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舊時光

邢保花

這個寒冷的冬季，暖氣房里如春天般溫暖，讓我情不 自禁地憶著一些舊時光。

我家在我之上有一姐姐，下有一妹妹，也就是說父母 沒生過男娃，在舊農村，我這個夾在中間的老二的前景是 不太樂觀的。因為年輕的父母，對第一個孩子無論是男是 女多少都有些稀罕的成分存在，這是天性，不由人 ;若第 二胎又是女娃，那么這時的老二就有種累贅的嫌疑，若二 胎就生出個男娃來，那就皆大歡喜了。不過自我有了記憶起， 奶奶便當著我的面，不止一次地說過類似于“老二要是個 男娃就好了，不過看長相下一胎必定是男娃”的這種荒唐 說辭，慫恿父母想方設法再生胎男娃。后來父親常說這類 話。在我六歲那年父母終于有了超計劃生育外的第三個孩 子——我的妹妹。父母大失所望，伴隨而來的還有一些村 人的流言蜚語和他們自己的壞心情，尤其對父親而言簡直 是致命一擊。不過妹妹生得胖乎乎，肉嘟嘟，長相極其標 致，這便贏得了父母的百般疼愛，也打消了繼續再生的念頭， 也就是說我們姐妹不多不少，就三個。這時姐姐已經在上 學了，我自然就成了幫母親照顧妹妹的那個小保姆，為此還差點失去上學的機會。直到 10 歲那年， 經父親“恩準”，我懷揣歡欣才踏進了學 校之門，盡管那時村小學破敗不堪，但 對我來說已經很好很好了，村里和我同 齡的女孩子不能走進那所學校的大有人 在，只希望從此上學之路順風順水。

也從那時起，我便下意識地模仿著 男孩子的一些言談舉止，比如風風火火 的走路姿勢，和說話時故意抬高嗓門等 ; 平時比旁家的男孩子更聽話懂事，尤其 在學習方面非常上進，但無論如何都得 不到我努力想贏得的父母對我的那份“另 眼相看”，反而他們的這句“黃毛丫頭上 啥學哩，最后還不是成外人”的話一路 相隨，在無聲無息地影響著我的身心健康。

在我初中還未畢業時，就聽父親已 經在給我物色婆家了，說給老二尋個腦 上的婆家就算了，再念啥書哩 ;那里地 多，別說吃喝不愁，就連人家那草垛也 大……大概此時走路說話已經酷似男孩 的我在父親眼里很適合干粗重的農活。 哎，我那和新中國同齡的父親啊，雖也 識字，雖也領著一份公家的固定工資， 但飽嘗過世間饑苦的他，終究也逃不脫 “重男輕女”的小村民意識 ;終也未能跳 出世俗的條條框框。初中還未畢業，不 識臉色的媒人便和父親串通好了來家里 說媒，這對還想繼續上高中的我來說， 簡直不能容忍，起初還明著和他對著干， 但無濟于事，后來只能暗里較勁——生 悶氣，不順他意行事罷了。

永遠也忘不了初中畢業后的那年秋 季開學日，一早我心情非常糟，但在信息閉塞的村莊里，在將無學可上的現實 面前，即便你的內心世界如何翻江倒海， 也終究得獨自承受，假裝成沒事人一樣， 跟著父母去割田，心想只能走一步算一 步。正當我背起鐮刀兜和父母出門時， 我的同桌兼好友紅氣喘吁吁地來找我了， 說我給她做伴到一中走一趟，我以為父 親會一口回絕，沒想到父親同意了，大 概他也突然不忍看我那可憐樣吧，說快 去快回，不過上高中的心你再別想，父 親的這句話當時聽得我腦中嗡嗡作響。

一中比鄉上中學要大出好多倍，校 園寬敞整潔，碩大的楊樹下聚集著一群 又一群的男女學生在談天說地。秋日的 陽光映得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就像花園內 的鮮花一樣好看，可他們朝氣蓬勃的笑 臉比那花兒還要美麗，而這一切從此與 我無緣！我想早早回家，但又有些不舍， 就頹廢地機械地陪著兩位好友去買一些 生活用品，再幫著她們打掃宿舍等等， 不知不覺已耗費了半天時間，趕緊又踏 著自行車逆風而上——回家。一路還不 敢想一中留在腦中的那些美好事物，滿 腦子全是父母在酷熱的麥田里揮鐮勞作 的場面，因為我從小干過這些農活，深 知其中的不易，于是加緊了蹬車的速度。

其實，那時田還沒有大面積成熟， 一些已經黃了的邊邊角角，晌午過后沒 多久就被父母和姐姐割完了，等我急急 忙忙趕回家時，他們已經在家了，父親 半蹲在院中洗頭。我放好自行車顧不上 擦把汗，大氣也不敢出，就像做了什么 虧心事似的，趕緊跑到廚房拎起菜盆到菜園中拔菜，心想我這等于是玩了一天， 回到家應當趕緊給剛勞作回來的家人做 頓飯。這時父親開罵了，責怪我如何沒 有兌現諾言——早點回家 ;如何故意約 好同學來氣他，云云。罵著罵著又扯到 了“一個黃毛丫頭休想再繼續念書”這 個對我來說十分敏感又苛刻的話題，我 想著一中的校園內，那些活潑開朗的跟 我一樣年齡的女孩子，再想想自己，不 禁悲從中來，說實在的，我家還沒到由 于經濟困難上不起學的程度，僅僅就因 為我是女孩子，這不公平啊！于是頂了 父親幾句。這等于是太歲頭上動了土， 正在洗漱的父親聞言勃然大怒，大概是 撂下手中毛巾，一路跑進菜園來的，等 我回過神來時，一巴掌隨著一陣風已狠 狠抽在我后腦勺上了，所到之處火辣辣 的疼，隨即被掌風掀過來的發梢牢牢粘 在了汗津津的臉上，眼前驀地黑了一下。 父親嘴里還罵罵咧咧，我雖未回頭看他， 但我明顯感覺到他一點也沒有想要停手 的樣子，我開始有些后怕，于是猛然起 身向菜園的下一個臺階跑去。只聽身后 咔嚓一聲，我知道那只塑料菜盆碎了， 不知是踢碎的還是打碎的。接著父親也 已竄到我跟前，又來了一腳，這下直接 把我踢下了第三臺階。菜園就三層，眼 看沒處再跑，我干脆停下來，心想讓他 打死算了，這樣的活法也沒啥意義。旁 邊是草垛，跟前立著幾根壓草的干木頭， 父親哪管三七二十一，操起一根劈頭蓋 腦地便向我打來，我用胳臂努力護著頭 部，只聽咔嚓一聲，棍子折了，一截飛起來，哐一聲又打在我腳背上，接著又 操起了另一根，幾下又折了，又操起了 一根……這時母親實在看不下去了，就 跑來擋在父親面前，父親這才罷手。也 不知道總共打折了幾根木棍，反正我的 雙腿從疼痛直接變麻木了，幾乎沒了知 覺，走起路來感覺硬邦邦的，就如別了 一根棍子，腦中也是一片空白……

自此我再未提過想去繼續上學的 事，和父親的關系也徹底鬧僵，無論怎 樣的人家來說媒我都不說同意，也不說 不同意，瞪著白眼跟啞了一樣。一直拖 到實在不好再拖時，才嫁人了。

婆家地處鎮中心地帶，那里人多 地少，我暗自慶幸這恰與父親的“愿望” 背道而馳。可是村民談不上富裕的真 真實實的生活，不容我再抱有任何“勝 利”的幻想。我嫁過去時，我婆家燒 飯時還在用古老的風箱，煨炕用料是 牛糞拌煤，寒冷的冬季這種貨什過不 了幾天就燒完了，又得再煨，一冬下來， 不說別的，就連煨炕都是種負擔。爐 內平時取暖用煤和其他物質做成的煤 磚，用不起純煤塊，心想這跟腦上人 沒有啥區別啊！但我知道要想過上好 日子，沒有念上書的我們必須比別人 付出更多努力才行。于是在每個春播 季除了用心種好每一塊土地外，還搞 些副業，比如春夏之交和丈夫開著手 扶拖拉機到遠近各村販賣毛蔥 ;秋末 冬初又在搗騰著大白菜……總之，我 們的小買賣隨著季節的變化而變化著。

不久之后鎮上開始實行舊房改造制度，我們家也蓋起了新房，還有了鋪面， 從低矮破舊、老鼠成災的小平房搬到了 兩層小樓房里，生活的各個方面也有了 大的起色。之前的好幾個冬季，我帶 著年幼的孩子還在路邊擺攤賣過碗盞， 但是辛苦一天后所得利潤只有二三十 塊，再別說啥，就娘倆的臉蛋凍得跟 茄子似的。大概有人起了憐憫之心， 又不好明著“施舍”，記得一天午后一 個陌生男人來到攤前說看好了一種碗， 先放二十塊錢的押金，等他到東門橋 那里辦完事后就來取，走時還盯著我 和兒子看了老半天，當時我還在想早 知這么不放心，應該別放這所謂的押 金啊，又沒人逼著你，再說賣碗的只 在佰勝這條街上就有三四家哩，根本 用不著這么做啊！可他看了看還是走 了。當時我未曾刻意去記他的長相， 只記得個子高高的。可是我一直等到 太陽落山，也沒見那個人來取碗，直 到第二天第三天乃至第二年第三年，甚至后來搬進鋪面，也就是說我一直未 曾離開過擺碗盞的那塊地，只是把路邊 的攤位向后移到了房子里，再也沒看見 過那個人。今天我只能理解為他當時實 在看不下去我們娘兒倆的那種寒酸樣， 可能才出手相助了一下（感謝他）。

自從有了鋪面后 ， 我不再受風吹日 曬的苦了，還當起了所謂的“小老板”，嘿， 這樣的日子過得還真是快，轉眼就是幾 年過去，孩子大了，眼看馬上就要上初 中了，為了讓他受到更好的教育，四五 年前我家也在縣城買了房。雖然房子不 大，但夠一家人居住，但這已讓當時很 多人家羨慕了。

如今，莊稼人到縣城買房居住不再 是稀罕事，每家的孩子無論男孩女孩 都是大人手心里的寶 ;再偏遠的山區 也早沒了我小時候的那種“重男輕女” 的現象，負責的家長們生怕孩子輸在 起跑線上，早早地就把孩子送進了幼 兒園，再也沒有上不起學的孩子。

邢 保花 大通人，土族，習作散見于《青海日報》

《中國土族》《巴音河》《西寧文化》《老爺山》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