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威政,丘述興,蔣筱
廣西中醫藥大學,廣西南寧530299
從“濕”的字形演化來看,濕與土有著深刻的淵源。然,若從其自然形成的過程來思之,則離不開三大因素——水、土與日。縱觀中國版圖,東南近水而西北遠水;依其地勢,則西高東低,河流大致由西向東匯入大海;根據全國干濕分區圖,由東南沿海向西北內陸呈梯度遞減,其中濕潤區分布于秦嶺—淮河以南地區,東北三省東部和青藏高原東南邊緣,年降水量>800 mL,降水量>蒸發量,濕度由此得以保證,分析其理,則與地勢地形地理位置及經緯(太陽照射量)有關。濕潤區主要分布于東南方,以此為例,我國東南方多山地地形,毗鄰海洋,夏季時間長且盛行東南季風,雨水充沛,因地勢平坦而水行緩慢,可下滲而土壤濕潤;且靠近赤道,其常年光照充沛,一年內有1~2次太陽直射機會,因此空氣濕度大,植被茂盛。《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地氣上為云,天氣下為雨;雨出地氣,云出天氣”[3]。在太陽的蒸騰下,海水云化升騰,又在循環氣流推動下到達陸地上空,待云層積聚厚重之時,云層會在地氣的作用之下沉降為雨,雨水降至地面一可滋潤土壤,二可下滲補充地下水,三可蓄積于地面(覆土)成沼澤、湖泊等。當再次或多次受到太陽的蒸動時,水氣會彌漫于虛空中而成濕。“陽化氣,陰成形”,太陽之陽熱之性可蒸化水氣,土地之降沉之性可化云為雨,土壤的敦厚之性可載覆、涵蓄雨水。可見,土壤和太陽在當中起到了十分關鍵的作用,太陽提供的陽熱成為濕形成的動力,土壤承載和涵蓄的水成為濕形成的來源,濕是在二者協同作用下形成并維持的。當然若要保證濕的穩定性和無害性,同樣離不開二者的互制作用,土覆水可防陽熱蒸發太過而致燥,陽蒸化可防土覆水太過而致水聚成患。因此,水、土與太陽共同構成了濕的生態環境。另外,維系著自然生態的穩定和發展,是濕最大的意義所在。
從濕的字形延伸出的字義認識它與土的淵源,以及與水和太陽的必然聯系,是我們對濕最初的理解。以此為線索,通過搜尋古文獻的相關記載,從而認識濕的含義,對濕病的病因病機以及防治有著重要的意義。現代流行病學調查已經證明,濕阻是臨床常見病癥,患病率達10.55%,與性別、職業、年齡無明顯聯系。而且其病程較長,病程2年以上者占52.8%[4]。因此有必要重新認識它。
中醫有著深厚的哲學和天文地理淵源,經過了漢前時期的思想文化爆發和積淀,西漢是真正意義上的融合時期,形成了系統完整的體系——《黃帝內經》。因此我們先由哲學和天文學考證“濕”的含義。群經之首《周易》雖沒直接談到“濕”,但提及了它的現象和動力,在“乾”彖中提到天施行的云雨給萬物的繁衍帶來了生機:“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5]。這是跟“濕”有關的最早記載,可窺見天陽對濕的決定作用。《呂氏春秋》則直接道出了“濕”的利與害,言“天生陰陽寒暑燥濕,四時之化,萬物之變,莫不為利,莫不為害。”“大濕……動精則生害矣”[6]。其利與上同,即惠澤萬物,而其害在于動搖精氣。前兩者均言天濕的利害,而《淮南子·地形訓》[7]則對地濕有所發揮,如“陽氣之所積,暑濕居上。”認為南方因陽氣的聚集而產生暑濕,已經認識到濕與暑和陽的關系。
據現有文獻記載,中醫對“濕”的認識最早見于《五十二病方·嬰兒索痙》中:“索痙者,如產時居濕地久”[8]。記載的是嬰兒因其母生產時身處潮濕之地過久,受到濕邪侵襲,而引發痙病。它認為“濕”是導致痙病的因素,這是中醫對“濕”首次作為病因來認識的。而到了《黃帝內經》,其含義變得更加豐富多樣,并成為后世論證“濕”的理論依據。
《黃帝內經》中“濕”出現的頻次非常高,據統計達141次[8]。《黃帝內經》所論述的濕具有多重含義,大體可以歸納出以下四大方面。
2.1 自然產物《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天有四時五行,以生長收藏,以生寒暑燥濕風。”《素問·六元正紀大論》:“金木水火土,運行之數;寒暑燥濕風火,臨御之化。”寒暑燥濕風火,本是自然界當中因四時更替帶來的生長收藏所產生的六氣,而“在天為濕,在地為土。”(《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濕乃土之氣也,故濕為六氣之一。這是氣候之濕,即天濕。又“中央生濕”,屬于地理之濕,即地濕。由此可知,濕是天地的產物。
“其令濕,其臟脾”(《素問·五常致大論》)說明生理上濕與脾相應,又“脾主長夏”(《素問·臟氣法時論》),故濕盛于長夏。王冰注:“長夏者,六月也。土生于火,長在夏中,既長而旺,故云長夏也。”“長夏,謂六月也。夏為土母,土長干中,以長而治,故云長夏”[9]。長夏是繼端午及夏至之后的重要時氣。夏天火熱盛行,端午與夏至都是陰陽發生轉化的關鍵時刻,此時陽氣盛極轉衰,一陰萌生,由六陽乾卦轉為天風姤卦。《周易》曰:“姤,遇也,柔遇剛也……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剛遇中正,天下大行也”[5]。這個姤卦的卦象,就是五陽在上,一陰來歸。五陽為男,一陰為女,五月端午有關婦女和女兒的民俗,如五月歸寧,即已嫁女子在五月節回娘家歸問父母之行動,本質上就是按照《禮記·月令》應天順時的思路,是對于五月陰陽轉換做出的一種解讀和模仿[10]。女子象坤土,五月重視婦女的民俗中可見長夏陽盛轉陰,土濕滋生,則云雨密集。劉河間亦有“火熱能生土濕也”[11]。
綜上所述,濕自長夏而來,雖為陰邪,然而也是火熱所生之物。既居于中央,又寓于天地陰陽(或水火)之間,同時蘊含陰陽之性,往往容易與溫熱和暑相兼致病。《溫病條辨》言:“溫者熱之漸,熱者溫之極也。溫盛為熱,木生火也。熱極濕動,火生土也。上熱下濕,人居其中而暑成矣”[12]。亦有現代學者認為溫與濕度是自然界變化的兩大基本因素,就西南地區而言,氣候炎熱,年平均濕度可達77%以上,甚至有時的夏季空氣濕度可接近滿百,因此極易發生各種疾病。有流行病學研究表明[13],野外駐訓官兵與高濕密切相關的呼吸道、消化道、皮膚病發病率明顯偏高。
2.2 生命化生者“在天為濕,在地為土……在臟為脾。”(《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濕歸于六氣范疇,五行屬土,五臟歸脾,有著與脾土共有的自然生化之性。再如“中央者,其地平以濕,天地所以生萬物也眾”(《素問·異法方宜論》),“其用為化……其化為盈”(《素問·五運行大論》),“濕化乃布,澤流萬物”(《素問·六元正紀大論》),說明濕是維系自然生態多樣性的重要角色。
2.3 邪氣和致病因素濕作為邪氣,致病是廣泛的,包含了天、地、人三方面因素,總體來說便是內因和外因。濕邪作為外因致病往往不是單方面的,如“蓋無虛,故邪不能獨傷人”,只有“兩虛相得,乃客其形”(《靈樞·百病始生論》)。人作為得病的主體占據主導地位,故正氣不足才是濕邪致病的關鍵原因,如“此其逢濕甚也,陽氣少,陰氣盛,兩氣相感,故汗出而濡也”(《素問·痹論》)。若天地之濕超出人體的承受范圍,濕方可成為濕邪。《仁齋直指》曰:“天氣下降,地氣上騰,二氣熏蒸,此即濕也。濕之入人,行住坐臥,實熏染于冥冥之中。人居、戴、履,受濕最多,況夫濕能傷脾,脾土一虧,百病根源發軔于此矣”[14]。《醫方大成論》曰:“濕之為氣,沖溢天地之間,流注四時之內。體虛之人,或為風雨所襲,或臥卑濕之地,遠行涉水,或感山澤蒸氣,或汗出衣里,冷則浸漬脾腎,皆能有所中傷”[15]。濕乃天地二氣熏蒸而成,沖溢于天地之間,留注四時之內,人居天地之間,四時之內,無不受濕之熏染。濕邪發病隱匿,不易為人所察覺,尤其體虛之人易感濕受病。現代醫學已經證實,適當的濕度是生物病原體繁殖、傳播、流行的必要條件。如果空氣過于干燥或潮濕,可有利于一些細菌和病菌的繁殖和傳播。空氣濕度高于65%或低于38%時,病菌繁殖滋生最快,而在45%~55%時,病菌的死亡率較高。夏季出現的腹瀉、嘔吐等消化道疾病中,革蘭氏陰性球菌和革蘭氏陰性桿菌占46.8%[16]。
當濕運太過時,會引發腎水泛濫而致病,如“歲土太過,雨濕流行,腎水受邪。民病腹痛,清厥、意不樂、體重煩冤”;水運太過或不及時,濕病都會流行,如“歲水不及,濕乃大行,長氣反用,其化乃速,暑雨數至”(《素問·氣交變大論》)。“太陽司天,寒氣下臨……水豐衍,寒客至,沉陰化,濕氣變物,水飲內稽,中滿不食”(《素問·五常政大論》)。濕運太過的發病有迅猛急勁的特點,如“其令濕,其變驟注,其災霖潰”(《素問·氣交變大論》)。當居住環境中的濕超出了人本身的適應能力,會反過來起危害作用,因此濕既可養人又可傷人,如“中央者,其地平以濕,天地所以生萬物也眾,其民食雜而不勞,故其病多痿厥寒熱”(《素問·異法方宜論》)。由于濕帶來的生命豐富性和生活舒適感,人們極易養成多食和安逸的生活習慣,從而形成痿厥之病,這是地濕和人共同致病的結果。再有,“病在脾……(禁)濕地濡衣”(《素問·臟氣法時論》),此處反面說明居住環境和穿著的潮濕均可成為外在的致病因素。濕邪還可作為人為因素產生并致病,如“谷入多而氣少者,得之有所脫血,濕居下也”(《素問·刺志論》),“飲發中滿”(《素問·氣交變大論》),飲食過度可單獨作為病因致病。
2.4 脾濕“秋傷于濕,上逆為咳”(《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肺主秋令,故秋濕會隨脾上逆乘肺。“其令濕,其臟脾”(《素問·五常致大論》),言濕與脾臟的生理相關。“諸濕腫滿,皆屬于脾”(《素問·至真要大論》),指出濕邪為脾的病理產物,因此有“脾苦濕”(《素問·臟氣法時論》)和“脾惡濕”(《素問·宣明五氣》)的病理關系,病癥表現為“肉痿”“腹滿溏泄,腸鳴”“意不樂”“煩冤”等,均為濕反映在脾的病理表現。“歲土太過,雨濕流行,腎水受邪”(《素問·氣交變大論》),濕性屬土,太過則累腎。正如《難經·四十九難》所言:“久坐濕地,強力入水則傷腎”[17]。濕為脾土之本氣,既可本臟發病,也可累及肺腎二臟。
肺脾腎三臟與濕構成了生理和病理上的密切聯系。在《景岳全書·腫脹》中也有對濕病及其與臟腑聯系的描述:“凡水腫等證,乃肺脾腎三臟相干之病。蓋水為至陰,故其本在腎;水化于氣,故其標在肺;水惟畏土,故其制在脾”[18]。再如華岫云曰:“如其人飲食不節,脾家有濕,脾主肌肉四肢,則外感肌軀之濕亦漸次入于臟腑矣”[19]。章虛谷曰:“始雖外受,終歸脾胃”[20]。意在說明濕病雖有內外與臟腑之分,但終歸于脾,因此脾是濕病形成的源頭。
《黃帝內經》對濕的描述是多樣化的,如“濡”“漬”“泥”“溽蒸”等,筆者根據相關描述,總結其具體含義與特性如下:①表濕潤和遲緩之義。“陽氣少,陰氣盛,兩氣相感”(《素問·痹論》),濕為天之陰邪,逢陽虛陰盛之體而汗出,可使皮膚濕潤、肌肉滑嫩以及氣機遲緩,“皮膚濕則分肉不解,其行遲”(《素問·大惑論》),“肌肉濡漬”(《素問·痿論》),氣機遲緩無以維持肌肉和足的力量,則“肌肉痿,足痿不收”。②表黏滑之義,既能讓土地變得稀爛,“濕勝則地泥”(《素問·五運行大論》),又易困阻脾土的運化,《周易象數例解》引虞注:“坤土得雨為泥”[15]。③表重濁趨下之義,“其病濕下重”“注下赤白”(《素問·六元正紀大論》),“腹滿,腸鳴飧泄,食不化”(《素問·臟氣法時論》),濕困阻脾氣之升清,使濁氣不降、清氣不升,而成重濁下注之證。④發病隱匿、廣泛。⑤發病急驟。
無論從哲學角度,還是中醫主要文獻記載來看,“濕”都與水、土和陽熱有著一定的關聯,外界的濕源于陽熱對土中水的氣化,而體內的濕一方面源于外濕的侵入,另一方面源于脾運化的失司。“濕”具備雙重屬性,既有利民生之性,也有致病之性,同時扮演著自然產物(如氣候、環境)、生命化生者、邪氣和致病因素等角色,蘊含著濕潤、遲緩、黏滑、重濁、趨下等義,還有發病隱匿、廣泛、急驟等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