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有棵女貞子

一直以為，青海不長女貞樹。但因為好多人的名字里都 有那個貞字，所以牢記了女貞。

第一次看見女貞樹，是在解州關帝廟后花園的兩廊石柱 后。是那些柱身樸素無文、柱頭雕有人獸的石像首先吸引了我。 一律八寸見方，一人高的四棱柱頭上，全身人像或蹲坐或站立， 或像中土漢人作揖，或像西域胡人嬉耍。獸頭的，都是一些 瑞獸，動作更夸張靈動。幾十條柱頭，千姿百態，妙趣橫生。

從端門開始，穿雉門午門，看御書樓，撫崇寧殿四周兩 手合抱纏龍石柱，過春秋樓，看刀樓，印樓，一直走到“氣肅千秋”坊后的后花園，人有些累了，正在簡練的石柱間觀 望歇息，一陣微風拂過，傳來陣陣花香，沁人心脾。這才丟 下那些石柱，尋香而去。

一棵棵姿態婆娑的花木，郁郁蔥蔥植于兩廊柱頭的身后， 上面開滿了繁茂而細密的米色花串。花型像椿樹的珍珠梅， 黃米粒大小，葉子卻像丁香。一叢叢，一樹樹，散發著蜜樣 的馨香。

是什么花，如此甜而不膩。我像往常那樣，在樹間逡巡， 想在樹身上找找植物說明，卻無果，大概此樹太過平常普遍。

又不愿意上百度，用那個詭異的識花 器，于是一邊極力吮吸著花香，一邊 想找個理由和當地游客搭訕。

等到一位中年婦女，看樣子是本 地人。她不屑地說了句女貞么，只管 走她的路，生怕多說幾個字像耽擱了 什么。我怕聽岔了，追上去再問了一句， 是入藥的女貞子嗎？那女人伸手向周 圍一指說 ：“入不入藥的我不知道，這 些可不都是女貞么。”人已走遠，如此 我便以為這是內地的樹種，難怪我不 認識。

五月下旬的一天，朋友海孌用九 宮格，特寫了一種花樹的圖片。粗看 之下，感嘆這個時候還有開花的丁香。 又聯想起“山寺桃花始盛開”的句子， 想必她去了郊外更高寒些的地方也未 可知。海孌卻認真了，又是截圖又是 語音說是女貞，并圖文并茂地跟我科 普了半天關于女貞的常識，驚奇之余， 很是感激。

從此路過凡有花樹的街心花園、 街道兩旁，總是不由自主地舉頭向那 些花木望一眼，萬一女貞就在其中呢。

母親樓前，是青唐遺址公園。那 里草木蔥蘢，有高原常見的青楊、沙 棗、松柏、丁香，有紅柳和紅樺。也 有紫葉李，地錦，萱草，玫瑰，牡丹。 路過的多了，從中我還認識了以前鮮 見的榆葉梅、紫藤蘿、槐花等。

自從知道西寧有女貞，我也想一 睹女貞的芳容。于是一有閑暇，就拉 著母親去遺址公園溜達，想在公園碰碰運氣。可我又粗心，而且對女貞的 實物認識，已漸漸淡忘。并且從一開始， 就犯了只看花開，卻忽略了枝葉的毛 病，所以即使和遺址公園的女貞相遇， 也未必相識。

有次上班途中，公交途經鐵路匝 道口時，無意中發現，鐵道幾米外有 四五棵樹，也開著米色的花，裝點著 幾近蒼白死寂的鐵軌道口，有些惹眼。 下意識認為是白丁香。過幾天再見， 那花還在開，只是潔凈的米色轉為焦 褐，像燒焦的白布，纏著樹枝。我忽 然意識到是自己的武斷。因為單位花 園里的丁香早就零落了，想想時令錯 了將近三周。下班時，我有意步行， 經過鐵道去看那樹，果然如我在解州 所看，有甜蜜的馨香。是女貞。我驚 奇地小聲呢喃起來。

得來全不費工夫啊！這次仔細認 清了和丁香的區別，正如朋友科普， 椿樹的珍珠梅五瓣多蕊，女貞子雖五 瓣卻雙蕊，而丁香花也是多蕊，且丁 香的葉子呈偏橢圓，女貞葉子像桃葉 偏長。從外觀上，終于能夠暫時分清 是非了。

后來不知哪里，又看見過一串 女貞的果實圖，名副其實的女貞子。 像棗核，兩頭尖尖，一頭像口齒伶 俐的小鳥張開的小嘴兒，里面含著 一粒紅籽，勾起人蠢蠢欲動想手剝 開來的欲望。

驀然記起小時候母親的藥罐里， 那些厘米左右總張著口，類似于三春青楊抽枝發紅的嫩芽，又如庭院里的 木本花樹籽，一串串，像一串袖珍豆 莢。原來就是女貞子。猶記得倒藥渣 的時候，常常一個個掰開來看個究竟， 看里面可有能吃的東西。

原來我對女貞并不陌生啊。我不 但從中醫的處方里知道它的名字，還 見過它的果實。幾次到中藥房抓藥， 想仔細問問醫師，人家不耐煩地敷衍 一句治肝腎虛弱，別無他說。

女貞名字的由來呢？ 再去看一位認識了好久的老中醫，我心里藏了疑問。老人望聞問切之余， 喜歡給他的病號普及一些醫藥常識、 一些藥理知識，順便講他懸壺濟世的 一些經歷和故事。幾年間斷斷續續的 求醫問藥，我們早已混成了老熟人。

我終于壓抑不住自己長久以來的 好奇，問為什么叫女貞，而且像個人名。 老醫生不假思索地說，像人一樣貞潔 嘛。植物的貞潔，怎么解釋？老醫生 娓娓道來，女貞開花結果，不像其他 的樹，要靠蜜蜂蝴蝶幫忙傳花授粉。 它不接受風的幫忙，別的樹種的傳粉， 而自身完成授粉，所以也叫貞女么。

多么神奇而令人敬畏的樹種。在 植物的世界中，幾乎所有的花樹，都 是靠蝴蝶蜜蜂或風做媒介，傳花授粉， 完成生命的延續。女貞子，卻像它的 名字一樣，天生獨立自律，無須任何 媒介自我授粉，完成自我成長的植物 傳奇。

老醫生說得很動情，臉上的神情有些激動。

我知道，老人家世代行醫，自己 早年從軍行醫。從內地到高原，從玉 樹到西寧。從野戰部隊到地方醫院， 輾轉南北，好不容易夫婦一起轉到地 方安定，同樣是醫生的妻子，卻因積 勞成疾，又幾經氣候折騰，留下幾個 子女，撒手人寰，離他而去。老醫生 一手工作，一手拉扯兒女成人，孫子 外孫學業有成，又繼承祖業。現在老 醫生雖八十多高齡，依然汲汲于疑難 雜癥研究，懸壺濟世。無論對家庭還 是對事業，可謂堅貞不渝。所以，老 醫生的解釋是發自內心的真誠。

多么難能可貴的氣質！我內心受 了觸動，回家連忙翻《本草綱目》。

【時珍曰】此木凌冬青翠，有貞守 之操，故以貞女狀之。

我的迷惑在【釋名】：貞女，冬青， 蠟樹。

有人叫珍珠梅，有人堿水蠟，而 我如果不辨識那氣味，實在又分不清 她與丁香。

冬青呢？索性繼續往下看。 集解【時珍曰】女貞，冬青，枸骨，

三樹也。女貞即今俗呼蠟樹者，冬青 即今俗呼凍青樹者，枸骨即今俗呼貓 兒刺者。東人因女貞茂盛，亦呼為冬青， 與冬青同名異物，蓋一類二種爾。

實

【氣味】苦，平，無毒。

【主治】補中，安五臟，養精神， 除百病。久服，肥健輕身不老。（《本經》）

時珍又說，強陰，健腰膝，變白發， 明目。

【發明】【時珍曰】女貞實乃上品 無毒妙藥，而古方罕知用者，何哉？《典 術》云 ：女貞木乃少陰之精，故冬不 落葉。觀此，則其益腎之功，尤可推矣。

原來如此！這個樹名典雅得讓我 動輒和圣女貞德聯想起來的木本植物， 能擁有這樣一個堅貞的美名，也算實 至名歸了。只是這些草木，除了學名 俗名，沒準兒還像人一樣，民間有更 多的昵稱，難怪我一頭霧水。

聯想到第一次看見女貞樹的情景， 我若有所悟。

從關公在人們心目中高大的形象 來說，那些獨樹一幟于解州關帝廟的 女貞樹，實在就是義薄云天、忠勇赤 膽的關公精神寫照，是女貞樹用操守 為關公，在中國大地上樹立的最生動 綿長的碑吧。

若從樹的氣質與性格來論，我想， 女貞更適于為老醫生這樣，一輩子忠 貞于自己的愛人，堅守于傳統事業的 蕓蕓眾生立言呢。

而認清一棵樹，對于喜歡樹又懵 懂的我，看來還需要一份緣分。

我欣然于對女貞子的一份重新認 知，有些飄飄然。

錦梅 青海作協會員。有多篇（首）文字散見于《青海日報》

《青海湖》《雪蓮》《當代作家》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