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雅丹,任毅
重慶市中醫院 重慶 400011
出汗是人體生理活動的一部分,中醫學認為汗液為陽氣蒸化津液自腠理排出體表的代謝產物。“但頭汗出”屬于中醫“汗證”范疇,多指只有頭部汗出而頭部以下的身上無汗[1]。《素問·陰陽別論》:“陽加于陰謂之汗”。汗出過多則屬于病理性范疇,臨床亦多見以頭部多汗前來就診者。有西醫學者認為原發性頭面多汗與情緒刺激及精神作用有關[2],焦慮癥及抑郁癥的發生與頭面多汗癥的嚴重程度相關[3]。因此西醫學對于局部性出汗治療方法多以鎮靜劑和控制汗腺劑為主,甚至予以對癥補液治療,收效甚微且副作用較大[4-5]。
《傷寒論》中汗證條文繁多,且詳細記載了各種不同汗出的表現,有“大汗出”“汗出惡風”“汗出而厥”等描述,內容全面,詳盡精辟,辨證準確入微[6]。其中關于“但頭汗出”的條文共出現了10次,在《傷寒論》六經辨證中也極具診斷與鑒別意義。現將其總結如下,為臨床辨治進一步提供經典理論指導依據。
111條太陽病篇火逆證中提到“太陽病中風,以火劫發汗。邪風被火熱,血氣流溢,失其常度,兩陽相熏灼,其身發黃。陽盛則欲衄,陰虛小便難。陰陽俱虛竭,身體則枯燥,但頭汗出,劑頸而還。腹滿、微喘,口干、咽爛,或不大便,久則譫語,甚者至噦、手足躁擾、捻衣摸床。小便利者,其人可治。”該條文為論述太陽中風證誤以火劫發汗的變證。正所謂成無己注曰:“三陽經絡至頸,三陰至胸中而還,但頭汗出,齊頸而還者,熱氣炎上,搏陽而不搏陰也[7]。”本條文中出現的“但頭汗出”是由太陽中風證誤用火劫法發汗所致的變證,太陽中風證本應解肌發汗,而誤用火法取汗,火劫津傷氣耗,氣血陰陽俱虛竭,肌膚失濡,陽熱蒸迫,津液外泄,不能全身作汗,故見身體枯燥,頭頸部局部汗出,小便不利。同時火劫傷及氣血,氣血為熱邪所迫,亦可伴隨出現口干、咽爛、便秘,甚則煩躁譫語、捻衣摸床等熱極津枯,陰不斂陽之證。此乃邪火內熾,真陰頃刻立盡之象。其預后,取決于津液的存亡[8]。因此在治療此類“但頭汗出”之證,應予清熱養陰,涼血止血,疏肝利膽等治法。
200條陽明病篇火劫發黃證中提到“陽明病,被火,額上微汗出,而小便不利者,必發黃。”該條文中“額上微汗出”和111條太陽病篇火逆證中“但頭汗出”都為誤用火法所致,然“陽明之為病,胃家實”,邪入陽明易化火化燥傷津,陽明病本就里熱亢盛,津液虧乏,今用火法使邪熱更熾,壅滯于上,津液愈虧,無津作汗,故見“額上微汗出”,小便不利、周身發黃亦可證明津液耗傷之甚且邪無出路。故此類“額上微汗出”治當清熱涼血,生津利膽。以上兩條見證均可考慮予犀黃丸之類。
134條太陽病篇熱實結胸證中提到“太陽病,脈浮而動數,浮則為風,數則為熱,動則為痛,數則為虛,頭痛發熱,微盜汗出,而反惡寒者,表未解也。醫反下之,動數變遲,膈內拒痛,胃中空虛。客氣動膈,短氣躁煩,心中懊憹,陽氣內陷,心下因硬,則為結胸,大陷胸湯主之。若不結胸,但頭汗出,余處無汗,劑頸而還,小便不利,身必發黃。”該條文主要是闡述太陽證誤下致結胸證的證治,但因誤下后患者體質的差異,一類患者因外邪內陷,內陷陽熱之邪與體內有形之邪相結于胸膈,表現為心下胸膈處硬滿痛,出現典型的結胸證,可用大陷胸湯治療。而另一類患者因體內素有濕邪,內陷陽熱之邪與無形之濕相合,故未出現結胸證,反而出現熱為濕郁的癥狀,即“但頭汗出,余處無汗,劑頸而還”以及小便不利,全身發黃等證,因此在治療此類“但頭汗出”之證,需考慮太陽證誤下及患者本身體質的因素,從濕熱方面著手。可投予茵陳蒿湯類治之。
236條陽明病篇茵陳蒿湯證中提到“陽明病,發熱汗出者,此為熱越,不能發黃也。但頭汗出,身無汗,劑頸而還,小便不利,渴引水漿者,此為瘀熱在里,身必發黃,茵陳蒿湯主之。” 陽明病發熱當全身汗出,是熱邪向外發越,水濕宣泄的正常途徑,如出現“但頭汗出”,頸部以下周身無汗,又見小便不利,是熱為濕郁不能向外宣泄而蘊結于里所致。濕熱郁滯于里,三焦氣化失司,又使“但頭汗出”加重,最終出現全身發黃,且該黃色鮮明,為陽黃。臨證如遇此類“但頭汗出”可予清熱利濕退黃之茵陳蒿湯主之。
136條太陽病篇熱實結胸證還提到“傷寒十余日,熱結在里,復往來寒熱者,與大柴胡湯;但結胸,無大熱者,此為水結在胸脅也,但頭微汗出者,大陷胸湯主之。”該條文中“但頭微汗出”與結胸證伴隨出現,與134條條文的結胸證病因不同,此為傷寒日久而不愈,外邪化熱入里出現的轉歸所致。”《傷寒貫珠集》中提到: “蓋邪氣入里,必挾身中所有,以為依附之地。是以在腸胃則結于糟粕,在胸膈則結于水飲,各隨其所有而為病耳[9]。” “傷寒十余日”言病程之久,衛氣外達肌表與表邪相爭[10],外熱與體內有形之水邪相結于心下膈間,故心下硬滿疼痛仍為結胸之主癥,但因水熱互結,熱郁不可透發于外,向上蒸騰,故見“但頭微汗出”,如發熱,必熱勢不甚,因此以大陷胸湯瀉熱逐水為妙。
147條少陽病篇少陽證兼變證中提到“傷寒五六日,已發汗而復下之,胸脅滿微結、小便不利、渴而不嘔、但頭汗出、往來寒熱、心煩者,此為未解也,柴胡桂枝干姜湯主之。”該條文中“但頭汗出”與少陽證共同出現,傷寒誤治傷正后,邪氣內傳少陽,少陽樞機不利,導致三焦決瀆失職,出現一系列水飲內結的癥候,如但頭汗出,口渴、小便不利、胸脅滿微結。因此此處“但頭汗出”的病機為水飲與邪氣郁結于里,不能外達而上沖所致。是為少陽病兼水飲內結的癥候。故治宜和解樞機,溫化水飲,予柴胡桂枝干姜湯治之。且服藥后氣機宣暢,郁陽和解,水飲得化,使“但頭汗出”轉變為周身汗出,則“汗出便愈”。
148條少陽病篇少陽證中提到“傷寒五六日,頭汗出,微惡寒,手足冷,心下滿,口不欲食,大便硬,脈細者,此為陽微結,必有表,復有里也。脈沉,亦在里也。汗出為陽微,假令純陰結,不得復有外證,悉入在里,此為半在里半在外也。脈雖沉緊,不得為少陰病。所以然者,陰不得有汗,今頭汗出,故知非少陰也,可與小柴胡湯。設不了了者,得屎而解。”該文主要是鑒別“陽微結”與“純陰結”,此處“頭汗出”為“陽微結”的見癥,屬于少陽證本證的內容。因表證仍在,復有里證,病邪在半表半里之間,陽郁于里,宣發不暢,但蒸于上,故見“頭汗出”,手足冷、心下滿、口不欲食、大便硬亦為陽熱郁結,氣津輸布失常所致。“陽微結”中的“頭汗出”與“純陰結”的少陰證中的亡陽之汗出有所不同,是一個鑒別的要點。因此可予小柴胡湯和解樞機,宣透內外。
216條陽明病篇下血證中提到“陽明病,下血譫語者,此為熱入血室,但頭汗出者,刺期門,隨其實而瀉之,濈然汗出則愈。”此條文“但頭汗出”程度較200條陽明病火劫發黃證更重,因此處陽明邪熱犯及血分,血熱不能外透而熏蒸于上,氣機不通,而見“但頭汗出”,血熱妄行可出現便血或陰道出血,因血室又指“胞宮”,與肝經及沖脈相關,因此對于該類“但頭汗出”可配合針刺肝經腧穴期門,清邪肝經血熱,使氣機通暢,血脈調和,因勢利導,使熱從外散[11],“濈然汗出則愈”。
219條陽明病篇白虎湯證中提到“三陽合病,腹滿身重,難以轉側,口不仁面垢,譫語遺尿。發汗則譫語。下之則額上生汗,手足逆冷。若自汗出者,白虎湯主之。”此條文中的“額上生汗”為陽明病白虎湯證誤下的表現,文中三陽合病仍以陽明熱盛為主。《醫宗金鑒·訂正仲景全書》曰:“證雖屬三陽,而熱皆聚胃中,故當從陽明主治也……若從陽明之里下之,則陰益傷,而陽無依則散,故額汗肢冷也[12]。”陽明熱盛氣壅,邪熱上擾心神,膀胱失約,逼迫津液外泄,而見譫語遺尿,身自汗出。均為白虎湯之主證。如若用苦寒瀉下,必使陰竭于下,陽無所依,虛脫于上而見“額上生汗”,且此時之汗定為油珠之狀,伴有手足厥冷之癥。
228條陽明病篇梔子豉湯證“陽明病,下之,其外有熱,手足溫,不結胸,心中懊憹,饑不能食,但頭汗出者,梔子豉湯主之。”該條文中“但頭汗出”因陽明病熱證早用攻下法所致。陽明氣分邪熱熾盛之證本應清法,而早用下法,勢必使熱擾胸膈,與無形之邪郁于胸膈,出現心中懊憹,饑不能食,郁熱上蒸,故“但頭汗出”。因此可予梔子豉湯清宣郁熱為主。可見梔子豉湯證之但頭汗出,重點在于熱邪居上且輕[13]。
王某,男,56歲,因“多汗1月”于2019年1月23日就診。患者頭部出汗為主,汗粘,凌晨3~5點明顯,出汗時覺寒熱往來,乏力,易發口腔潰瘍,勞累后感胸脅部不適,口干喜飲溫,大便偏干,夜尿稍頻急2~3次/晚,納寐可。舌暗紅,邊有齒痕,苔薄,脈弦滑。完善甲狀腺功能檢查未見異常。曾于外院中醫科服用固表止汗,滋陰清熱等中藥效不顯。診斷考慮汗證之少陽證兼水飲互結,給予小劑量柴胡桂枝干姜湯加減5劑,具體方藥如下:柴胡 45g,桂枝 25g,干姜 15g,天花粉25g,黃芩25g,牡蠣20g先煎,炙甘草20g,酒大黃15g。
2019年1月28日復診。患者訴汗出較前減輕,但汗出時間較后推移,6點左右明顯,口干減輕,夜尿稍減,大便仍干,余癥同前,舌暗紅,齒痕較前減少,苔薄,脈弦。方證對路,予原方加量,且加用少量茵陳加強清利濕熱,柴胡60g,桂枝40g,干姜20g,天花粉35g,黃芩 35g,牡蠣(先煎)30g,炙甘草 30g,酒大黃10g,茵陳15g,共5劑。微信隨訪患者服藥后汗出已明顯好轉。
按語上述患者雖以多汗為主訴,但伴有“寒熱往來,胸脅不適,脈弦”等少陽見證,小便不利,大便偏干,口干,舌邊齒痕可見津液輸布異常,汗出以頭部為主,因此津液輸布異常的原因即為少陽樞機不利,三焦決瀆失職,水飲與邪氣郁結于里,不能外達而上沖所致。因此予柴胡桂枝干姜湯原方,因汗粘,易發口腔潰瘍,大便偏干,但未見明顯黃膩苔,為防水飲進一步化熱,僅加用少量酒大黃通降熱邪。復診時汗出減少,時間推移,可知邪欲漸出,但大便仍干,加用少量茵陳利濕熱。因此對于汗證,不可徒用止汗斂汗,遵循經方思路,明辨病機,隨證處方,療效盡顯。
特發性的局部汗出為臨床上的常見疑難雜癥之一,病理性的汗出不僅危害人體健康,會降低免疫功能,導致電解質紊亂[14],而且對病患的心理亦造成一定影響。西醫因無特效用藥,故病患多求診于中醫。中醫認為汗為心之液,由精氣所化,不可過泄。汗證持續時間過長,常發生耗氣傷精的病變,應積極加以治療[15]。縱觀《傷寒論》中“但頭汗出”條文均出現在三陽病篇中,《醫林繩墨》曰:“頭為諸陽之首,位高氣清。”因頭部為人之高位,清陽之氣上升于頭,且手足三陽經均交會于頭,督脈主一身之陽而過巔頂,“邪搏諸陽,津液上湊,則汗見于頭也[16]”,人體汗出以陽用事的特點[17],因此“但頭汗出”反應的多為三陽經病變。有學者認為汗出是體內陽氣變化的外在表象,所以中醫學將使得汗出的方法稱為汗法[18]。治療汗證需從陰陽上著手方為根本[19]。《傷寒論》中提到的“但頭汗出”為一種病理性出汗,其病機主要為熱與有形或無形之邪相合,陰竭虛陽上越使體內熱邪無以外泄,循經向上所致[20]。主要反映了上焦及中焦邪熱內郁之象,根據病機不同,處方用藥亦不同,臨證時需結合兼證辨明邪氣性質,不要一味用斂汗之藥,對證施治,靈活運用經典理論,做到不止汗而汗自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