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軒,謝粵湘
(湖南中醫藥大學,湖南 長沙 410208)
“文化缺省”(cultural default)是指作者在與其意向讀者交流過程中,對一些雙方共有的相關文化背景知識的省略,而這種文化背景知識在譯語文化中又出現了空缺[1]。由于譯文的讀者處于不同文化背景中,對異文化的了解有限,缺乏相關背景知識,因此無法對譯文獲得連貫的理解[2]。中醫學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是人文醫學,而非純粹的科技產物[3]。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儒、道、佛及史學、文學都在中醫文化中有一定的體現,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中醫翻譯過程中“文化缺省”的出現。當前,中醫藥國際化進程不斷加快,必須找到“文化缺省”的有效補償機制,更好地推動中醫藥文化對外傳播。
中醫翻譯中的“文化缺省”主要由兩大因素造成,一是中醫術語中的隱喻,一是中醫文化負載詞。
1.1 中醫術語中的隱喻 隱喻作為一種修辭手法,同時也是一種思維模式,隱喻深深植根于文化與語言當中。隱喻認知是中醫語言的基礎,中醫邏輯只看重發現,不在乎證明[4],“取象比類”是中醫術語的一大重要特色。古人通過觀察普遍事物的內在聯系,采用類比手法,將復雜問題簡單化、具體化。如陰陽學說及五行學說便處處體現了隱喻這一特點。在五行學說中,古人觀察自然現象并結合醫學實踐,將五行與五臟相配,用五行的相生、相克、相侮、相乘等理論來隱喻人體五臟之間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關系。
隱喻的類型大體有3種:方位隱喻、實體隱喻、結構隱喻[4]。《素問》中“上工救其萌芽;下工救其已成,救其已敗”的“上工”“下工”即運用了方位隱喻,分別指代醫術高超之人及醫術平庸之人。在藏象學說中的中醫術語“五臟六腑”也是中醫隱喻的一種體現。所謂“臟”與“腑”,其原型來自于“藏”與“府”,兩者皆有“存放東西的場所”之意。通過取象比類,將其轉化為“臟腑”。中醫術語中的“君火”(sovereign fire)與“相火”(ministerial fire)同樣也是隱喻的一次巧妙運用。根據《中醫大辭典》,“君火”與“相火”相輔相成,溫養臟腑,保證人體的正常活動?!熬?,指君王,而“相”指輔佐君王的丞相;“火”,指的是事物變化和生長的動力?!熬稹眲t是事物生長變化的最高主持,“相火”受“君火”指導,促進生物或人體的變化與發育,處于臣使地位。通過君臣關系進行隱喻,將這對中醫術語的關系生動明了地展現出來。
中醫術語中豐富的隱喻是造成中醫翻譯中“文化缺省”的重要原因,是中醫翻譯的難點之一。
1.2 中醫文化負載詞 文化負載詞是指該詞語在譯入語并無所承載的文化及信息,換言之,即文化意義不對等[5]。文化負載詞廣泛存在于跨文化活動中,是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相互交流時極易產生誤解的地方。
中醫學蘊含豐富的文化內涵,受中國古代哲學、史學、文學的影響,文化負載詞在中醫術語及文獻中大量存在?!端貑枴ぐ苏衩髡撈分小吧衩鳌币辉~,便是中醫文化負載詞的典型表現。在《現代漢語詞典》中,“神明”即“神的總稱”。倘此處將其直接譯為西方語境下的“deities”或“gods”,則出現誤譯?!吧衩鳌痹谥嗅t語境下共有3層含義:第一,指神志或者精神;第二,指日月星辰等自然界現象及規律;第三,指玄奧、玄秘。在不同的語境下,神明所對應的語義也不盡相同。若“神明”一詞單獨出現在中醫文獻中,一般可譯成“bright spirit”。但由于《素問·八正神明論篇》主要是闡述人體經脈血氣由四時八正的各種自然變化引起的盛衰更迭,因此,為了保證語義準確,則宜將其譯成“Discussion on the Mysterious Influence of the Eight Directions on Acupuncture”。而此處“神明”的譯法又未涉“spirit”。
由此可見,中醫文化負載詞大量存在也是造成“文化缺省”的重要原因,是中醫英譯的又一難點。
根據跨文化交際平等原則,交流中的各主體擁有使用本民族語言、詮釋本民族文化的自由權利。翻譯在外在層面屬于語言轉換活動,其內在層面實為文化之間的交流[6]。因此,中醫文化的異質性在對外譯介中應盡力保留,而絕非抹去。筆者認為,對于中醫文本英譯中普遍存在的“文化缺省”現象,可從豐厚翻譯理論尋找補償機制。
豐厚翻譯(thick translation)也被譯為“深度翻譯”“厚翻譯”“厚重翻譯”[7],最早是由美國政治哲學家、文化理論家Kwame Anthony Appiah(夸梅·安東尼·阿皮亞)受美國人類學家Clifford Geertz(克利?!じ駹柎模┧岢龅摹吧疃让鑼憽保═hick Description)理論啟發,于1993年首次提出。豐厚翻譯是指“a translation that seeks with its annotations and its accompanying glosses to locate the text in a rich cultural and linguistic context”[8],即通過相關的注釋及注解將文本置于豐富的文化和語言環境。豐厚翻譯理論旨在提供大量的背景信息,豐富目標語讀者的文化場,在大量補充信息的背景下,使源語與目標語在文化平等的基礎上互相交流,有效減少翻譯過程中所產生的誤譯與難譯,通過保留源語的文化特色,最大程度上促進文化交流。
2006年,張佩瑤出版《中國翻譯話語英譯選集(上冊):從最早期到佛殿翻譯》,并于次年對該書進行了自我剖析,從選、譯、評、注4個角度分析了成書目的、選材準則、翻譯策略,以及評語和注釋在選集中發揮的作用[9],被認為是在豐厚翻譯理論和實踐研究上具有跨時代意義的突破。
近年來,中醫翻譯學界開始從不同角度、運用多學科交叉的方法解讀豐厚翻譯理論的實際應用,更為全面地認識到中醫翻譯中除文本之外的其他影響因素,取得了一些階段性成果。宋梅等[10]跳出傳統視角,在人類學視域下以民族志、深度描寫、跨文化闡述角度研究中醫典籍翻譯,主張在翻譯過程中將譯者身份、主體意識和翻譯過程相互聯系、有機結合。劉毅等[11]從結構主義視角,以副文本理論為指導,對深厚翻譯進行研究分析,揭示了副文本的文化功能,助力建構譯者身份和譯本學術價值。申光[12]從中醫典籍隱喻特征濃厚的特點出發,提出用厚重翻譯法來盡可能還原典籍中的強烈文化特性。
由于中醫文化的異質性,以及中醫語言的取象比類思維的存在使得中醫翻譯及文化對外傳播存在諸多實際困難?!饵S帝內經》的多譯本現象進一步說明中醫翻譯不僅僅只是語言上的轉換,更是一種跨文化交流,中醫英譯的本質是對中華文化的翻譯[13]??傮w而言,目前基于豐厚翻譯理論的中醫翻譯實踐還欠深入,就中醫翻譯中存在的“文化缺省”補償機制和策略而言,相關成果還較為有限,值得進一步研究和探索。
根據豐厚翻譯理論,結合中醫文本的語言和文化特征,筆者認為可主要采用以下3個策略來補償中醫翻譯中的“文化缺省”。
3.1 序言法 序言(preface)是介紹評述文章或書籍的文字,通常位于正文之前,對奠定文章基調,以及揭示文章內容具有重要作用。以李照國《黃帝內經·素問》譯本為例[14],該譯本中即撰有中英文兩個版本的序言,為缺乏中醫藥文化背景知識的中英文讀者創造了詳細的文化場,從開篇即進行文化缺省的補償。
書中英文序言中,譯者首先從空間視角闡述了《黃帝內經》在中醫發展史上的重要地位,隨后對該典籍中的一些主要概念、理論及典籍的大體框架進行初步解釋,便于讀者在正文中把握中醫特色術語的文化內涵。通過閱讀前言,目標語讀者可獲取豐富的背景知識。序言中,譯者還根據《素問》的具體內容大體將其分為3部分:基本內容(除運氣7篇和遺篇)、運氣7篇、遺篇,使得讀者開始正式閱讀之前就能把握文章脈絡,減輕閱讀壓力。
除交代背景之外,譯者在序言中也闡明了自己的翻譯思想,即:“譯古如古,文不加飾”“與時俱退,避免以今釋古,立足實際”。譯者同時還提出了自己的翻譯策略,即原則上保留原文的結構形式和表達方式,譯文中盡量不增加詞語[14],但在某些中醫術語,如三焦(three warmers)、五行(five elements或five phases)、經脈(meridian)的譯法上也會采用音譯加注釋的方法,力求站在歷史維度上,還原古人的意旨。
由于中醫典籍英譯本目標讀者多為研究中醫學的專家,或對中國文化尤其是中醫文化感興趣的外國讀者,在譯本序言中提供大量的背景知識,對相關概念進行初步闡述,包括介紹譯者的翻譯思想和策略等,有助于目標讀者在宏觀上把握全書脈絡,有效彌補中醫翻譯中的文化缺省,減少學術和文化交流中的障礙。
3.2 注釋法 注釋法(annotation)最具豐厚翻譯理論特征。注釋法也稱文外加注,通??墒褂谩爸弊g+括號內注釋”或者“音譯+括號內注釋”的形式使文本含義豐實、厚重。注釋的字數沒有特別的規定,少則一個單詞,多至幾句話甚至是上百個單詞。前文中提到的五行五臟的相配關系,就可以使用直譯加注釋的方法譯為:肝木“wood (the liver)”,心火“fire (the heart)”,脾土“earth(the spleen)”,肺金“metal(the lung)”,腎水“water(the kidney)”。以下試詳舉數例。
在《素問·上古天真論篇》中,岐伯對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陰陽,和于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此處“道”并非中國古典哲學道家思想所謂之“道”(通常譯作“Tao”或者是“Dao”),而指的是萬事萬物的運行軌道或軌跡,也可以說是事物變化運動的情況?!捌渲勒摺彪m也可譯為“Tao”,但指的是“養生之道”,是道的再劃分,故此處可加上注釋,譯為“Tao(the tenets for cultivating health)”,以將該中醫術語的內涵完整展現出來。
李照國在其《黃帝內經》譯本中從始至終都使用了此類音譯加注釋的方式,例如“精”譯作“Jing (essence)”,“五行”譯作“Wuxing (five elements)”[14]。譯文看似累贅,實為向讀者傳遞原始信息。其中所有的篇名也均采用音譯加注釋的形式呈現,其冒號的使用與括號等效。如《素問·四氣調神大論篇》譯作“SiqiTiaoshenDalunpian: Major Discussion of Regulation of Spirit According to the Changes of the Four Seasons”,《素問·陰陽離合論篇》譯作“YinyangLiheLunpian: Separation and Combination of Yin and Yang”,《素問·三部九候論篇》譯作“SanbuJiuhouLunpian:Discussion on the Three Regions and Nine Divisions”[14]。漢語詞匯短小精煉卻又意義深遠,《黃帝內經》中各篇名便是如此,都是由詞組拼砌而成,難以確定其內在聯系。通過音譯加注釋的方法能夠有效改善篇名的可譯性。
又如,唐代醫家王冰曾有言:“不順四時之和,數犯八風之害,與道相失,則天真之氣,未期久遠而致滅亡?!贝颂幍摹八臅r”意為“四季”,因此譯成“four seasons”可以實現文化的對等,理解不會出現誤差。而所謂“八風”指的是從時令季節所居相的方位而來的虛邪賊風,容易使人生病。若將“八風”簡單譯為“eight winds”,則無法越過文字的藩籬將全意表達清楚,從而造成“文化缺省”現象,使目標語讀者產生困惑。因而此處可采用音譯加注釋的方法,最大程度保留中醫文化特色,譯為“Bafeng(deficiency-type pathogen and abnormal weather from eight directions)”。
3.3 文后加注法 上述所提到的注釋法往往能夠解決一些讀者對某些術語或者字詞的理解問題,通過簡單明了的注釋,輕松獲得“文化缺省”中的隱含意義。除此之外,還可以通過文后加注的形式,通常是以腳注或尾注實現。
再以《黃帝內經》李照國譯本為例?!端貑枴ど鷼馔ㄌ煺撈酚涊d:“天地之間,六合之內,其氣九州,九竅、五臟、十二節,皆通乎天氣?!崩畋咀g為“All those within the heavens and the earth as well as the Liuhe (six directions) are interrelated with Tianqi (Heaven-qi),such as things in the Jiuzhou(nine geographical divisions),the Jiuqiao (nine orifices in the human body),the Five Zang-Organs and the twelve Jie(joints)”[14]。
此句對于“六合”“九州”“九竅”“五臟”“十二節”等表述都采取了音譯加注釋的方法。但括號內的解釋雖已能提供一部分核心信息,卻仍無法充分解答目標語讀者的疑問。鑒于此,譯者在注釋法的基礎上,追加使用文后加注法,在章節末尾通過“note”對以上概念進一步加以解釋,如“Liuhe(六合)refers to the east,west,north,upper and lower directions”。而與“六合”“九州”不同,“九竅”“五臟”作為中醫基礎術語在醫學著作中十分常見,讀者也有必要對其含義有一定的認識。因此,在《黃帝內經》李照國譯本的基礎上,也可在文后獨列注解,對“九竅”“五臟”的內涵進行更為詳細的解釋,譯為“Jiuqiao(九竅): nine orifices in the human body,namely eyes,ears,noses,mouth,urethra and anus)”和“Five Zang-Organs(五臟):the term refers to the five internal organs in human,namely heart,liver,spleen,lungs and kidneys”。
同理,《素問·生氣通天論篇》的另一句“陰之所生,本在五味;陰之五宮,傷在五味”,也可使用類似譯法。先在句中注釋,將“五味”“五宮”的基本意思標注出來,譯為“Yin is transformed from the Wuwei (Five-Flavors).The Wugong (Five Zang-Organs) that store Yin but also can be damaged by the Wuwei (Five-Flvavors)”[14],然在文后的腳注中進一步闡明其所指“Wuwei(五味):it refers to five tastes in TCM,sour,bitter,sweet,spicy and salty”。
試另舉一列。宋代醫方書《圣濟總錄》記載:“論曰小兒燕口瘡者,口吻兩際。瘡生如燕口,世亦謂之肥瘡。此由脾胃客熱上沖口唇,熏發為瘡?;蛘咭匝嗄喾笾?,甚良,蓋治之以其意也?!本渲小把嗫诏彙笔浅R姷膬嚎瓶谇患膊?,也是具有特殊隱喻含義的中醫病名。雖可將其直譯成“swallow-mouth sores”,保留文化特色,但可能會給讀者造成理解上的障礙。由于“燕口瘡”與現代醫學中的口角炎(angular stomatitis or perleche)相對應,因此可以在文后注釋中告知讀者兩種病名的具體關系,闡述此類病證從古代醫學到現代醫學大致的研究發展概況。
此外,中醫文本中某些具有重要文化價值意義的負載詞或術語,也可使用這一方法將其“豐厚”,使讀者獲得更深刻的理解。如中醫常用方劑“青龍散”,可將其直譯為“blue dragon powder”。但西方文化中,“龍”這一概念往往是消極的,代表著邪惡與危險。在方劑名稱中引入這一兇猛怪獸會使目標語讀者產生困惑。因此,可通過文后加注的方式,闡明“龍”這一文化負載詞在中西方的不同含義,不同文化對其所持有的情感態勢,以減少文化涵義不對等而造成的誤讀。
文后加注能夠攜帶大量的文化與背景知識,在較大程度上可彌補“文化缺省”導致的困惑或誤解,但缺點也顯而易見。為了獲得更佳的理解,讀者可能需要時不時暫停并尋找注釋,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閱讀理解的連貫性和愉悅度。然而無論如何,文后加注法仍不失為應對“文化缺省”問題的有效方法。
翻譯不是簡單的語言符號轉換,需要將語言知識同百科知識相結合[15]。中醫文本中所蘊含的隱喻特征與文化負載詞是中國古代醫學旁征博引、取象比類的結晶,蘊含著一代又一代中醫人的智慧與心血。如何在晦澀難懂的中醫文獻中找到古今文化交匯點,以及中西文化異同點,是中醫翻譯的重點也是難點。在翻譯過程中,基于豐厚翻譯理論綜合采取序言法、注釋法和文后加注法等策略,可有效克服中醫英譯過程中的“文化缺省”,提高中醫術語、典籍的可譯性,讓中醫藥文化不但能“走出去”,更能“走進去”,在人類衛生健康共同體建設中作出更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