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康之
內容提要 在工業社會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行動目標與目的間呈現出辯證關系。總的說來,目標是目的的具象化。一個目的可以通過多個目標來加以體現,而多個目標的實現也就意味著逼近了目的。目的是包含在目標之中的,也存在于朝著目標行動的過程中,而行動目標必須在合乎科學理性、技術理性的意義上具有合理性。組織是行動者,一切具有社會屬性的目標都是通過以組織形式出現的行動而實現的。工業社會的基本組織形式是官僚制組織,而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適切的行動者是合作制組織。官僚制組織總是基于目標開展行動,除了組織的領導者,幾乎沒有人關注組織的目的。合作制組織不同,行動基本環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意味著它無法確立目標,但它始終貫徹為了人的共生共在的目的,直接地基于目的而承擔任務和開展行動。
在關于人的行動是否合乎目的的問題上,形成了一個哲學概念——“合目的性”,可見,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因為,一個問題能夠以一個哲學概念出現,就意味著這個問題進入了哲學思考的視野中,是人類社會生活中的一個基礎性的重要問題。其實,人的行動的合目的性問題又包含著自覺與不自覺的問題。自覺的行動往往具有合目的性,而不自覺的行動是被動的,雖然也會通向目的和包含著目的,但其性質卻是工具性的,是被賦予的目的,也可能是被強加了目的,不是自我的而是他人的目的。還有一種情況,就是行動的結果可能反映了行動的目的,也可能不是行動的目的。盡管不是行動的目的,卻是行動的結果,這個結果的出現就不是合目的性的,屬于行動的不自覺結果。當我們沿著這個思路去思考,接著就會遇到“理性化”的問題。合目的性的行動及其結果是理性化的,或者說被證明是理性化的,否則是不合乎理性的,或者說理性化程度不足。在現代性的視野中,要求一切行動合目的性也是理性的標志。為了保證行動走在合目的性的道路上,更是在科學理性、技術理性的引領下發展出了一系列方式、方法和可供遵循的行動原則。
就工業社會的歷史而言,經歷了啟蒙運動,人們開始躊躇滿志地面對現實、面對未來,似乎只要確定目標就能將之實現,通向目標的行動就是走在了合目的性的道路上的。然而,從整個工業社會的行進過程來看,人的行動的物化能夠表現出合目的性的方面是極少的,而大量的不合目的性的行動后果屬于人不自覺創造的結果。在這些不自覺創造的結果中,有一些對于人來說是有用的,甚至會有一些具有極高的價值,引發或促進了社會變革,給人帶來意外的驚喜;有一些則似乎成了人們遭遇的問題,如果被人覺察和意識到的話,就需要納入自覺行動的范疇,去加以應對和克服;也有許多沒有被人意識到的和難以為人覺察的因素,這些因素因為沒有被列入問題閾而積累了下來,發生某種“化學”反應而成為社會風險。我們今天遭遇的風險社會,在某種意義上就是這個歷史過程的結果,在整個工業社會中開展過行動的每一個人都是責任者,而在人類的任何一種責任追究機制中,又無法追究任何一個人的責任。即便是我們已經置身于風險社會之中,類似于美國在2020年“新冠病毒”流行期間表現出的“防疫”不積極的后果也堪比希特勒的大屠殺,在國際組織中的“退群”以及在全球合作應對那些對人類生存構成了威脅之問題方面采取的破壞、搗亂等,都構成了極大的犯罪。可是,卻沒有一種可以追究其責任的機制。這說明,人的行動的合目的性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一旦涉及到具體問題,就難以作出適切的判斷。正因為如此,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我們更應在行動的合目的性問題上作一些思考。這對于理解風險社會中行動的性質以及以什么樣的方式開展行動,都是必要的。
行動是由多重要素構成的一個綜合性的過程,人們往往會因其發生的領域不同而使用一個定語來加以界定,從而表明行動的性質和形式。關于行動的主體,從理論上說可以分為個體和集體。在工業社會中,雖然個人的行為具有社會價值,從對個人行為的分析中可以形成社會治理的方案,但個人的行動卻不具有多大的社會價值,不值得做研究。人們在這個社會中所關注的是以組織形式出現的行動,我們經常使用的“行動者”這個概念,其實所指的就是組織。當然,在我們使用行動者這個概念的時候,主要是要強調組織的行動這一過程性特征,而不是指作為靜態實體看待的組織。
依據歷史經驗以及對現實政治的觀察,阿倫特概括性地指出,“所有政治行動都具有三種要素:政治行動所追求的目的、政治行動所牢記于心并為自身標定方向的目標,以及在行動過程中展現出來的意義。此外,還有第四種要素,盡管它從來都不是行動的直接原因,卻發起了行動。”①阿倫特認為這第四種要素是“行動原則”。阿倫特說,這種“行動原則”“以心理學的術語來講,可以說它是一群人所共享的基本信念。”②在不同的政體中,在人類歷史的不同階段,“行動原則”是不同的。但是,所有構成了行動原則的因素都有著“非凡意義”,“不僅在于它們推動人類去行動,更在于它們為人類行動提供源源不斷的滋養。”③在歷史的嬗變中,不僅“激發人類行動的原則會隨著不同政體以及不同的歷史時期而變化”,而且行動原則會實現向行動目標的轉化,“一個時期的行動原則在另一個時期可能變成行動標定自身方向的目標甚或行動所追求的目標。”④目標無非是目的的具體化,是將包含在行動中的目的具象化而放置在了行動所指向的未來,認為達到了目標也就實現了目的。
在工業社會領域分離的背景下,組織所在的領域決定了其目的是不同的,反映在目標上也會有著清晰與模糊的差異。就組織目標的表現來看,是非常復雜和多樣的。一般說來,私人部門中的組織往往有著明確的目標,而公共領域中的組織目標往往模糊得多。或者說,組織的屬性決定了組織目標的清晰度,組織的公共性程度越高,往往目標越模糊。這主要是就組織的總目標而言的,在組織的具體部門的具體目標方面,往往都有著目標清晰化的追求。這就是斯科特等人所看到的,“雖然有些組織的總目標非常模糊和一般化,但是在實際的日常運行中卻有相當具體的目標,為組織行動選擇和組織結構設計提供了準則。以教育為例,雖然教育者和普通百姓之間在關于教育的真正功能、人文科目與實用技能科目的比例等問題上始終存在無休止的爭論,但是具體到每一所學校,對于不同背景教師的比例,修完哪些課程(或至少誰有權作出這樣的決策)以及學生必須修滿多少學分才能畢業這些問題的認識通常都高度一致。”⑤這是現代組織目標表現上的基本情況,其中包含著目標與目的之間的復雜關系。
組織的目的與目標的關系問題是一個形而上學問題,指出它們的不同以及它們間關系上的差異與一致性,對于組織建構以及管理而言,是具有實踐意義的。如果放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以及環境差異性巨大的條件下去看組織目的與目標的關系,還將為行動方式的選擇提供理論前提。大致說來,組織的目的與目標之間的關系有著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第一,當組織目標不甚清晰的時候,其目的往往是明確的,組織內的各部門會根據組織明確的目的而去制定該部門的目標,并使其盡可能做到清晰。公共性較強的組織一般說來就屬于這種類型,目的與目標在清晰度方面呈現出差異。第二,私人部門的組織目的是利益性的,目標是實現目的的手段,會表現出很高的一致性,而且都是非常明確和清晰的。第三,組織的目的是較穩定的,顯現為組織存在的價值,決定了組織的社會定位,一經確立就會在一個很長的時期不發生變化,除非環境的巨大變化以及組織的屬性發生根本性的變化,而組織目標則更多地與具體的事項聯系在一起,在時間的意義上也具有階段性。第四,組織的目的是由組織的戰略決策確立的,而其目標則更多地生成于管理過程中,盡管它們都需要在管理過程中加以實現,但管理者較多關注的是目標的實現,而領導者則會將視線放在組織是否行進在實現目的的道路上,如果管理過程中出現了偏差,領導者就會現身來糾正這種偏差。第五,組織的目的派生了目標卻又包含在目標之中,目的的實現必須借助于目標。目標在時間意義上是暫時的,在空間的意義上存在于行動所指向的終點,而目的則與組織共在,貫穿于組織的所有行動以及行動過程之中,組織一旦失去了目的也就喪失了存在的合理性。用通俗的話說,組織的目的也就是組織存在的“初心”。
應當說,組織的性質決定了目標的清晰度,一般說來,具有公共性的組織在目標上往往都是較為模糊的。“大多數戰略管理程序都要求有明晰的目標,而能夠高效地運行則被認為是這一目標的底線。但這些原則運用于公共組織時,卻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后果。……所以,公共組織的目標經常是模糊不清的。組織的公共性越高,其目標也越模糊不清。在目標模糊不清的環境中制定戰略,即使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這種模糊不清使公共組織的戰略管理截然不同于私人組織的戰略管理。”⑥在工業社會的歷史條件下,公共組織與私人組織都屬于官僚制組織的范疇,公共組織由于公共性的原因致使組織目標模糊化,因而在思考戰略管理的時候,與私人組織有著重要區別。現今,我們業已進入了風險社會,在這個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作為行動者的組織正在演化為合作制組織。對于合作制組織來說,目標的模糊性程度會進一步地被強化。在某種意義上,合作制組織并不具有戰略管理的項目,這在邏輯上會傾向于形成一種觀點:合作制組織并無組織目標的問題,與它相聯系的僅是目的。當然,就合作制組織總是與具體的任務聯系在一起來看,它有著任務目標,這種任務目標也可以看作是組織目標。不過,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意味著任務目標也是處在變動中的,是具有不確定性的。
在將工業社會的組織區分為公共組織和私人組織的情況下,可以看到,公共組織會將公共利益的實現作為組織的價值,也就是說,公共組織存在的目的就是公共利益。但是,公共利益往往是模糊的、抽象的,更多地顯現為一種意識形態宣示,在落實到行動上來的時候,需要具象化,并反映到各個部門的具體目標上來。這樣一來,公共組織在某個階段對公共利益的理解和闡釋、部門領導人對公共利益的理解以及如何轉化為行動等,就會在公共利益的實現中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比較而言,私人組織在組織目標上要簡單明確得多。因為私人組織無非要體現出構成組織的各方的利益分配的平衡問題,這些問題包括資本增殖的需要、受雇員工的利益等。如果這些問題能夠在組織目標的設立中得到清楚的表達,就能使組織在運行中避免諸多沖突。至于利用目標去激勵員工的工作積極性,那是體現在管理手段和領導藝術之中的,如果取得了成功,則屬于組織的額外收益。
官僚制組織自身的工具性定位使它僅僅成為組織成員工作的場所而不是生活的場所,雖然人們在官僚制組織中的工作是為了支持生活,但他們不會把這種工作作為生活的一部分;雖然組織成員會在官僚制組織的運行中表現出強烈的事業追求,但這種事業追求也更多地是為了獲得更充分、更堅實的生活保障,也不會變成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官僚制組織的工具性定位導致了組織成員工作與生活的分離。鑒于此,作為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行動者的合作制組織必須在工作與生活的“合一化”方面取得積極進展。合作制組織成員的一切活動,都既屬于工作又屬于生活,在工作中享受生活,也在生活中創造性地開展工作。這樣一來,工作就不再是合作制組織成員的負擔,而是他們樂于追求的目標。當然,工作與生活的合一化如果不是一種空想的話,就必然取決于合作制組織的合作性質。也就是說,合作制組織在根本性質上不是工具定位的,當然,也不可能是完全的目的定位。這種組織本身就是一種社會形態,是人的社會生活的形式和內容的統一。借助于這種組織,所要實現的是一種創造性的生活,同時,這種組織在動態的意義上也就是人的生活的基本內容。
如上所說,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行動者是以合作制組織的形式出現的,合作制組織是把生活作為目的的,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人的共生共在是生活的首要問題。因而,合作制組織的目的也可以表述為人的共生共在。官僚制組織會根據目的而制定目標,目標又會在組織的運行中根據組織結構而層層分解。與之不同,合作制組織基本上沒有總目標與部門目標、具體目標的區分。因為合作制組織結構上的簡單化和彈性化意味著并無明確的和穩定的部門劃分。就合作制組織處于一個廣泛的合作體系中而言,它本身就是一個專業化的行動體系,不會擁有分工—協作體系中的那種部門劃分。所以,如果說存在著組織目標的話,也是由具體的組織任務派生出來的,是承擔任務時才會出現的目標,會隨著任務的消失或完成而消失。當新的任務出現后,又會有著新的目標。這就是說,合作制組織的目標是在變動之中的。再者,由于合作制組織是專業化很強的、不作部門劃分的組織,它的目標也不會有總目標和具體目標的區別,而是簡單的、具體性的目標。
在這里,我們對目的與目標進行了區分,并指出社會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行動只有目的而沒有目標,這不僅是對客觀現實的描述,也是要把行動更加明確地納入意義理解的范疇之中。其實,一切行動都是發生在某個特定的意義領域中的,但當行動從屬于目標時,就會對意義造成閹割。從屬于目標的行動往往被限定在科學理解的路線中。比如,擴建北京城的行動有了某個目標,就不會注意到保護城墻這類文物的問題,反而會把城墻拆下的磚建職工宿舍看作是經濟、節約、效益最大化等廢物再利用的良好做法,是達到目標的科學手段。但是,當行動不是從屬于目標而是從屬于意義的理解時,就會更多地關注行動的多重影響和綜合效用。
總的說來,人的行為通常并不是無的放矢的,特別是組織行為,不可能出現泰戈爾所描繪的那個誤入天國的人的行為。也就是說,組織所開展的行動不同于個人行為,都是有目的的,而且這種目的會反映在具體的行動目標上。對于官僚制組織而言,其主要任務就是使組織成員的行為目標明晰化,即通過系統的外在性設置而使組織成員行為目標明晰化和可控制。可是,在這樣做的時候,卻導致了組織成員目標選擇自主性的喪失。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組織為其成員確定的目標必然是正確的嗎?即便這種目標合乎組織整體目標并有助于組織整體目標的實現,就會有利于人的共生共在嗎?當然,在低度復雜性與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這類問題也許具有理論價值而不具有現實意義。事實上,組織理論研究也很少關注這類問題。但是,當人類社會呈現出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時候,這類問題的實際意義就顯得非常重要了。因為,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組織去幫助其成員廓清行為目標,使其清晰化,可能是不可取的,而且組織也未必擁有這種能力。
我們認為,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組織會遭遇“去功能化”的問題。其實,所謂“去功能化”所指的就是它不去為其成員確立行為目標。對于合作制組織而言,顯然不應該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對其成員行為目標的關注上,不應時時處處致力于其成員行為目標的明晰化,更不應去建構服務于這一目的的剛性設置,如果因為官僚制組織的管理慣性而去做出這種追求的話,那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合作制組織所應關注的是其成員行為中所包含的價值理念而不是具體目標,更不應用組織目標去壓制組織成員的行為目標,也不會把組織成員行為目標看作是組織目標的分解,或者說,組織成員行為目標不必然是組織目標的全部。合作制組織將把組織成員行為目標選擇的自主性交還給他們自己,讓他們自己去根據任務的需要去選擇行為目標和隨機調整行為目標。合作制組織一旦在為組織成員行為確立目標方面實現了去功能化,即將功能轉移到為組織成員確立價值理念而不是具體行為目標上來,也就能從根本上改變工業社會中的組織集權狀態,從而在組織的運行中實現真正的民主。總之,就組織成員作為個體性的行動者而言,他的行為是有目標的,或者說,一切行動者只要是以一個獨立性單元的形式出現,都有著行為目標。但是,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組織應當把行動者具體行為目標選擇和調整權交給行動者自己,組織所要堅守的是行動目的。
在一般的意義上,人們會從理性的角度去審視組織的目的和目標,可是,如果考慮到理性具有多種類型的話,那么組織的目的所從屬的應當是實踐理性,而組織目標則被放在科學理性、技術理性的天秤上加以衡量。列斐伏爾在描述了德國集中營的各種荒誕的、無法解釋的現象后,對非理性的事件作了拷問,認為“人類理性僅僅表現為一種可怕的、遙遠的、去人性化的理性:科學的野蠻暴行。因為我們說出了理性這個詞,所以,我們對理性是有把握的,或者,我們能夠像一些廉價的神那樣使用理性,如果我們不是愚蠢地去相信這些的話,我們了解我們自己理性的唯一時間是,理性抬起它的頭,激起一種荒謬的感覺,并提出一個一般答不上來的問題:‘為什么’在表現出具有人的理性的那些事物背后,有著一個不合理的現實,當然,在表現為荒謬的事物背后,擺著一個去人性化的合理性。”⑦
納粹德國建立集中營的做法無處不透露著理性,但其目的卻因為希特勒的死亡而無法理解。顯然,那不僅僅是為了屠殺,因為將數千萬人集中起來所耗費的人力、物力成本是巨大的,與之相比,就地屠殺并掩埋的成本要小得多。更何況,在這數千萬被屠殺在集中營的死難者中間,可以作為兵源的和被培訓成殺人機器的人肯定不在少數。從關于納粹集中營的所有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一點,那就是德國人的天性嚴謹、認真的態度被用于經營集中營了,他們運用了那個時代最高超的技術和組織方式,許多包括心理學在內的社會科學的最新成果也得到了嫻熟的應用,他們不僅擁有一個從肉體上大規模屠殺的系統,而且有著完整的摧毀人的精神、瓦解人的靈魂的成熟做法。所有這些,都不是單個納粹分子的行為表現,而是系統性的和組織化的,反映了科學理性。所以,它不能不讓人們以為每一項行為都是具有合理性的。
然而,就集中營的建立和整體運營而言,因為目的不明,又是無法用理性與非理性去對這種行為進行判斷的。列斐伏爾在談到這個問題時認為,只能用現代社會的“矛盾”來加以解釋,并引申說,“荒謬和理性之間的矛盾,荒謬和理性都是非人性的,荒謬和理性不可分割地統一在一起,荒謬和理性悲劇性地控制著現代城鎮和工廠宿舍區里‘現代’人的日常生活……”⑧實際上,關于人的行為以及行動的理性與非理性的判斷,取決于目的和目標的明確性。有著明確的目的和目標,就能夠檢驗行動過程中的每一項行為的理性化程度。相反,則無法作出判斷。以此看來,在風險社會中,在社會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在目的無法具象化的情況下,即在無法確立明確的行動目標的情況下,如果搬用理性與非理性的判斷標準,并要求行為以及行動遵循理性的原則,可能恰恰是非理性的做法,也許會顯得非常荒謬。
就一些組織化程度不高的行動來看,理性與非理性的問題更是難解的死結。我們看到,20世紀60年代開始迭次出現的諸多新社會運動大都具有“反生產力”的特征,特別是女性主義、同性戀運動所包含的反生產力隱喻是非常明顯的。的確,工業社會把促進生產力的發展放在了太過突出的位置上,對人構成了太大的壓力,特別是生產力發展推動的社會加速化,使社會存在的各個方面都瀕于失衡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發出反生產力的呼聲和以一些行動去表達反生產力的主張,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可以理解”的方向上最多會走向對這些反生產力的聲音和行動的正當性的確認,則不能夠證明其合理性。比如,通過制度安排、制定政策等方式確認同性戀是正當的和合法的,但決不意味著它是合理的。因為,生產的概念本身包含著人的生產,這是人類繁衍不絕的條件,人的生產本身就是一個健康的人對人類的責任。人的生產的生產力過強而導致了人口爆炸顯然是一個問題,而且“羅馬俱樂部”也是將其作為一個非常重要的“全球問題”提了出來的,但這決不意味著人的生產可以廢止,因為人的繁衍仍然是必要的。
當然,在人的生產的問題上,替代性的技術已經問世,不過這些技術能否真正替代人自身的生產,還是一個需要做出認真審查的問題。所以,無論采用什么樣的證明方式,都無法證明同性戀的合理性。不合理的卻可以是正當的,只要得到心理上的認同和政策、制度的確認,就具有了正當性。弗雷澤在對同性戀運動進行理論辯護時是這樣處理它的反生產力隱喻的,“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性行為規則的模式與專門化的經濟關系之間的聯系被削弱了……在前資本主義社會、前國家社會中,經濟關系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血緣關系的機制勾畫的,并直接與性行為相互重疊。而且,在20世紀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性行為與剩余價值積累的聯系被……‘個人生活’進一步削弱了,個人生活是一種親密關系的空間,包括性行為、友誼和愛,不再與家庭一致,并與生產和再生產的責任相脫節。那么,一般而言,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包含了各種鴻溝:經濟秩序與血緣秩序的鴻溝;家庭與個人生活之間的鴻溝;地位秩序與階級等級的鴻溝。對我來說,在這種高度分化的社會中,把性行為規則的模式僅僅視為經濟結構的一部分是毫無意義的。同樣,把同性戀對差異承認的要求視為錯置的再分配要求亦是毫無意義的。”⑨
新社會運動關涉的基本上都是具體的、特殊的領域中的問題,但當弗雷澤希望通過“再分配”的方式去解決新社會運動所指出的那些社會不正義的問題時,又是在社會結構中去認識那些問題的,是要求通過制度安排去解決那些問題。這樣一來,就是從把經濟、生產等涵括于其中的社會系統的整體上去解讀那些問題和尋求解決途徑的,以求對新社會運動的價值作出肯定。正是這樣一個思路,反而將新社會運動“反生產力”的隱喻揭示了出來,令它們顯現出與整個社會系統的性質上的沖突。當然,社會是變化的,從工業社會后期的情況看,人際關系以及生活方式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不從屬于目的論的以及功能主義解釋的現象,并不是全部社會生活都具有經濟屬性和圍繞著生產展開,而是允許人們做出自己的選擇,即根據自己的偏好、興趣以及觀念等做出選擇。在此意義上,諸多新社會運動要求打破傳統中長期存在的歧視,并將這種歧視宣布為不公正、非正義是可以理解和值得贊賞的。但是,以過激的方式表達不滿,并以所謂運動的方式去造成沖擊,也許并不是需要得到理論證明來加以支持的社會事項,更不應以其為標準來判別什么是政治正確的。
其實,新社會運動所提出的問題應當歸屬于實踐問題,一些學者試圖圍繞著那些問題進行理論建構,在必要性上也許是非常可疑的。當然,出于宣傳鼓勁的目的那樣做就另當別論了。即便從實踐的角度看,新社會運動及其行動目標也具有很強的歷史性,更準確地說,具有臨時性。當我們在全球化、后工業化中感知新的社會主題時,當我們在風險社會中思考人的共生共在問題時,就會強烈地感受到,20世紀后期的諸多新社會運動宣稱的所謂使命都類似于某種無病呻吟,也許是到了工業社會的發達形態,人們因為富足而更愿意創設一些事項去宣泄激情。可是,當人類陷入風險社會后,重新審視20世紀的一些新社會運動,就會產生諸多疑問。事實上,我們也看到,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諸多新社會運動的余脈支流所顯現出的是更多的破壞性,徒增諸多社會風險。
最近一個時期,出現了許多對中國高等教育的批評聲音,認為中國的高等教育存在著嚴重的人才成長和科研管理體制問題。的確,中國高等教育問題的根子在科研管理體制上,更準確地說,還不僅反映在科研體制上,在所有的方面都存在著目的與目標相混淆的問題,或者用目標代替了目的、驅逐了目的。就科研管理體制的問題來看,在對所謂科研成果的認識上(至少在人文社會科學的科研管理上),存在著嚴重的問題。我們認為,現在的所謂科研成果是以公開發表的作品為主的,而這些作品并不完全是科研的產出,或者說,只有極少一部分能夠稱得上科研成果。雖然它們都是作品,是寫作出來的,但寫作是可以分為兩種類型的:一種是作為任務的寫作;另一種是作為研究的寫作。這兩種類型的寫作產出的作品在性質上有著根本性的不同。作為研究的寫作,因研究狀況而定。研究取得了進展,才會寫作并發表,而作為任務的寫作是首先定了發表目標,然后才會去寫作。
當然,作為任務的寫作也會有一定的研究做支撐,但出于寫作目的的研究是不能稱得上科學研究的,即使強行地將其稱為科學研究,也是低層次的。事實上,為了發表而寫作和通過發表去完成任務這樣一種導向生成后,助長了大量沒有研究而寫作的作品問世,甚至出現了一些較為極端的情況。作為研究的寫作,因為沒有發表目標而在研究沒有取得進展的情況下是不會寫作和發表的。在為了任務的寫作中,主要有兩個方面的任務:其一,是對高等學校教師的科研考核,要求教師發表而不關注教師的研究;其二,是名目繁多的課題。從國家到每一個學校,都試圖通過設立課題、提供資助來促進科學研究,實際上,恰是這些課題對研究形成了極大的干擾。當高校把教師承擔課題當作科研考核的一項指標時,更加破壞了科學研究的氛圍,陷入了片面促進作為任務寫作的陷阱之中,而對作為科研的寫作卻造成了毀滅性的沖擊。所以,課題是重發表、輕研究的科研體制形成的元兇。
對于高等教育而言,在專業上缺乏研究的教師肯定屬于不合格之列,而科研考核和加予他們的課題要求恰恰抑制了他們的科學研究。這就是中國高等學校缺乏創新性成果的原因,也是人才成長悲觀狀況生成的原因。當然,我們指出課題是破壞科學研究的元兇,并不是不要課題。相反,我們認為國家與社會的更多機構設立課題和提供更多資助是必要的,但這些資助必須是促進科學研究而不是抑制和破壞科學研究。這一點需要從高等學校以及其他科研機構做起。首先,高等學校不應將教師承擔課題作為考核指標;其次,對于承擔課題的教師,可以用課題經費換取影響單位教學以及其他工作的工作量。原則上,所有承擔了課題的教師和研究人員,都應按一定比例向學校等機構交納部分課題經費,以作為使用單位資源的補償;第三,應幫助承擔課題的教師、研究人員樹立科學研究意識,將任務轉化為科學研究的動力。總之,只有當中國高等學校中的科研管理確立起研究導向而不是任務導向的管理體制,才能使人才培養和科學創新走出當前的困境。這實際上是一個廓清高等學校的目的與目標的問題,如果忘記了目的而圍繞著目標去經營高等教育,什么樣的怪異現象都可能出現。在這個問題上,認真地領會習近平同志關于“破五唯”的思想顯得非常重要。
米爾斯認為,“對于一位社會科學家來說,最糟糕的事情之一就是:僅僅在為了某個研究項目或課題而申請經費時,才感到有必要制定‘計劃’。大多數情況是,計劃被制定出來或至少有了些詳細的書面文字,僅僅是為了申請到資金。無論這種計劃的制定過程多么合乎標準,都是非常糟糕的。在某種意義上,這是十足的推銷術,并且,一般說來很有可能煞費苦心地炮制出虛張聲勢的文章來;課題也許被‘展示’出來……所謂課題,純屬虛構而已,目標只是為了某種隱秘的意圖獲取資金———卻不論這個意圖連同上報的研究項目有無價值。”⑩米爾斯所談論的是美國的情況,在中國,課題以及經費的多少竟然堂而皇之地成為科研考核指標,并以國家的名義鼓勵造假,不能不說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不僅一些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人,而且許多根本不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所謂科研部門領導,通過造假而成功獲得課題資助。由于課題本身成了學者的標志,這些并不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人也就成了著名學者和社會科學家。這就是和目標代替了目的的一種典型情況。顯然,對于高等學校、研究機構而言,課題的獲得是目標而不是目的,或者說,在這種目標中只包含著非常淡薄的目的。當高等學校、研究機構將注意力放在了目標上而忘卻了目的,也就使自身的社會價值降低到了非常低的地步。
西蒙在談到決策如何反映了理性和反映了什么樣的理性時說,“如果某項決策確實能在給定的情況下實現給定價值的最大化,就可以稱之為‘客觀’理性決策;如果這只是相對于決策者對主題的實際了解而言,這項決策就是‘主觀’理性的。手段對目的的適應過程只要是自覺進行的,就是‘自覺’理性的;手段對目的的適應過程如果是個人或組織刻意進行的,就是‘刻意’理性的。決策如果以組織目標為指導,就是‘組織’理性的;如果以個人目標為指導,就是‘個人’理性的。”?不僅是決策,乃至所有行動,都是面對著在各個方面以及多個維度上去做決定和做選擇的問題。至于能不能在這樣多個維度上都做到了理性,并綜合而成為全面的、充分的理性,則是很難得到保證的,因為沒有任何一種制度、行動者以及方法可以提供這樣的保證。西蒙之所以要在諸多維度上去談論理性,目的就是要說明理性的相對性。在工業社會的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條件下,西蒙能夠認識到這一點是非常可貴的,但也正是對這種條件下行動理性問題的思考,使他提出了“有限理性”的概念,希望人們能夠對理性這個概念作出審慎的、有節制的使用。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為了保證行動是理性的,就需要更多地關注目的而不是目標。雖然對行動目標的關注會顯得更加容易達成合理性,但那是表面上的情況,其實質方面可能恰恰是不具有合理性的。
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整個社會在行動的意義上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合作場域。在合作場域中,在人的多任務承擔能力增強的情況下,如果某人專注于一項行動的話,那必然是一項基礎性的行動,對合作行動具有基礎性的支撐價值,至少在該行動者的自我判斷中是這樣的。在人專注于一項行動時,我們不要指望那項行動能夠取得即時效果,而是要把希望指向某個遙遠的結果。經驗告訴我,而且從無數的歷史事例中也可以看到,“如果我們從行動的最遙遠的結果出發回溯,我們總是會遇上那些我們知道做的事情,因為我們能做這些事情。如果行動在本質上就是使某事發生;或者,為了這件事情,我做了別的事情;或者我只做這件事而不繞彎去做別的事情。最后的這種行動就與我們所謂的‘基礎行動’相對應。”?行動必然會產生某些結果,區別只在于那個顯性為主導性結果的事實是否合乎目的,或者是否符合雖然想到但未敢列入目標的目的,從而帶來了驚喜。那些與目的相悖的或未能達到目的所預期的結果的,也許會被用來作為評價行動失敗的依據。但是,如果帶著樂觀主義的態度去看行動的話,卻能夠從中發現經驗和教訓。那樣的話,就會從結果的以及產生結果的過程中獲得積極因素,從而不會因被認定為失敗的行動而沮喪。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積極樂觀的態度可以構成人的生存和生活的支柱,促使人們從各種失敗的廢墟中重新站起來。在某種意義上,可以把人的積極樂觀態度看作人的道德素養。在這個時期,至少在行動主義的主張中,是把積極樂觀的態度視作人的優秀品質的。有了這種品質,人在行動中就會無所畏懼。特別是對于選擇了基礎性行動的行動者來說,在看到自己的長期努力無果的時候,也仍然能夠繼續走下去。
管理學中的效率概念是由“目標”派生出來的,如果沒有目標,效率就無從理解,或者說,效率本身有可能意味著麻煩。在我們指出合作行動是直接依據目的而行動時,也就意味著淡化了效率關注。不過,就合作行動也會有具體的任務目標而言,也會存在著某種效率追求,而且這種效率追求是內在于行動者的,而不是可以通過外在于行動者的客觀性社會設置來加以評定的。我們更傾向于認為,合作行動是不存在著效率問題的,至于合作行動是否高效,取決于合作行動的機制以及合作場域的狀況,合作行動的機制以及場域決定了這種行動是高效的,但人們卻不會關注效率的問題。就合作機制和合作場域這兩個方面是在合作理念下得以建構來看,本身就是不斷得到優化的,是能夠為合作行動提供良好支持的,其中也包括了對合作行動的高效提供充分支持的內容,更何況行動者有著內在于他的效率追求,會時時及時響應合作機制和合作場域所提供的支持,實現了對效率追求的超越。所以,當合作行動為了人的共生共在這一目的時,也就不需要確立效率目標了。
效率以及效益的評價都包含著價值的問題,即從屬于什么樣的視角和達到了什么樣的目的。單從數字形式看,在對效率以及效益的評價時是不會產生爭議的,但數字又必然是基于某種價值而提出的要求。一般情況下,由于是從行動的直接目標出發去看效率的,即使效益的概念要求在直接目標之外再增加一些評價指標,也仍然意味著價值的單一性。這樣的話,在價值多元化的境況中,效率以及效益都變得可爭議。考慮到效率主要是定位在對目標價值的實現方面的,將效率和效益作為管理手段是有著很強的可操作性的,但在某些方面又是不合適的。比如,要求消防部門、殯儀部門增強效率意識并落實在行動中,就會受到很多限制。同樣,要求醫療部門提高運營效益,不僅帶來了醫患矛盾,也增強了醫院與殯儀館的潛在同盟關系。績效管理實際上就是從效率和效益追求中發展出來的一套管理實踐,如果用于消防部門、醫院和殯儀館會產生什么效果?那是不敢想象的。我們不可能讓消防部門為了績效而去放火,更不能讓醫院把健康的人變成病人,也不允許殯儀館為了提升績效而把活人變成尸體。也許人們會說這是一些極端的例子。其實,對于所有的服務型組織來說,當人們把視線投向了活動的形式方面,特別是關注那些可以計量的形式方面的因素,都會引發極其荒唐的后果。甚至在諸如學校這樣的傳統教育部門,當績效管理把人們的視線引向了教學時數、發表篇數,也會造成教育目標和人才評價的目標異化。
在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條件下,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從效率和效益的概念中發展出來的績效管理存在著諸多不當,那么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績效管理的適應性就更加無法得到樂觀估計了。其實,即便是在工業社會這個普遍重視效率的社會中,阿馬蒂亞·森也認為,從經濟學的角度證明效率目標以及從屬于效率目標的工具理性在社會發展的指標體系中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與作為社會目的的正義、自由等相比,它反而處于從屬的地位。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面對危機事件的應對行動如何在績效管理的框架下展開,一些無法讓行動者收獲績效的事項也許會對一個社會造成災難性的影響,如果我們廣泛地推行績效模式,這些事項可能就不會成為人們愿意承擔的行動任務了。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要求把行動納入到績效管理的框架之中,誰會愿意在那些付出心血卻無績效的事項上開展行動呢?
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重新對組織加以審視將真切地體會到,官僚制組織是一個科學理性、技術理性系統,而合作制組織則是一個價值理性、經驗理性系統。正是因為合作制組織是價值理性、經驗理性系統,才能夠成為實現人的共生共在的途徑,或者說,人的共生共在是包含在合作制組織及其行動之中的,是合作行動的目的,也可以說合作制組織是人的共生共在的一種表現形式。所以,對于合作制組織,我們是不能夠在工具的意義上去加以理解的。就人的共生共在是合作制組織的目的而言,這一目的的實現表現為對任務的承擔,是對那些轉化為任務的事件的響應,而不是由組織自身確立的目標。與組織目標相比,任務既可以成為組織目標,同時又有著更為具體和豐富的內涵。任務是與組織環境密切地關聯在一起的,雖然任務總是某個具體的事項,卻具有社會的總體性,不會陷入組織目標的狹隘性和片面性窠臼中去。
就組織目標而言,“希特勒動用了諸多高效的手段來實現其滅絕歐洲猶太人的罪惡目的,包括艾希曼這樣的人物,他們視目標為天定,理性地忠實執行實現目標的任務,即阿倫特所說的‘平庸中的罪惡’”。?在理性化的語境中,組織目標是憑著科學理性而確立起來的。雖然在確立組織目標時會盡可能充分地通過預測等方式而將影響因素(變量)考慮進來,但這個過程仍然是一個主觀過程,而且目標本身也是具有主觀屬性的。與之不同,任務是客觀情勢所派生出來的,對任務的承擔表現為一種響應,而且會以即時行動的形式出現。當然,在工業社會中,對于作為技術理性系統的組織而言,也是基于任務而開展行動的,但這種任務是由組織目標所派生的,而組織目標則可能是完全憑著主觀意志確立的。所以,工業社會的組織雖然也是以承擔任務的形式出現的,但任務卻是從屬于組織目標的,是因為有了組織目標,才會按照組織目標的要求而選擇任務,才會根據技術理性的原則對任務進行分析分解,以確定任務的承擔方式。合作制組織的任務則是完全客觀的任務,不包含主觀意志的因素。當合作制組織把任務承擔了起來并轉化為行動的時候,任務的客觀性也就轉化為了行動的價值。當然,人們也許會按照工業社會的思維慣性而在合作制組織承擔任務時聯想到組織目標,但這個目標是模糊的,而且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即便把任務轉化為目標意識,也是具有不確定性的。就合作制組織是一個任務導向的行動體系而言,任務與作為組織環境的整個世界的關聯性是以價值的形式出現的,這也決定了合作制組織是一個價值體系。
即便是在官僚制組織中,深受個人主義文化影響的組織成員也不僅僅是根據個人的短期利益謀劃而行事。誠如西蒙所指出的,“支配我們所有組織員工行為的因素,不僅包括個人短期利益的目標,而且在相當程度上還包括為實現組織目標做貢獻的意圖。組織成功運作的必要條件是,在絕大部分時間里,大多數員工處理問題、制定決策時,不只考慮到個人目標,還會考慮到組織目標。無論組織成員的最終動機是什么,組織目標都必須在員工和經理的目標規劃中占據重要地位。”?這一點也許是人的社會性的表現。也就是說,在人的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演化出了社會性的內容,即使個人主義、利己主義的文化對人進行了熏染,但人的社會性方面并未完全泯滅。因而,能夠為了群體利益而開展活動,在組織中,則表現為把組織目標的實現作為優先選項。人的這一點是可貴的,也是可以在價值理性的意義上得到合理性證明的,只不過工業社會中的個人主義、利己主義文化壓抑了人的這種社會性。如果個人主義、利己主義文化得到了揚棄,那么受到壓抑的人的社會性就會釋放出來,人們就會更愿意從社會的角度看問題,就會更自覺地根據人們的共同追求和公共利益去開展活動。有了這一點,也就更加容易接受人的共生共在的理念了,并能夠為新型的合作文化的生成提供極大的助力。
如果說合作制組織中仍然存在著組織決策和組織成員個人決策的話,那么由于決策理念以及目的都是指向人的共生共在的,都是為了人的共生共在而對如何開展合作行動所進行的決策,也就不可能在合作行動中產生原則性的沖突。這與官僚制組織中的狀況是完全相反的。因為,官僚制組織的組織本位主義不僅是外向意義的,在內向的意義上,也需要防止和杜絕來自組織成員的沖擊因素,即要求組織成員的行動必須統一到組織目標的實現上來。然而,對于組織成員而言,組織只不過是個人利益實現的工具、手段。在個人利益追求中,組織本位主義的觀念并不是可以無條件接受的。所以,個人決策與組織決策之間出現矛盾也就難以避免。在官僚制組織這里,管理者、領導者在何種意義上能夠賦予管理以及領導以藝術的品質,主要表現在他們能否平衡組織本位主義與組織成員的個人中心主義方面。具體地說,處理好組織利益與個人利益的關系,努力去把組織成員的個人決策有可能對組織目標構成的挑戰和造成的沖擊降到最低點,并在理想的意義上化解這種挑戰和沖擊,甚至化組織成員個人決策相對于組織的消極性為積極性,就是領導者與管理者的核心使命。或者說,這些是官僚制組織運行中的管理以及領導的基本內容,至于環境因素和組織社會功能的實現,則被放在了次要的地位上。如果組織的管理者、領導者顛倒了這種主次關系,很快就會看到組織走在了衰敗的道路上。合作制組織因為人的共生共在的理念而從根本上消除了組織與其成員決策上的矛盾,因而不再有組織內部的這種協調利益沖突的管理問題了。
總之,當我們指出風險社會中的一切行動都應指向人的共生共在時,是將人的共生共設定為這個社會的基本目的的。這個目的并不像目標那樣存在于行動的未來,而是存在于行動中的。作為一個基本的社會目的,人的共生共在并不是能夠在任何一個方面的任何一種分析中獲知的認識,而是對風險社會的本質直觀。所以,在表現上,不是需要進行論證的,而是以一個判斷的形式出現的: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人的共生共在是基本的社會目的。為了這一目的,每一項具體行動都會有著自己的目標。但是,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條件決定了行動目標都是與具體的任務聯系在一起的,而且是處于變化之中的,甚至是模糊的。或者說,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清晰、明確的目標將會僵化,會對行動形成誤導,只有當行動者堅守人的共生共在這一目的,并在行動中隨時因勢調整目標,才能使行動者在合作行動中始終沿著正確的方向前行。
注釋:
①②③④[美]漢娜·阿倫特:《政治的應許》,張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3~164、164、164、164頁。
⑤?[美]W·理查德·斯科特、杰拉爾德·F·戴維斯:《組織理論:理性、自然與開放系統的視角》,高俊山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1、40頁。
⑥[美]保羅·C.納特、羅伯特·W.巴可夫:《公共和第三部門組織的戰略管理:領導手冊》,陳振明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6頁。
⑦⑧[法]亨利·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葉齊茂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225、225~226頁。
⑨[美]凱文·奧爾森編:《傷害+侮辱——爭論中的再分配、承認和代表權》,高靜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2~63頁。
⑩[美]賴特·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陳強等譯,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219頁。
??[美]赫伯特·西蒙:《管理行為》,詹正茂譯,機械工業出版社2004年版,第75~76、17頁。
?[法]保羅·利科:《從文本到行動》,夏小燕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87~1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