想的交流有力補充了這一維度,通過‘感覺共同體’這一術語,試圖開辟集體政治的可能性”[5]Beth Hinderliter, William Kaizen, Vered Mal Mmon, Jaleh Mansoor, and Seth Mccormick, "Introduction: Communities of Sense", Beth Hinderliter, William Kaizen (eds.), Communities of Sense Rethinking Aesthetics and Politics,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2.。阿甘本則以生命共通的潛在性狀態(tài),探索了一種持守個體意義之可能性的“來臨中的共同體”。他以共同的感覺方式思考當代社會的社群關系。阿甘本以裝置概念透視生命政治的治理維度,其滲透于日常生活,包含語言行為、審美鑒賞與商品消費等一切模式化的感性活動,治理問題由塑造情感傾向與生活慣習的文化治理轉向鈍化感覺方式的審美治理,其以實在的感知形式分隔生命經(jīng)驗的潛能,潛在完成對生命的赤裸化改造。朗西埃則以可感性的重新分配,質疑既有的審美分配體制,通達一種歧義碰撞的感知邏輯,回應了當代社會的倫理平等問題[6]Jacques Rancière, Dissensus:On Politics and Aesthetics,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Steven Corcoran,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10, p.178.。當代批判理論對生活語境的回歸使其不再以現(xiàn)實之上的審美烏托邦改造現(xiàn)實,而是貼近既有的感覺及意義的發(fā)生機制,讓生命的感覺活動與先在的意義結構彼此共振,在日常生活的基底處撬動現(xiàn)實秩序。
當代批判理論的審美介入范式包含多重異質的理論進路。阿甘本認為在生命全面政治化的時代,去創(chuàng)造、去生成即意味著被權力捕獲,這使其以非現(xiàn)實的潛能將感知導向不做、不為后生命溢出的可能。奈格里不同于阿甘本以感知的不確定性,拒絕進入現(xiàn)實生活,止步于現(xiàn)實之上的潛在性空間,他從生命政治的母體內發(fā)掘審美解放的可能[1]Antonio Negri, "The Ripe Fruit of Redemption-Review of Giorio Agamben's The State of Exception", https://www.generation-online.org/t/negriagamben.htm, 2021-7-9.。奈格里貼近當代社會“非物質生產(chǎn)”的事實,分析個體之間情感的交流與溝通所具有的政治能量[2]〔美〕邁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楊建國、范一亭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36—37頁。。基于當代社會生產(chǎn)方式的變化,他認為情感、趣味與欲望的交流可以孕育政治潛能,這使得他將生命的潛能指認為一種創(chuàng)造的動力,促使生命去構建并生成自我的形式。奈格里接續(xù)德勒茲對生命的純粹內在性的思考,以感知于現(xiàn)實的生成創(chuàng)造探索一種集體性的政治抵抗行動。阿甘本則受海德格爾影響,以存在的不可言說性,使存在本身成為空無,通過讓生命從現(xiàn)實生活實在性的符號秩序中回撤,將解放的承諾指向不做不為的形式生命[3]Antonio Negri, "The Ripe Fruit of Redemption-Review of Giorio Agamben's The State of Exception", https://www.generation-online.org/t/negriagamben.htm, 2021-7-9.。當代批判理論盡管持守不同的審美政治理論,但他們作為一個理論群體,共同以感覺方式的激變介入社會生活,將審美政治的視域沉降于日常生活的語境,俯身于大眾細微瑣碎的情感經(jīng)驗的地面,強調理論介入并改造現(xiàn)實的實踐品格。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共享獨特的審美介入品格。
審美介入下沉于個體日常生活行為的基底,這賦予當代批判理論介入并批判社會的激進鋒芒。批判理論與英國文化馬克思主義共同強調美學對社會現(xiàn)實的介入,但后者的介入性依憑既有的文化意指系統(tǒng),以文本意義的解碼與編碼,關注邊緣群體、性別和族裔的文化身份。托尼·本尼特以特定情感傾向對個體生活行為的管理,強調審美的治理性,“治理策略的本質是通過把共同體組織成情緒投入和情感認同的焦點而運轉,目的在于使它們可成為自我治理的集體,能管理好它們成員的行為活動”[4]〔英〕托尼·本尼特:《文化、治理與社會》,王杰、張東紅譯,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版,第483頁。。審美治理是對個體文化習性與生活情感的隱秘控制與塑造,以鞏固特定的政治組織形式。盡管托尼·本尼特切斷了美與某種超驗價值的聯(lián)系,指認審美自律作為權力治理的幻象,但他回答美學何以被權力滲透的條件機制不同于阿甘本,這是基于批判理論與文化馬克思主義在審美介入現(xiàn)實問題上理解的差異。
文化馬克思主義對美學介入的思考基于共有的文化慣習框架,意義產(chǎn)生于具體的文化交流與溝通行為,他們更多地關注不同時期的意義生產(chǎn)與權力表征的聯(lián)系;而當代批判理論則認為權力治理的核心是感知的壓縮與經(jīng)驗的板結,其審美介入的底層邏輯是感覺及其意義的運動機制,并不囿于回答何種文化系統(tǒng)的意義生產(chǎn)機制建構虛假的文化身份以及壓制邊緣群體的身份意識的問題。不同于托尼·本尼特對文化政策和博物館的分析,阿甘本認為博物館并非隱秘地輸出特定的社會記憶、情感結構和生活慣習,而是“定義人們生活的精神之潛能”,“‘博物館’并不是某個既定的物理空間或場所,而是一個分隔的維度,那些一度被感覺為真實的、堅定的東西現(xiàn)已被移到此處”[5]〔意〕阿甘本:《瀆神》,王立秋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45頁。,博物館的治理功能在于將客體對象窄化為可展示、可鑒賞的藝術價值,以先在的感知方式架構、填充并凝固經(jīng)驗。阿甘本由此在托尼的基礎之上,將后現(xiàn)代藝術、語言行為等一切日常感性實踐指認為審美裝置,其或是將生活的可能性消解為一種純粹“否定的無”,或以均質的審美消費與語義系統(tǒng)將生活形式固化,它們實際都拔除了個體建構自我生命形式的可能,以既定的感知模式阻滯意義的流動。由此,審美治理并非是權力對文化文本的特定意義闡釋模式,而是一切生活實踐對感知方式的鈍化。托尼·本尼特的文化治理并未穿透文化符號系統(tǒng)的表層,回應治理何以順利發(fā)生的根本原因,即個體為何自發(fā)地被整合入既有的文化意義模式。文化、習性和情感傾向穩(wěn)固的前提實際都以生命感知的僵化為前提,生命的意義基于個體即時即刻與生活空間的偶然遭遇和生成,一旦感覺方式鈍化,則生命也就潛在地成為了一種可識別、可分割的文化主體。
英國文化馬克思主義學者以文化的編碼與解碼理論,參與實際文化政策的制定。這種文化批判模式的前提在于某種程度承認既有話語結構的合法。托尼·本尼特分析了特定歷史時期意指闡釋與權力群體的關聯(lián),而阿甘本對生命治理的思考則深入生命權力的底層邏輯,從社會約定俗成的文化意指系統(tǒng)轉向個體私密的感覺方式。當代批判理論不同于文化政治學批判,其審美介入展開的基座并非某種社會群體內部的文化表征系統(tǒng),而是生命無差別的感覺方式。正如特蕾莎·艾伯特指出,文化的介入性呈現(xiàn)為“對詞語和陳述的連貫意義的符號震蕩”[1]Teresa L. Ebert, The Task of Cultural Critique,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9, p.x.。英國文化馬克思主義文化政治學的核心在于將文化表征作為一個意義搖擺和身份置換的協(xié)商場域,它既是權力對邊緣群體的文化身份的強制表征,也是底層大眾在特定文化行為實踐中對意義的再闡釋;而當代批判理論并非對既有文化文本的分析,他們聚焦前反思、前認知的個人化的生活感受,使其對審美政治問題坐落于慣常的符號層面之下,從理論的根底處松動穩(wěn)固的文化意義模式。從日常文化語境的個體沉降于生命基礎層面的感覺,以感知的生成與變動激活均質化的經(jīng)驗現(xiàn)實。這使其理論脫離了慣常的文化環(huán)境,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性,在解放、治理和共同體等多個問題上拓展了審美介入現(xiàn)實的深度與廣度。
當代批判理論基于社會形態(tài)的轉換,聚焦權力對個體生命事實的滲透,以感覺政治建立了美學與政治的聯(lián)系,感覺及其意義的發(fā)生機制成為分析政治問題的底層邏輯。審美政治問題從先驗的審美烏托邦逐步下沉于日常生活的具體語境,審美與政治深度粘連,以審美治理、審美解放等多種形式凝聚了美學介入并改造現(xiàn)實的政治能量。當代批判理論的審美介入并非以修辭形式傳遞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內容,塑造個體的文化觀念與生命價值,也不再囿于文化政治學視域符號意義的生產(chǎn)與表征,而下沉于生命個體感知方式的基底,指向社會政治的基本結構的變革,其審美政治問題呈現(xiàn)激進的理論鋒芒。政治轉向是當代美學的重要問題,當代批判理論以感覺方式的分配與經(jīng)驗意義的構造參與了政治問題的討論,拓展了當代美學的審美介入品格。
當代美學的政治轉向包含多種進路,英國文化馬克思主義以文化的表意實踐,思考文化的發(fā)展對大眾和社會生活的影響;詹姆遜、大衛(wèi)·哈維等美國晚期馬克思主義從審美與社會生產(chǎn)方式的角度,討論政治變革的美學維度。批判理論從感覺及其意義生成的角度,分析了權力的展布與個體感知方式的關聯(lián)。朗西埃以“感覺的分配”指認審美與政治的一體化關系;奈格里聚焦當代“非物質生產(chǎn)”的情感交流性,在信息、符號與經(jīng)驗的生產(chǎn)活動中發(fā)掘政治解放的可能;朗西埃、巴迪歐、奈格里與阿甘本等共同推動了當代批判理論的審美政治轉向,當代批判理論共同關注感覺的運動與經(jīng)驗的延展,他們的核心訴求在于以差異性的感知方式切入權力展布的核心,參與并改造具體的政治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