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 超
內容提要 公平是養老保險這一關鍵再分配領域中備受爭議的長期核心議題,而內生公平又是中國養老保險公平性研究中被長期忽視的本質問題。從分配公平理論的演化和發展來看,“基本平等-有限差異”導向的折中主義公平觀,正在超越“起點、過程平等”導向的自由主義公平觀和“結果平等”導向的平均主義公平觀,成為一種趨同存異的公平價值。在養老保險領域,“基本平等”與“有限差異”相結合的內生公平邏輯亦逐漸成為國際共識。本文據此構建分析框架,進行模擬評估后發現,中國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存在較為嚴重的內生公平性缺失,其中基礎養老金的“基本平等性”極為不足,個人賬戶養老金的“有限差異性”較為不足。這導致不同收入水平、工資增長速度和繳費年限的職工參保者之間存在極大的養老保險待遇差距。究其根源,現行制度設計扭曲和異化了公平價值。在當前推進養老保險全國統籌和小康社會全面建成的背景下,增強養老保險內生公平極具現實性和緊迫性。
民生保障的本質在于再分配,而再分配又必然論及公平。黨的十九大提出“在發展中補齊民生短板、促進社會公平正義”,明確了“老有所養”等“民生七有”目標。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進一步提出“加強普惠性、基礎性、兜底性民生建設,保障群眾基本生活”。養老是民生的支柱領域,公平則是“普惠”、“基礎”和“兜底”的本質要求。養老保險的公平性無疑是影響民生保障成效的重要因素。然而,公平從來都不是一個確切概念,不同時期、不同國家或地區以及不同價值立場下的公平意涵均不盡相同。正是由此,公平成為養老保險這一關鍵再分配領域中備受爭議的長期核心議題。
公平是一種屬性。從來源上看,屬性可以分為內生屬性和外生屬性。前者是指主體固有的、起決定性作用且自身能夠選擇的本質屬性,后者是指主體從其存在的背景和場景中獲得的實踐屬性。與之對應,養老保險的公平性也可以分為內生公平和外生公平。內生公平是指同一制度環境下所有參保對象之間的公平性,也即身份屬性、繳費率和社會平均工資水平相同時的公平性,是由養老保險的價值理念和制度設計所決定的,屬于本質公平。外生公平則是指不同制度環境下所有參保對象之間的公平性,即不同身份屬性以及同一身份屬性在不同地區之間的公平性,是由養老保險的客觀實施條件因素所決定的,屬于實踐公平。回顧近20年的既有研究可以發現,中國養老保險公平性研究呈現出“重外輕內”、“外合內分”的研究格局。
“重外輕內”即重視外生公平研究,而對內生公平關注不足。由于復雜的歷史背景和現實國情,制度分割、地區分割等外生因素引發的公平問題一直是中國養老保險領域的核心問題。學術界關于養老保險公平性的大量研究亦集中在外生公平層面,側重分析不同制度群體(城鄉居民、企業職工、機關事業單位工作人員)①和不同統籌地區之間②的公平性,而養老保險制度設計本身的公平性尚屬既有研究的薄弱領域。
“外合內分”即外生公平研究達成了高度共識,而內生公平研究存在分化。在外生公平層面,學術界對公平概念的認識較為統一,且不斷縮小不同群體和不同地區之間的養老金差距已成為共識。但在內生公平層面,學術界的相關研究不僅較為有限,還存在社會公平與精算公平的分野。一些學者認為,“多繳多得”性質的個人賬戶與社會養老保險制度追求的社會公平存在價值沖突,降低了互助共濟性,從而主張縮小甚至取消個人賬戶,同時弱化基礎養老金的“多繳多得”屬性。③另一些學者則認為,個人賬戶是權利義務統一律的體現,且有助于激勵參保,促進制度長期財務平衡,從而主張擴大個人賬戶以及增強基礎養老金的繳費激勵效應,以實現精算公平。④
外生公平研究趨向反映了“碎片化”等養老保險領域長期突出的現實矛盾,但同時也忽視了養老保險制度設計本身的公平“內核”,造成對同一群體和同一統籌地區內的公平性缺乏足夠重視。實際上,近年來的養老保險制度改革已經對外生公平問題做出了充分回應。例如,2014年建立城鄉統一的居民基本養老保險制度;2015年機關事業單位基本養老保險向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并軌;2018年開始實施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基金中央調劑制度。伴隨居民與職工基本養老保險整合歸并的持續推進以及全國統籌開始邁出實質性步伐,不同群體和不同地區之間的養老金差距將逐漸縮小,外生公平的缺失將逐步得到改善,養老保險內生的公平問題則將從隱性轉化為顯性。然而,學術界在內生公平問題上卻長期存在嚴重分歧,社會公平與精算公平何者優先成為論爭焦點。此外,關于內生公平的既有研究聚焦在個人賬戶層面,對社會統籌基礎養老金的公平性鮮有關注。鑒于此,本文擬在梳理分配公平理論的基礎上,嘗試厘清養老保險內生公平的理論邏輯,探索構建內生公平分析框架,并據此模擬評估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內生公平性。
公平與其說是一種客觀結果,不如說是一種價值判斷。正是價值判斷的非客觀性賦予了公平豐富的內涵,引發了持續的論爭。但也是價值判斷的趨同性使得主流公平觀的產生成為可能。從介入和影響分配的邏輯序列來看,公平可以分為起點公平、過程公平和結果公平。⑤起點公平是指個體參與經濟社會活動的權利和機會的平等;過程公平是指個體參與經濟社會活動的規則和程序的平等;結果公平則是指財富和收入分配的平等。⑥在實踐中,各種先天、后天條件的必然差異以及市場機制的作用,使得個體參與經濟社會活動的起點、過程和結果都必然存在差異,而非處于自然的平等狀態。因此,起點、過程和結果層面的公平要求均需要通過調和差異、促進平等的方式來實現。然而,人們對公平環節的關注以及對其平等程度的考量和調和卻一直莫衷一是。功利主義、自由主義、改良主義、空想社會主義等理論流派都對分配公平提出了獨到的見解,這些觀點相互繼承、批判與發展。總體來看,兩種對立的公平觀搭建起了長期以來分配公平的論爭平臺。
一種是自由主義公平觀。自由主義是近代西方資產階級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⑦其代表人物為洛克、斯密、穆勒、哈耶克、弗里德曼等。自古典政治經濟學開創以來,自由主義者就對財富的公平分配進行了探討。自由主義公平觀集中體現為對自由市場競爭中的機會平等的推崇和對追求分配結果平等的批判。⑧也即是,自由主義者強調起點公平和過程公平,同時否定結果公平。自由主義者認為,公平的分配不是以經濟社會活動的結果(如社會產品或效用水平)為標準,而是以獲取結果的權利(生存、勞動、財產、交換等)為標準。只要充分尊重市場經濟中的個人自由,保證個人的基本權利不受侵犯,基于此的分配即為公平分配,至于分配結果是否平等則不在考量之列。
另一種是平均主義公平觀。與自由主義相對立,平均主義主要關注結果公平,倡導互助共濟和平均分配。早期空想社會主義的分配思想是平均主義公平觀的集中體現。空想社會主義的奠基者莫爾在《烏托邦》一書中描繪了一個財產公有、按需分配、人人互助的理想社會,提出全體國民均勻分配社會產品。⑨康帕內拉在繼承莫爾公平思想的基礎上,提出實行嚴格監督的按需分配,更加突出了平均主義和禁欲主義理念。⑩摩萊里則進一步提出實行減量的平均分配,即一種社會產品若無法普遍供應,則應停止或減量供應,以確保社會成員之間的均等性。?此外,中國儒家思想亦蘊含著平均主義公平觀。例如,孔子在《論語·季氏》中提出的“不患寡而患不均”、“蓋均無貧”,?康有為在《大同書》中提出的“農不行大同則不能均產而有饑民”、“商不行大同則人種生詐性而多余貨以強物”,?都強調了平均分配的必要性。
進入工業化社會后,自由主義公平觀與平均主義公平觀一直處于論戰狀態。在自由資本主義占據主流意識形態的背景下,自由主義公平觀亦長期主導著分配實踐。然而,由于忽視了結果公平,自由主義公平觀不可避免地導致社會貧富差距擴大化,最終釀成總體性危機。20世紀上半葉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矛盾以及周期性經濟危機即是最好的例證。因此,在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大蕭條時期,人們開始對自由主義公平觀進行批判與反思。二戰后,平均主義公平觀迅速取代了自由主義公平觀的主導地位。但平均主義公平觀同樣存在缺陷——脫離了生產力基礎,超越了客觀發展規律——最終亦嚴重阻礙了經濟社會的良性運轉。在20世紀70、80年代,資本主義國家紛紛陷入“滯脹”狀態,社會主義國家則面臨解體或劇變危機。實際上,考察人類社會發展史便可以發現,除了原始社會外,完全意義上的結果公平在實踐中并不存在。?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平均主義公平觀成為眾矢之的、自由主義公平觀亦飽受批判,折中主義公平觀開始擺脫其長期所處的邊緣地位,逐漸成為分配公平的主流價值。折中主義公平觀是在自由主義和平均主義兩種極端公平觀之間產生的調和產物,是一種力求平衡的包容性發展取向。折中主義公平觀兼顧了起點、過程和結果公平。一方面,折中主義尊重自由主義對個人權利的維護,認同權利與義務的對應關系,承認分配結果存在差異的合理性;另一方面,折中主義又吸收了平均主義的互助共濟思想,致力于縮小分配結果的差異。這種公平觀強調基本或底線的平等,在此之上可以存在差異,但這種差異應被控制在一定限度內并不斷縮小(見圖1)。馬克思主義和改良主義的分配思想均蘊含著折中主義公平觀。例如,馬克思指出,社會主義階段只能選擇按勞分配,只有生產力得到全面發展、進入共產主義階段后,才能實行按需分配;?在社會主義階段,勞動力水平差異帶來的分配結果差異屬于合理現象,但收入分配的最終目標是在共產主義階段消除兩極分化、實現共同富裕。?馬歇爾提出了“社會權利”概念,主張通過社會權利來維護傳統和習俗所要求的基本的社會平等,但同時強調,自由競爭提供的機會平等神圣不可侵犯,應承認差異和天賦及其產生的結果不平等,而這種不平等又必須被控制在一定范圍內,不能處于對抗狀態。?羅爾斯認為,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個人擁有的基本權利必須平等,在現實中個人享有社會價值的份額可以不平等,但這種不平等必須符合最少受益者的利益,且要盡可能縮小不平等的差距。?

圖1 折中主義公平觀
綜上可見,社會平等與自由市場存在天然的沖突,實現平等的運動必然存在限度且具有二重性。因此,公平理應持有一個基本平等的“內核”,在此基礎上的一定限度內的差異應被視為合理的存在,同時,公平的本質仍在于調和差異,增進更大范圍和更高程度的平等。
折中主義公平觀意味著現實中的公平并不等同于平等,而是一個平等與差異交織調和的譜系。這在養老保險領域得到了直觀體現。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單一現收現付型養老保險制度陷入財務平衡危機、難以持續,多支柱養老保險體系建設逐漸成為主流趨勢。1994年,世界銀行提出養老保險“三支柱”體系:第一支柱為強制性公共養老金計劃,第二支柱為強制性完全積累養老金計劃,第三支柱為自愿性個人儲蓄養老金計劃。?三支柱體系自提出后引起了強烈反響,并在許多國家得到應用。經過10年的改革實踐、總結與反思,世界銀行又于2005年對三支柱進行了修正,增加了零支柱和第四支柱,提出了“五支柱”體系。零支柱為非繳費型養老金計劃,第四支柱為家庭成員或代際之間的非正式支持。零支柱屬于普惠性質,強調提供最低水平的養老金以保障老年弱勢群體的基本權益,防止和減緩老年貧困。第一、二支柱與個人收入和繳費關聯,強調在保障基本權益的基礎上適當發揮繳費激勵功能,有限度地增強個人自我保障。第三、四支柱具有自愿性和非正式性,強調滿足老年群體對養老保障的進一步需求。?
縱觀五支柱養老保險體系不難發現,其遵循“基本平等”與“有限差異”并存的折中主義公平觀。具體而言,零支柱具有“基本平等性”,倡導社會成員之間互助共濟,推崇養老保險平均分配,從而實現基本養老保障權利平等,兜住養老底線公平;第一、二、三、四支柱具有“有限差異性”,倡導權利與義務大致對等,推崇養老保險有限度的差異化分配,通過適當的“多繳多得”激勵功能,激發個人和家庭自我保障效能,同時增進制度活力和運行效率。由此可見,多支柱養老保險體系的內生公平是一個“基本平等-有限差異”的變化譜系,最低支柱為最大限度的平等,最高支柱為最大限度的差異,從低支柱到高支柱,平等性逐步減弱,差異性持續增強(見圖2)。

圖2 養老保險內生公平分析框架
20世紀90年代末,中國追隨國際潮流開啟了多支柱養老保險體系改革。20多年來,中國相繼建立了統賬結合的基本養老保險制度和企業(職業)年金制度,同時大力支持個人儲蓄性養老保險事業發展。在中國多支柱養老保險體系框架中,基本養老保險中的社會統籌部分即基礎養老金扮演零支柱的角色,其核心價值取向在于保障基本平等;基本養老保險中的個人賬戶部分、企業(職業)年金和個人儲蓄性養老保險則分別扮演第一、二、三支柱的角色,旨在提供有限度的差異化保障。鑒于企業(職業)年金和個人儲蓄性養老保險規模較小,不確定性較大,不屬于普遍性的制度安排,故本文不予重點討論。本文接下來主要關注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內生公平,重點考察基礎養老金的“基本平等性”和個人賬戶養老金的“有限差異性”。
中國三方負擔、統賬結合的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正式建立于1997年,經2005年改革后延續至今。本文將以現行養老金計發辦法為基礎,構建企業職工基礎養老金和個人賬戶養老金精算模型,模擬測算同一統籌地區內不同工資水平的職工參保者在不同繳費年限下的基礎養老金和個人賬戶養老金標準,分別考察二者的“基本平等性”和“有限差異性”,以綜合評估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內生公平。
假設1:本文旨在評估現行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的內生公平性,因而僅以“新人”為例,不討論受制度變遷等歷史因素影響的“老人”和“中人”的情況。故假設H(代表高收入群體)、M(代表中等收入群體)、L(代表低收入群體)三人2019年首次開始工作,并參加C市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三人職業生涯均不發生流動,且均為連續參保。
假設2:本文不考慮性別差異,且從國際養老保險改革趨勢來看,男女職工將趨于相同退休年齡,因此假設男女職工統一按照60歲的法定年齡辦理退休手續,不存在提前或延遲退休情況。同時,本文也不考慮預期壽命情況。
假設3:在模擬測算區間內,C市當地在崗職工平均工資增長率和H、M、L三人工資增長率以及居民消費價格指數和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個人賬戶記賬利率恒定。
假設4:在模擬測算區間內,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待遇計發完全按照現行辦法執行,不考慮國家調整養老金待遇。
1.基礎養老金精算模型
根據《國務院關于完善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的決定》(國發[2005]38號)的規定,累計繳費滿15年的職工,退休后的基礎養老金月標準以當地上年度在崗職工月平均工資和本人指數化月平均繳費工資的平均值為基數,繳費每滿1年發給1%;累計繳費不滿15年的職工,不予發放基礎養老金。由此,職工退休后基礎養老金月標準為:

式(1)中,Pb表示職工退休后基礎養老金月標準,表示職工退休時當地上年度在崗職工平均工資,表示本人指數化平均繳費工資,n表示繳費年限。本人指數化月平均繳費工資為退休時當地上年度在崗職工月平均工資與本人繳費工資平均指數的乘積,本人繳費工資平均指數則為歷年本人實際繳費工資與當地在崗職工平均工資之比的平均值。本人指數化月平均繳費工資可以表示為:

式(2)中,Wj表示職工參保后第j年的工資,表示職工參保后第j年的當地在崗職工平均工資。除了繳費年限外,個人工資增長率和當地在崗職工平均工資增長率亦是影響基礎養老金待遇的重要因素。故式(2)可以擴展為:

式(3)中,g為個人工資增長率,G為當地在崗職工平均工資增長率。職工退休后基礎養老金月標準為:

養老金旨在滿足老年人口的基本生活需求,其實際價值與物價密切相關。宏觀經濟發展必然造成物價變化,使得養老金待遇的實際價值無法在不同年份之間進行比較,因而還需考慮通貨膨脹的影響。假設以2019年為基期的居民消費價格指數(CPI)為c,則職工退休后基礎養老金月標準在2019年的現值為:

2.個人賬戶養老金精算模型
根據國發[2005]38號文件的規定,累計繳費滿15年的職工,退休后的個人賬戶養老金月標準為個人賬戶儲存額除以計發月數;累計繳費不滿15年的職工,退休后可一次性領取個人賬戶儲存額,為便于比較,本文亦將其處理為分期領取。假設職工退休后個人賬戶養老金月標準為Pi,個人賬戶繳費率為θ,職工參保后第1年的工資為w1,個人賬戶記賬利率為r,個人工資增長率為g,繳費年限為n,計發月數為k,以2019年為基期的居民消費價格指數(CPI)為c,則職工退休后個人賬戶養老金月標準在2019年的現值為:

1.C市當地在崗職工平均工資
本文以中國西部C市為案例,根據C市2020年統計年鑒數據,C市2019年城鎮全部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為77892元,故設定C市2019年當地在崗職工平均工資為78000元。
2.C市當地在崗職工平均工資增長率
根據C市歷年統計年鑒數據,C市近五年(2016—2020年,下同)城鎮全部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增長率分別為11.2%、6.7%、6.1%、9.5%、9.3%,波動略大。結合中國經濟發展“新常態”背景,設定模擬測算區間內C市當地在崗職工平均工資增長率為6%。
3.個人工資
工資在個體層面具有異質性。受一系列個體性因素(如人力資本、單位性質、行業部門、工齡等)的影響,不同職工之間的工資水平存在差異。根據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繳費規定,職工本人工資超過當地職工平均工資300%的部分不計入個人繳費工資基數,低于當地職工平均工資60%的按60%計算。也即是,職工個人工資在基本養老保險制度中的實際異質性區間為當地社會平均工資的60%—300%。為呈現個人異質性同時增強代表性,本文設定H、M、L三人2019年的工資分別為234000元(C市社會平均工資的300%)、78000元(C市社會平均工資)、46800元(C市社會平均工資的60%)。
4.個人工資增長率
不同參保者之間工資增長率存在明顯的差異,且通常情況下高收入行業工資增長率高于低收入行業。本文設定模擬測算區間內H、M、L三人的工資增長率分別為7%、6%、5%。
5.居民消費價格指數
根據C市歷年統計年鑒數據,C市近五年居民消費價格指數(以上年同期為100)分別為101.1、102.2、102.0、101.4、102.8,漲幅控制在2%左右。本文設定模擬測算區間內C市居民消費價格指數(以上年同期為1)為1.02。
6.個人賬戶記賬利率
根據人社部公開數據,近五年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個人賬戶記賬利率分別為8.31%、7.12%、8.29%、7.61%、6.04%。結合中國經濟發展形勢,本文設定模擬測算區間內個人賬戶記賬利率為7%。
7.個人繳費率和計發月數
根據國發[2005]38號文件的規定,職工個人繳費率為8%,計發月數根據職工退休時城鎮人口平均預期壽命、本人退休年齡、利息等因素確定,其中60歲退休年齡對應的計發月數為139個月。
從現行計發辦法來看,基礎養老金的“基本平等性”主要通過限定繳費工資基數和參考社會平均工資來實現。從表1可以發現,當不限定繳費工資基數且不參考社會平均工資(以實際繳費工資作為待遇計發基數)時,不同參保者之間基礎養老金標準在同一繳費年限下的極差為6.5—10.4倍;在不同繳費年限(以15—40年為界,下同)下的極差為7.3—57.4倍,且均與繳費年限呈顯著正相關。同時,繳費每增加1年(以15—40年為界,下同),對應的基礎養老金標準增幅極大,且高收入群體的增長率(7.6%—11.9%)明顯高于低收入群體(5.6%—9.8%),平均高出2.0%。

表1 企業職工基礎養老金標準(不限定繳費工資基數且不參考社會平均工資)
首先,本文考察了限定繳費工資基數對“基本平等性”的貢獻。當限定繳費工資基數后(見表2),不同參保者之間基礎養老金標準在同一繳費年限下的極差下降到5倍,與繳費年限的相關性消失;在不同繳費年限下的極差下降到5.5—34.9倍,仍與繳費年限呈顯著正相關。同時,與繳費年限關聯的基礎養老金增長率在所有參保者之間趨同,但增幅仍然較大,為6.6%—10.8%。

表2 企業職工基礎養老金標準(限定繳費工資基數)
其次,本文考察了參考社會平均工資對“基本平等性”的貢獻。當參考社會平均工資后(見表3),不同參保者之間基礎養老金標準在同一繳費年限下的極差下降到2.9—3.3倍;在不同繳費年限下的極差下降到3.2—22.2倍,仍與繳費年限呈顯著正相關。同時,與繳費年限關聯的基礎養老金增幅仍然較大,且高收入群體的增長率仍然高于低收入群體,前者為7.0%—11.3%,后者為6.4—10.7%,平均高出0.6%。

表3 企業職工基礎養老金標準(參考社會平均工資)
最后,本文評估了現行計發辦法(限定繳費工資基數,同時參考社會平均工資)下基礎養老金的“基本平等性”。從表4可以發現:(1)繳費不滿15年的參保者無法享受基礎養老金待遇。(2)不同參保者之間基礎養老金標準在同一繳費年限下的極差為2.5倍;在不同繳費年限下的極差為2.8—17.4倍。(3)繳費每增加1年,基礎養老金增長率最低為6.6%,最高為10.8%。由此可以判斷,限定繳費工資基數以及參考社會平均工資在一定程度上增進了基礎養老金的“基本平等性”,但作用較為有限,不同職工之間基礎養老金標準仍然存在巨大差距。基礎養老金與繳費年限、個人工資及其增長率呈顯著正相關,收入水平低、工資增長慢和繳費年限短的參保者基礎養老金標準極低,收入水平高、工資增長快和繳費年限長的參保者基礎養老金標準極高。這意味著,基礎養老金產生了明顯的馬太效應,其“基本平等性”嚴重缺失。

表4 企業職工基礎養老金標準(限定繳費工資基數且參考社會平均工資)
作為一項“基本平等”機制,在基礎養老金現行計發辦法中,限定繳費工資基數和參考社會平均工資為平等因子,有助于調節市場經濟條件下巨大的個人工資差距。然而,基礎養老金的“基本平等性”為何仍然嚴重缺失?其根源在于“本人指數化月平均繳費工資”和“繳費每滿1年發給1%”均為差異因子,強調“多繳多得”,且作用極為顯著。“多繳多得”本質上是一種差異化的儲蓄機制,并非“基本平等”機制,在實踐中亦在較大程度上承擔了個人賬戶的“有限差異”職能。即使從權責對等角度來看,參保者個人繳費并未進入社會統籌,由社會統籌基金發放的基礎養老金主要與繳費年限掛鉤的計發方式亦缺乏合理性。個人承擔的繳費義務理應與個人賬戶養老金權益而非與基礎養老金權益構成“量”的對應關系。同時,“繳費年限累計不滿15年的人員不發給基礎養老金”的規定同樣缺乏合理性。基礎養老金旨在保障基本平等、兜住養老底線,因而不應以繳費年限作為待遇領取門檻。而即使根據當前遵循的權利義務統一原則,參保者每繳費1年,就應享受1年的養老金權益,其中自然也包括基礎養老金權益。長期以來,部分農民工、臨時工、靈活就業者等群體參保意愿不足,甚至對基本養老保險較為排斥,其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繳費年限門檻的設定對預期累計繳費年限難以達到15年的勞動者存在負向激勵。由此可見,“短繳不得”機制完全秉持效率至上的差異原則,忽視了短期參保者應有的養老金權益,從而嚴重違背了基礎養老金堅守底線公平的“基本平等”取向。
為了考察限定繳費工資基數對個人賬戶養老金差異的調和作用,本文基于個人賬戶養老金精算模型,分別模擬測算了不限定繳費工資基數和限定繳費工資基數時的個人賬戶養老金標準,并進行比較。當不限定繳費工資基數時(見表5),不同參保者之間個人賬戶養老金標準在同一繳費年限下的極差為5.0—7.1倍,且與繳費年限呈正相關。同時,繳費每增加1年,對應的個人賬戶養老金標準增幅極大,且高收入群體的增長率(7.6%—109.8%)高于低收入群體(6.7%—107.8%),平均高出1.0%。當限定繳費工資基數,即采用現行計發辦法后(見表6),可以發現:(1)不同參保者之間個人賬戶養老金標準在同一繳費年限下的極差有所下降,但仍然高達5倍,與繳費年限的相關性消失。(2)與繳費年限關聯的基礎養老金增長率在所有參保者之間趨同,但增幅仍然較大,為7.1%—108.8%。這表明,限定繳費工資基數對縮小個人賬戶養老金標準的橫向差異發揮了重要作用,但當前差異仍然較大,依舊存在一定的調和空間。

表6 企業職工個人賬戶養老金標準(限定繳費工資基數)
個人賬戶養老金仍然存在較大差異性的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個人賬戶規模過大。從本質上看,個人賬戶具有私有化性質,沿用了商業保險的精算公平原則,但社會保險畢竟不同于商業保險,屬于政府主導的收入再分配行為,而非自由交易的市場行為。個人賬戶當前的籌資比例為個人繳費工資基數的8%,如此龐大的個人賬戶積累規模必然會對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內生公平產生沖擊,同時在實踐中亦存在難以做實、管理混亂、保值增值壓力大等一系列弊端。二是繳費工資基數差距仍然較大。個人賬戶按照個人實際繳費進行完全積累,在記賬利率、工資增長率、繳費年限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繳費工資基數差距帶來的個人賬戶積累額差距將被進一步放大。長期以來,繳費工資基數維持著5倍的差距(社會平均工資的60%到300%),從而必然導致個人賬戶養老金的較大差距,最終背離“有限差異”原則。
綜上所述,基礎養老金的“基本平等性”極為不足,個人賬戶養老金的“有限差異性”亦有待提升,因而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內生公平性存在較為嚴重的缺失,不同收入水平、工資增長速度和繳費年限的職工參保者之間基本養老保險待遇差距極大。
內生公平是中國養老保險公平性研究中被長期忽視的本質問題。從分配公平理論的演化和發展來看,“基本平等-有限差異”導向的折中主義公平觀,正在超越“起點、過程平等”導向的自由主義公平觀和“結果平等”導向的平均主義公平觀,成為一種趨同存異的公平價值。在養老保險領域,“基本平等”與“有限差異”相結合的內生公平邏輯亦逐漸成為國際共識。本文通過模擬評估發現,中國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內生公平性存在較為嚴重的缺失,其中基礎養老金的“基本平等性”極為不足,個人賬戶養老金的“有限差異性”較為不足。這導致不同收入水平、工資增長速度和繳費年限的職工參保者之間存在極大的基本養老保險待
遇差距。究其根源,現行制度設計扭曲和異化了公平價值。一方面,基礎養老金待遇計發突出差異性,忽視平等性;另一方面,個人賬戶規模和繳費工資基數差距過大,使得個人賬戶養老金的差異性難以得到合理調節。
從中國養老保險體系來看,補充養老保險(企業年金、職業年金)同樣存在與基本養老保險類似的內生公平缺失問題。機關事業單位、國有企業補充養老保險發展迅速、待遇水平高,廣大民營企業則發展十分緩慢。如此一來,不同職工之間的養老保險待遇差距被進一步拉大,且與社會分層呈同向分化,即高收入者養老保險待遇極高,低收入者養老保險待遇極低。個人儲蓄性養老保險更是同向強化了這一差距。進一步結合中國社會保障體系來看,社會保險主要覆蓋勞動者,社會救助和社會福利覆蓋非勞動者。收入水平低、工資增長慢和繳費年限短的勞動者較難獲得社會救助和社會福利待遇,從而持續成為養老保障需求極為強烈的邊緣群體。
隨著新業態的大量涌現和新型城鎮化、鄉村振興戰略的穩步推進,城鎮職工群體規模將進一步擴大,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亦將在中國養老保險體系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發揮更加顯著的兜底養老保障作用,但其內生公平性的缺失也極易成為制約中國養老保險體系公平可持續發展的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Heel)。因此,增強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內生公平性是補齊“老有所養”短板的關鍵舉措,亦是在發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的本質要求,尤其在當前推進養老保險全國統籌和小康社會全面建成的背景下極具現實性和緊迫性。
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內生公平性優化的關鍵在于協調平等與差異的關系,既要回歸養老保險的核心價值理念、突出平等導向,又要立足現實國情、確保可持續發展。注入更多的平等元素是強化內生公平的基礎,但中國人口眾多,老齡化發展迅速,且養老保險制度在世紀之交經歷了重大轉型,新制度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將面臨巨額轉制成本壓力。在此背景下,承認合理的差異、維持基金長期財務平衡是制度得以延續的前提,過度強調平等原則缺乏可持續性。因此,進一步增強基礎養老金繳費激勵效應、擴大個人賬戶和均一計發基礎養老金、取消個人賬戶這兩種觀點都較為極端,前者違背了養老保險的本質和初衷,后者亦不具現實可行性。
本文主張遵循折中主義公平觀,在保障基本平等的基礎上,兼容有限的差異,構建既有理論支持又有實踐效率的制度模式。一方面,提高基礎養老金的基本保障標準,降低其與繳費年限掛鉤的計發比例,并取消15年的繳費門檻。對于達到一定繳費年限的參保者,基礎養老金首先按照待遇計發基數的一定比例計發,以提供基本保障,在此基礎上與繳費年限適當掛鉤,給予有限度的“多繳多得”激勵。對于繳費年限較短的參保者,既要保障其基礎養老金權益,又要避免道德風險、促使其長期參保,可采用現行計發辦法中的精算公平設計,繳費每滿1年發給一定比例的基礎養老金。近年來,學術界對于建立國民年金的呼聲愈發高漲,若采用上述增進基礎養老金“基本平等性”的方式,則有助于在既有制度基礎上平穩地實現這一目標。另一方面,適當縮小個人賬戶規模,進一步限定繳費工資基數差距(提高下限,降低上限)。鑒于低收入者繳費能力有限,提高下限后繳費工資基數高于本人實際工資的部分可由政府財政予以補貼。
本文旨在提出養老保險內生公平這一研究議題,并嘗試構建基礎養老金“基本平等性”與個人賬戶養老金“有限差異性”相結合的理論框架,據此初步模擬評估中國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內生公平性。未來研究可以基于經驗觀察進一步探討“基本平等”和“有限差異”的操作定義,也即根據社會平均工資水平、物價、相對貧困標準等因素,圍繞基礎養老金的基本保障標準、基礎養老金與繳費年限掛鉤的計發比例、短期參保者的基礎養老金計發標準、個人賬戶的適度規模以及繳費工資基數的上下限等參數設計問題提供更多的實證支持。
注釋:
①文太林:《當今養老保險中誰受益,誰受損——中國養老保險公平之質疑》,《現代經濟探討》2009年第6期;余桔云:《并軌前后養老保險制度的替代率和公平性評估》,《改革》2015年第7期;張彥、李春根:《企事業機關單位養老保險制度并軌后的公平性研究》,《財政研究》2016年第12期。
②鄭功成:《實現全國統籌是基本養老保險制度刻不容緩的既定目標》,《理論前沿》2008年第18期;穆懷中、閆琳琳:《基礎養老金全國統籌收入再分配給付水平及適度性檢驗》,《人口與發展》2012年第6期;賈洪波、方倩:《基礎養老金省級統籌到全國統籌再分配效應的比較靜態分析》,《保險研究》2015年第1期。
③林毓銘:《體制改革:從養老保險省級統籌到基礎養老金全國統籌》,《經濟學家》2013年第12期;何文炯:《中國社會保障:從快速擴展到高質量發展》,《中國人口科學》2019年第1期;鄭功成:《多層次社會保障體系建設:現狀評估與政策思路》,《社會保障評論》2019年第1期。
④張世偉、李學:《養老保險制度改革的財政效應和收入分配效應——基于微觀模擬的研究途徑》,《人口與經濟》2008年第5期;林寶:《基礎養老金全國統籌的待遇確定方法研究》,《中國人口科學》2016年第2期;鄭秉文、周曉波、譚洪榮:《堅持統賬結合與擴大個人賬戶:養老保險改革的十字路口》,《財政研究》2018年第10期。
⑤楊楊、陳思:《起點公平、過程公平和結果公平辨析》,《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
⑥孫敬水、吳娉娉:《初次分配公平滿意度研究——基于起點公平、過程公平、結果公平的微觀證據》,《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
⑦馮彥君:《勞動權論略》,《社會科學戰線》2003年第1期。
⑧劉斌:《西方經濟學中收入分配公平觀述評》,《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
⑨托馬斯·莫爾:《烏托邦》,戴鎦齡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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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蒂安-加布里埃爾·摩萊里:《自然法典》,黃建安、姜亞洲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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