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玉
回顧中國古代,相當于今日之流行性傳染病的“疾疫”“疫”“疫癘”等(為便于描述,本文統稱為“疾疫”),在歷朝歷代都有過暴發的記載,疾疫不僅會給疫區民眾帶來身心傷害,甚至會對人們的生活方式、社會運轉模式產生深遠的影響。到了宋代,疾疫導致“民多疫死”“死者幾半”“多絕戶者”的記載可謂觸目驚心,而宋人對疾疫的抗爭也一直沒有停止過。
1.鑒于宋代史料龐雜,很多地方性疾疫可能被重復記載,現主要根據《宋史》《宋會要輯稿》等史書,粗略總結宋代疫情的流行情況及救治措施,列表如下(見下頁)。
2.宋代疾疫暴發的特點。(1)疾疫暴發具有地域性。以上史料記載的六十余次疫情中,發生于宋朝都城(含行都,下同)的約有二十余次,占到總數的40%左右,而其中發生于南宋都城的疾疫次數又占了絕大多數。發生于軍隊或服勞役的役民中的疾疫約有九次,占到總數的15%左右。此外,宋代疾疫中暴發于現今中國南部省份的約有四十余次,幾乎占了總數的三分之二,除去南宋時偏安江南一隅,因此存在地理環境和氣候條件等因素外,人口密集和流動性大,都是造成疾疫暴發的頻次要遠高于其他地區或人群的原因。(2)疾疫暴發具有季節性。從統計情況來看,宋代大部分疫情暴發于春夏之季,約占到總數的60%以上,這個數據還不含無法判斷具體暴發月份的疾疫。可以看出春夏兩季是宋代疾疫暴發的高發期,這一情況也基本符合現代流行病學的基本規律,受氣候、時令等因素的影響,春季容易發生氣候反復的情況,時令紊亂,而夏季常常多雨濕熱,都給病菌的產生、繁殖創造了條件。(3)疾疫暴發具有繼發性。“三辰悖序,水旱失時,災異生變,疫癘迭作”[1]卷一九。由于生產力低下,自然災害往往會導致大批百姓流離失所甚至死亡,再加上水旱等災害對于生態環境的破壞,疾疫往往會伴隨著自然災害相繼發生。宣和六年(1124)十二月,四川因前一年的“旱荒之后,繼以疾疫”[2]5853。另外,孝宗乾道元年(1165),“行都及紹興府饑,民大疫”[3]1371,原因也是前一年浙江等地發生了較為嚴重的水災,以致當年很多民眾無家可歸,衛生、飲食、醫療等生存條件無法保證,最終形成疫情。
疾疫暴發事關社會和政權的穩定,為了維護統治,宋代從政府到士紳都會采取較為積極的態度予以應對,其措施也基本包含了現今防控疫情的許多做法。

宋代疫情及救治措施一覽表(續)
1.賜醫、賜藥、賜錢、頒布醫書。
(1)統計表中可以看到遇有災傷,宋代政府多會施以錢賑、粱賑、蠲免等賑濟措施,而因為疾疫這種災害的特殊性,一般還會增加選差醫生、修合藥劑等措施。哲宗元祐八年(1093)四月二十六日詔:“近日在京軍民疾患,難得醫藥,可措置于太醫局選差醫人,就班直、軍營、坊巷,分認地分診治。開封府郡官提舉合藥,并日支食錢,于御前寄收封樁錢內等第支破,候疾患稀少即罷。”[2]5841
宋代政府較為關注民生,其施行于貧民的福利制度已相對完備,為了降低疾疫對民眾的危害,政府還有定期提前防疫的措施,比如每年夏至前,會對一些特殊地區和人群發放夏藥和防疫費用。(高宗紹興)二十六年(1156)六月二十一日,三省言:“初伏,差醫官給散夏藥。”上宣諭曰:“比聞民間春夏中多是熱疾,如服熱藥及消風散之類,往往害人,唯小柴胡湯為宜。令醫官揭榜通衢,令人預知。頗聞服此得效,所活者甚眾。”[2]5855此外,針對一些地區疾疫盛行卻迷信巫覡、拒絕醫藥的陋習,宋政府還會專門賜方書,普及醫藥知識,如《圣惠方》就曾在真宗景德年間頒行于廣南地區,緩解當地的疫情[4]27。
(2)在宋代,負責為受疫民眾修合藥物并免費供給的機構,主要是“熟藥所”,其是王安石變法的產物。當時政府將藥材的采買、制售成藥的職權收回,設立了中醫藥發展史上首個面向普通民眾的官辦藥局。徽宗時,隨著業務量的不斷擴大,“熟藥所”逐漸分化為負責制藥的“和劑局”和負責售藥的“惠民局”,后又推廣至地方設立,如蘇州濟民藥局、建康府藥局、衢州惠民局等。
藥局負責寒暑兩季防疫藥物的修合表散,“臘日賜宰執、親王、三衙從官、內侍省官并外閫前宰執等臘藥,系和劑局造進。……賜暑藥亦同”[5]卷三。高宗紹興二十六年(1156)六月“以盛暑”,朝廷詔令“遣翰林醫官四員遍詣臨安府城內外診視居民。合用藥,于和劑局應副。候秋涼罷”[6]1525。
遇有疾疫暴發,藥局更是擔負重要的救治作用。哲宗紹圣元年(1094)閏四月,因“京師疾疫”,詔熟藥所發放湯藥[2]2944。淳熙十四年(1187)正月,“軍民多有疾病之人,可令和劑局取撥合用湯藥”[2]5829。
官辦藥局制定有嚴格的管理制度:“制藥有官,監造有官,監門又有官。藥成,分之內外,凡七十局,出售又各有監官。……其藥價比之時直損三之一,每歲糜戶部緡錢數十萬,朝廷舉以償之,祖宗初制,可謂仁矣。”[7]225這種平抑藥品價格,差價由政府買單的做法,大大降低了普通民眾的負擔,同時為方便民眾買藥,藥局還有晝夜售賣的規定,可謂是監管嚴格、價格合理、服務到位,成為宋代提高地方醫療救治水平的重要舉措。
2.隔離治療——安濟坊。中國古代并沒有現今意義上的醫院,只有在應對大規模疫情或自然災害時,政府或個人才會臨時組建起時疫醫院,用于病人的隔離救治,其最早的記載可以追溯到秦代,據云夢秦簡載,當時人們已經有建立隔離病坊救治麻風病人的先例。到了西漢,也有因疫情而臨時設置隔離救治場所的記載,“民疾疫者,舍空邸第,為置醫藥”[8]353,說明這種治療的方法已被認可和接受,以后歷代都有類似的醫療救治機制。
到了宋代,醫療救治機構根據職能不同,又細分為居養院、安濟坊、漏澤園等,其中居養院專門用于收養“鰥寡孤獨貧乏不能自存者,以官屋居之,月給米、豆,疾病者仍給醫藥”[2]5865。類似于今天的福利院或救助站。居養院雖然也有給病人提供醫藥的服務,但重點在“居”和“養”,更多的是體現統治者體恤下情、“惠澤”民生的理念。
宋代的安濟坊則是專門用于“醫理病人”的機構,其職能更接近于今天的醫院。最早的安濟坊是元祐年間由蘇軾建立于杭州,當時正逢大旱、疾疫并作,蘇軾在眾安橋建病坊,命名為“安樂坊”[9]10496。后此種機構被政府推廣至全國,并賜名為“安濟坊”。
徽宗崇寧元年(1102)八月二十日,詔置安濟坊。先是,權知開封府吳居厚奏:“乞諸路置將理院,兵馬司差撥剩員三人、節級一名,一季一替,管勾本處應干事件,并委兵馬司官提轄管勾,監司巡按點檢。所建將理院,宜以病人輕重而異室處之,以防漸染。又作廚舍,以為湯藥飲食人宿舍,及病人分輕重異室。逐處可修居屋一十間以來,令轉運司計置修蓋。”于是有旨依,仍賜名[2]5866。
上述史料可以看出,為避免交叉感染,宋代的安濟坊根據病人的輕重程度隔離治療,并且提供免費的湯藥和飲食服務,已經有非常科學的防疫管理辦法。而且,宋代的安濟坊已不再是臨時組建的疫時醫院,而是一種常設機構,由專人輪班負責監管。大觀年間還頒行有“安濟法”,進一步規定了安濟坊設置的條件和要求,也使得宋代有了常設的醫療機構,成為應對疾疫的有效嘗試之一。
3.集中埋瘞尸體——漏澤園。宋代埋瘞尸體的政策起源于古代的“義冢”。古時設立義冢往往是在疾疫暴發之后,統治者宣揚仁政的手段,但客觀上確實起到了防止因大批尸首暴露或掩埋不深而導致的人畜感染。宋初,朝廷發布的多為收瘞將士遺骸詔。真宗以后,朝廷將收瘞遺骸的政策擴展到普通民眾,這種情況多出現在發生災疫之后,對于那些因貧困而無力斂瘞的暴露骸骨,政府會出錢、出人、劃地為之掩埋,但這種制度多為臨時性的。
真正有計劃、有步驟掩埋尸骸的活動開始于元豐年間陳向任開封府界使時,他發現有很多貧無葬身之地的露尸,于是請求朝廷“斥官地數頃以葬之”。這次共埋瘞遺骸八萬余具,并規劃了葬區,每三十骸為一坎,各有溝洫排泄,什伍為曹,依序制表總為一圖。葬區留一角落以建佛寺,每年僧寺會派人掌名籍[10]卷下。因為由僧徒執掌此事,故取佛書漏澤之名,稱作“漏澤園”。
這種分區葬瘞、專人管理的制度是否為當今“公墓”之前身,我們不置可否,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種有組織的集中埋瘞的制度是進步的。此后,徽宗崇寧三年(1104)又置“漏澤園”,同樣也“置籍”,并規定瘞人要深三尺,不能使之暴露,并派“監司巡歷檢察”。同時下令“諸城、砦、鎮、市戶及千以上有知監者,依各縣增置……漏澤園”[3]4339。可見這一做法被推廣到地方,并逐漸形成一種定制。
后南宋皇帝也多保留了此項善舉。孝宗淳熙八年(1181),臨安府暴發疾疫,“死者尚眾”。以前一些人為賺錢將舊骸骨挖出后換成新骨,致使舊骸骨遺棄,不再收埋,為避免這種情況的再次發生,所以此次特下詔在臨安府府城四門外空地“作大冢各一所,每處委僧十人、童行三十人”,所有被遺棄的骸骨“不問新舊并行收拾叢葬”,棺斂費和僧行食錢均令臨安府支給,另外出榜禁止挖掘舊冢、遺棄舊骨,如有發現則按“掘冢法科罪”[2]5828。這樣就進一步完善了漏澤之法。
始創于宋代的漏澤園,改善了環境衛生,有效阻斷了傳染源,對防疫有一定的積極意義,是宋代應對疾疫的重要措施之一。
4.針對特殊群體的救治。
(1)軍士——點檢醫藥飲食。宋朝統治者對內憂和外患的態度,直接導致了實行募兵制的宋代軍隊人數冗余,且其中包含有很大一部分專門承擔勞役的軍種。人員眾多、成分復雜、任務繁重、供給不足,都成為軍隊中的疾疫暴發情況嚴重的原因。而對待這個特殊群體,宋政府除了日常應對疾疫的辦法,諸如選派醫生、供給醫藥外,還專門設置了“點檢醫藥飲食”一職,“主管軍隊藥食”[11]340,專門負責軍隊的醫務工作。此外,為緩解軍隊疫情,宋廷還會將軍士遷徙到安全的地方,如慶歷六年(1046)春正月,宋廷詔廣南東路轉運鈐轄司將處于瘴疫之地的“戍兵在邊者,權徙善地以處之”[9]3819。
(2)囚犯——病囚院。宋代皇帝對監獄衛生條件尤為重視,“親錄囚徒,專事欽恤”[3]4968。不僅對獄所環境衛生有嚴格要求,“五日一檢視,灑掃獄戶,洗滌杻械”[9]223,甚至對囚犯的居住條件有嚴格要求。神宗熙寧六年(1073)八月,天氣炎熱,獄房“系囚不便”,神宗特下令“增展”,“或別移寬閑之地”。這次獄房“增展共百余間”,大大改善了監獄的環境衛生狀況[9]5992。高宗建炎二十一年(1147)六月,朝廷要求諸路置病囚院,撥專款“和藥劑療病囚”[3]573,后又將罪囚病死情況與獄吏的考核掛鉤[3]4993。此種制度的實行,客觀上迫使獄吏積極采取辦法來保證罪囚的身體健康,降低了傳染病在監獄發生的概率。
(3)宮人——保壽粹和館。因為地位卑賤,宦官、宮女患病后常被遣往宮外,難以得到應有的治療,往往“十亡八九”。繼唐代“患坊中”包含有“宮人患坊”后,宋代也將這一群體納入福利保障范疇,不僅為患病的宮人選派醫生,而且將醫治效果作為醫生的考核標準,從此患病的宮人“全活者多”[9]5454。到徽宗政和四年(1114)七月,朝廷正式設置“保壽粹和館”,“以養宮人有疾者”[3]393,館內由良醫診治,從而使得宮人的醫療條件有了進一步的提高。
1.上下聯動——救治主體和重心下移。宋人從皇帝到士紳,都十分重視醫學,所以才有“不為良相,但為良醫”的呼聲。其中很多皇帝本身就精通醫術,甚至會親自給民眾賜藥方,“其恤民疾苦可謂至矣”[2]5855。防治疫情,中央政府當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但地方士紳的主觀能動性同樣不容小覷,有時甚至起到決定性作用。
面對疫情,很多地方官紳會像前文提到的蘇軾一樣,自發出資創“病房,處疾病之無歸者。……屬以視醫藥飲食,令無失所恃。凡死者,使在處隨收瘞之”[12]316。這些由地方官員臨時創辦的養病院、居養院、安濟坊等機構,擔負起收治病患、撫養鰥寡孤獨的重要使命,逐漸成為地方防疫的重要組成部分。
此外,身為“父母官”,他們更能切身感受疫情對于民眾的迫害,因此也更能激發他們積極進行防疫的有效嘗試。“盡救荒之術,療病埋死,而生者以全。”[3]10324其中也涌現出了很多典范,比如“挾醫至門”,親自切脈煮藥,結果“所活數萬人”[13]卷一六的劉朔;“出千緡市藥材京師”,并“親督眾醫分治之,率幕官輪日給散”[14]卷上的葉夢得;“不以貧賤,家至戶到,察脈觀色,給藥付之”[4]卷七,將無家可歸者安置在家中治療的許叔微;出錢收養因饑疫被遺棄的孤兒,形成“一境凡棄子無夭缺者”[15]101的劉彝等等。
2.有效施救——提升地方醫藥水平,形成應急救助機制。宋人崇尚醫學,其突出的表現就是不斷提高民間醫療救治水平。宋代醫療機構可粗分為中央和地方兩個層級,翰林醫官院雖然是中央醫藥機構,但除了為皇室成員診治外,遇有疾疫發生,也會增援地方,為駐軍、百姓診治疾病。而為了緩解地方缺醫少藥的狀況,宋代不斷加強地方醫官的培養力度,逐漸形成了按照州縣人口多寡設置醫生的做法。
與此同時,前文提到的居養院、安濟坊、漏澤園、和劑局、惠民局、病囚院等面向普通民眾甚至特殊人群的醫藥機構,也逐漸發展為有組織的常設機構,“鰥寡孤獨,古之窮民,生者養之,病者藥之,死者葬之,惠亦厚矣”[2]5867。這種兼收養、救治、喪葬為一體的運作模式,職責分工明確、運營組織有序,使宋代形成了較為完備的福利保障機制,再加上地方官紳自發創建的更為廣泛的民間救助機構,可以說宋代已具備了應急救助常態機制,并在疾疫暴發時發揮重要的應對作用。
宋人在防疫救助方面的有效嘗試,有很多可圈可點之處,許多措施為后世所沿用。當然受時代和歷史條件的限制,任何制度的實施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短板或弊端,宋代很多救治機制在實施過程中也暴露了問題,時人還用“不養健兒,卻養乞兒;不管活人,卻管死尸”[16]27諷刺宋政府對老弱病殘等弱勢群體的過分關注。但是,我們應該看到,應對突然暴發的疾疫,不論放在任何時代都是非常考驗政府執政能力和應急反應的,而宋代推動醫藥的民眾化以及改善地方的醫療條件,這種政策導向是值得肯定的,其對疾疫防治也發揮了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