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的芬芳和激情

作為女性，我仰慕 20 世紀引人矚目的西方女性作家、 學人。她們曾經以敏慧的生命直覺，引領人類進入了一 個神秘的，洋溢著天然芬芳和激情的大陸——賦予生命、 孕育生命的領地，讓人類的愛欲與理性從這里閃耀出最 初的亮光。

在女學者方向真所著的《她們的自由歷險》中，她擺 脫了學界一貫的邏輯表象和拘謹的學術姿態，用直覺的、 感性的、體驗的描述方式進入原始文本，描述了 20 世紀西 方女性作家超凡不俗、充滿渴望的人生。使她們，使那些 被她視為獨特精神大陸的 20 世紀西方女性作家艾爾弗 里德·耶利內克、多麗絲·萊辛、牙買加·琴凱德、蘇 珊·桑塔格、納丁·戈迪默、卡森·麥卡勒斯、瑪格麗 特·杜拉斯、西蒙娜·德·波伏娃、漢娜·阿倫特、瑪 琳娜·伊萬諾夫娜·茨維塔耶娃、薇拉·凱瑟、安德烈 亞斯·薩樂美的作品，及她們極具自由空間的精神歷險， 閃耀著高貴、神秘、豐富的光芒。從而啟示我們，領悟 那個時代及人物的精神風貌，以及作為講述者的她們的生命歷程、思想脈絡和內心情感，并以 一位女性的思維，進入我們所鐘情的這 些女性作家的生活和愛情，設身處地為 她們著想，探求她們的渴望，她們的追 求和精神所需，以至使我們在悉心閱讀 的過程中，獲得對人類智慧、激情及生 存方式的一種新的體認和領悟。

按照向真提供的線索，在迷戀般 的閱讀中，我重溫著曾在心中留下過深 刻印記的 20 世紀西方女性作家的作品， 她們的生命與天上的日月、地上的萬物 已經融為一體 ;她們生命的形態與她們 的講述帶著天然的魔性、單純的詩意， 來自生命的欲望、自我的審視、理想與 情感的追求、激情與毀滅、絕望與焦灼， 是幻想自足的世界，又是誕生之地、死 亡之境。

《她們的自由歷險》中，排在第一 位的是奧地利作家艾爾弗里德·耶利內 克。她的《鋼琴教師》是長期蒙受壓抑 后爆發出的反抗狀態——破壞、施虐、 自虐、自殘 ;她的《貪婪》中男性對女 性近乎冷酷的動物性、獸性的施暴，她 的如向真所說的像火紅的罌粟花一般開 放、雷電一般生成、河水一般流淌的直 抵人心的語言，其張力已經到了極致。

將 20 世紀 50 年代前后的國際風云、 政治格局、種族紛爭、階級矛盾、知識 分子的信仰等等問題集中于筆端，創作 出具有廣闊視野、超越抱負、時代涵蓋 力和心理表現力的優秀作品的，是英 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的《金色筆記》。 當我感受她所描繪的主人公安娜的精神危機和她自傳體小說《影中漫步》中對 婚姻的絕望時，聯想到了自己的生活， 自己身處時代的信仰危機、信任危機、 感情危機和生存狀況的彷徨與困頓。《金 色筆記》讓萊辛當之無愧地榮獲了 2007 年的諾貝爾文學獎，被譽為繼弗吉尼亞· 伍爾夫之后英國最偉大的女作家。

出生于英殖民帝安提瓜的女作家牙 買加·琴凱德，是 12 位女性中，唯一 有著平靜婚姻的當代英語文學界極為重 要的作家。1995 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我 母親的自傳》是她最具成就的作品。主 人公雪拉強烈的帶著惡意的宣敘，呈現 出黑人族裔的痛苦、歷史的夢魘和苦難 的命運對人生造成了不可治愈的創傷。 黑人女作家琴凱德作品逼人的感染力， 充盈著感性的光芒四射的宣敘力，顯示 出的是一位天才作家所具有的豐富的感 性與想象力。她在寫作中發現了自己的 秘密，治療了內心的創傷，消解了心中 的仇恨，憤怒和憤怒的表達讓全世界看 到了她存在的價值。

美國作家、文藝理論家、哲學家蘇 珊·桑塔格創作的《床上的愛麗斯》是 桑塔格最好的作品。這部由一個真實歷 史人物而來的幻想曲，將歷史、個人體 驗、理性思考、文學想象和完美的藝術 表現熔于一爐，成為桑塔格厚積能量的 噴發，也促使桑塔格避免了讓自己落入 憂郁的洞穴和唯美主義的自戀。桑塔格 這位身材高挑美麗性感的女人，一生不 斷地在進行新的自我構建，決不讓熱情 枯竭。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南非作家納 丁·戈迪默專注于人的存在，強調作家 獨立姿態的意識。她創作的小說以獨特 的經驗、超拔的想象和高超的藝術表 現，把人性的豐富和復雜展示到了極致。 1994 年，她的長篇小說《無人伴隨我》 出版，這部小說以豐富的社會歷史內容， 對人性的洞察、深刻的現代意蘊及其藝 術上的簡約傳神而超拔于文壇。

作為 20 世紀美國最重要的作家之 一，卡森·麥卡勒斯被人們稱為“孤獨 的獵手”。在她看來，人與人的精神是 隔離的，彼此無法溝通，愛情中的對等 關系似乎是不可能的。麥卡勒斯的作品 能使我們一步步洞徹人自身的渴求、疏 離、無奈、絕望、孤獨，孤獨后的不甘 而又無法擺脫的命定之劫。雖然極度渴 求愛的麥卡勒斯，有著極度悲傷的婚姻 結局，而且，如影相隨的病魔也一直折 磨著她。但是，她消瘦的面容、癱瘓的 胳膊、不屈的眼神傳達出的永遠是桀驁 不馴的姿態、飽滿而充滿魅力的少女氣 質，而寫作最終使她自己得以成功突圍。

和向真一樣，瑪格麗特·杜拉斯也 是我非常喜歡的法國女作家。杜拉斯幾 乎是 20 世紀的一個奇跡。她的三重空 間——神秘的創作空間、社會的寫作空 間、私人的生活空間使她彰顯出了生命 的光彩。杜拉斯年輕時異常嫵媚，但向 真說，她更喜愛老年的杜拉斯被酒精， 被一年又一年的痛苦、戰爭、死亡、寫 作弄皺的臉。晚年的杜拉斯雙眼明亮， 其深邃、凝定、自信拂盡了年輕時的輕淺矯情，更貼近真實，也更貼近生活的 本相。杜拉斯眾多的小說、電影透出的 凄迷、憂傷期待著愛的溫暖。其中充滿 驚懼、渴望的空間，又潛伏著危險的暴 力和死亡。《情人》《抵御太平洋的堤壩》

《平靜的生活》散發著無以言表的凄涼， 而身體與心靈的逃逸則又伴著深重的辛 酸和恐懼。《琴聲如訴》《廣島之戀》《悠 悠此情》表現出了她對存在的絕望。對 于杜拉斯，通常的愛情根本無法使她強 大而敏感的內心獲得滿足，她只能用寫 作追求生命極致——臨近死亡的愛的極 致的瘋狂欲念。這也是最終促使杜拉斯 在不停地寫，不停地沖向極致的奔跑中， 奔向意念歸屬之地的結局。當然，也同 樣塑造了杜拉斯的美。

西蒙娜·德·波伏娃是成功的典 范、自由的典范。波伏娃在 19 歲的時候， 便發布了一個宣言 ：“我絕不讓我的生 命屈從于他人的意志。”此后，她在巴 黎高師讀書，與薩特、梅洛·龐蒂、列 維·施特勞斯幾位二戰后思想界的才子 結為文友，開始了她一生不平凡的研究 與寫作。波伏娃的存在主義女權論著《第 二性》被譽為“女性的《圣經》”，如果 說《第二性》關注的是女性的生理、心 理特質及女性的境遇、男女平等問題， 那么，波伏娃的文學創作則以女性視角 的講述，深層次地展現了女性的創造力 和豐富的內心世界。波伏娃與薩特傳奇 式的愛情，以及他們終生遵守的愛情契 約，使她回想起了中學時代萌發的朦朧 的期待——并肩同行，有各自空間的、自由的愛情。

另一位美國杰出的小說家薇拉·凱 瑟，以表現拓荒者和藝術家生活著稱。 薇拉·凱瑟親眼見證了父輩們艱辛的拓 荒歷程，心懷敬畏地面對大自然的奧秘 和生命的奧秘，講述人與土地的糾結， 創業的夢想、艱辛、收獲及失落。透視 生命的意義、人的魔力、人的內心沖突。 薇拉一生未婚，她的個人生活并沒有留 下浪漫、傳奇的故事，她的作品幾乎就 是她的全部。薇拉去世后，內布拉斯加 草原的一部分被美國國家自然保護機構 命為薇拉·凱瑟草原保護區。從此，這 片生生不息的大草原將一直見證薇拉的 夢想與渴望，這也是人類世代相傳，永 不會磨滅的夢想與渴望。

20 世紀最響亮、最動人的名字之一 瑪琳娜·伊萬諾夫娜·茨維塔耶娃，是 俄羅斯天才的女詩人，也是世界文學史 上炫目而又令人心痛的一顆巨星。這位 把痛苦和愛表達到極點的俄羅斯女人， 沒能如她自己所愿在霞光中死去。卻于 1941 年戰亂中的小城，如她年輕時用萊 蒙托夫的詩所預言的那樣，以懸梁的方 式，結束了她窘迫的命運和創作力依然 旺盛的生命。一個人與極美的事物相遇， 心會在瞬間爆發疼痛，像是被什么東西 撞擊，像被電流擊中。讀茨維塔耶娃的 詩，就會在瞬間被擊痛。茨維塔耶娃是 少有的天才，幼年時的她就已經意識到 自己的一生將是與詩歌這唯一的元素， 永遠不能訣別的一生。從母親身上繼承 的音樂天賦和自然強烈的情感特質給了茨維塔耶娃浪漫、自由的天性，讓茨維 塔耶娃少女時期創作的詩歌，充滿了天 真爛漫的情懷和女性的魅力。至誠的表 達欲望、高傲和孤獨、對未來的一種信 念使她的創作達到了文學的巔峰，也讓 詩歌成了茨維塔耶娃的藝術之神、生命 之神。她用寫作元素的篩選、結構的設 置、意向的提煉、修辭的運用，藝術地 表現她的激情，使得她的情感顯現出必 然、廣闊、自由、力量的表達。她的愛 情觀和創作觀交相呼應，是自然力、崇 高、絕對的情景，是巔峰、愛情和精神 的絕對高度。

出生于德國漢諾威猶太家庭的漢 娜·阿倫特，一個文弱、美麗的女子， 一個失去家園和生存權利的流亡者。她 一生用思想、愛、行動、講述為生命 尋求著尊嚴，為人類的生活尋求著精 神之光，成為 20 世紀偉大的政治思想 家。她的思想超越了民族的、國家的界 限，從人類政治歷史、現實及其發展的 視野闡發了關于政治思維與政治行動的 理論。1951 年，漢娜·阿倫特出版了她 的開創性著作《極權主義的根源》獲得 了國際聲譽。而她開闊的文化視野和人 文領域中的建樹，使她獲得了“20 世紀 知識分子良知”的贊譽。

在論及俄裔德國作家露·安德烈 亞斯·薩樂美時，向真毫不避諱她的極 度欣賞。由于對產生思想大師國度的渴 望，薩樂美旅居歐洲，后定居德國。與 20 世紀三位大師哲學家尼采、詩人里爾 克、精神分析創始人弗洛伊德的深度交流、合作，以及她卓越的才情和完美人 格，使薩樂美被譽為“偉大男人們的女 神”。她的作品探索了知識女性在 19 世紀 末 20 世紀初的時代潮流中所扮演的角色， 探索了她所深切理解的幾位大師的創造 世界。她的不同尋常的愛情觀和特殊婚姻， 甚至她的美貌，均使后來品讀她的人刻 骨銘心。薩樂美認為，愛情的最高目標 是創造的自由、心靈的自由。自由不是 固有性的包容，而是對自身的不斷提升 和超越，薩樂美的偉大過人之處就在于 她對自由的深刻理解和執著追求。

這些杰出的女人，當之無愧地被 載入了史冊。她們象征著人類的思想，愛、美、善。她們對生命、愛、自由 痛徹的體驗和認識，使她們超越了個 人和民族的苦難，為人類的生命承受 起擔當的責任。她們柔情似水，她們 渴望幸福，她們期待豐富多彩的人生 閱歷的夢想，使她們的生命具有了前 所未有的尊嚴感 ;她們的文學為解構 傳統文化的思維模式，向人類文化深 層結構的探尋提供了優秀的范本 ;她 們的生命猶如大地上的樹木和花朵， 是女性原初的意識，愛情的探尋之路， 并使所有的文化形態得以由此展開。

她們值得所有女人仰慕和尊重，世 世代代仰慕和尊重。

辛茜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眼睛里的藍》《茜草為紅》

《一望成雪》， 長篇報告文學《尕布龍的高地》。獲青海省政府文學創作獎、 第四屆冰心散文獎、“人民文學”短評金獎、全國首屆“絲路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