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松元,沈澍農
南京中醫藥大學,江蘇南京 210023
《凌門傳授銅人指穴》現存一抄本,目前藏書于中國中醫研究院圖書館,后有出版社據此為底本出版發行。該書未標注作者,封面僅題“手抄秘本針灸銅人圖說”10個字,卷末有“凌門傳授銅人指穴一卷終”11個字。據此可知該書與凌姓家族有關,其所載內容及學術思想當是凌姓家族的傳承。《凌門傳授銅人指穴注讀》一書編者陳越自序:“我十分幸運地能夠跟師中醫名家凌耀星(1919—2015)數年……凌老是明代御醫凌云的第十六代嫡傳……雖然其父上溯多輩已改業中醫內科,但教授弟子入門之時依然會選擇凌家相傳的幾本針灸學古籍,《凌門傳授銅人指穴》便是其一。”[1]可見《凌門傳授銅人指穴》應是明代著名醫家凌云及其后代所傳,主要為教授后人及入門弟子時所用之書。凌云,字漢章,別號臥巖,明代浙江湖州府歸安縣雙林鎮人,早年習儒不得志,其母患病為一道人以針灸法治愈,此道人將針數枚及內煉之術傳與凌云,此后凌云以醫問世,弘歷間孝宗授其御醫[2]。
關于其成書年代,有學者據其內容不避“玄”字而推測其成書于清朝康熙以前。但據《凌門傳授銅人指穴》中有《攔江賦》一篇,明代高武所著《針灸聚英》中亦有《攔江賦》,且賦后有按:“上《攔江賦》,不知誰氏所作,今自凌氏所編集寫本針書表錄于此。”[3]對比兩篇《攔江賦》,發現內容大體相同,且《凌門傳授銅人指穴》符合“集寫本針書”的描述。因此,高武所言之書很有可能就是《凌門傳授銅人指穴》。如果上述推斷正確,則《凌門傳授銅人指穴》成書年代應早于《針灸聚英》,即1529年之前。但因無其他詳細記載,無法直接判定《凌門傳授銅人指穴》的具體成書年代,對此有待進一步發掘探討。
《凌門傳授銅人指穴》主要分為3個部分:歌賦44首,論5篇,圖片38幅,內容涵蓋經絡穴位、針法禁忌、治則治法、子午流注、臟腑等多方面,對于針灸的基礎理論、針法操作及臨床應用均有詳細論述,有見于他書者,亦有未見于他書者。
歌賦44首所述內容主要分為四類:一是經絡腧穴的基本介紹,如《十二經脈歌》《十五絡脈歌》《奇經八脈歌》等;二是子午流注相關內容,如《六十六穴流注歌》《子午流注逐日按時定穴歌》《十二經納天干歌》等;三是針法和臨床應用,如《百癥歌》《玉龍賦》《靈光賦》等;四是針灸禁忌相關論述,如《血忌歌》《禁針穴歌》《禁灸穴歌》等。
論5篇均是論述臟腑相關內容,包括《命門大小腸膀胱論》《闌門水谷分別論》《氣海膈膜論》《肺膜論》《心系詢》等。
圖片38幅主要分為兩類:一是穴位圖,包括經絡穴位圖和治療穴位圖。經絡穴位圖包括十四經脈圖14幅、子午流注納支法穴位圖12幅;治療穴位圖包括天星穴法之形、秋夫療鬼十三針之格、回陽九針圖、八脈之形圖。二是臟腑相關繪圖,包括五臟正面、背面圖2幅和精溺之分圖、闌門水谷分別圖、氣海膈膜圖、肺膜圖、心系之圖等。
該書除常見的針灸操作手法、取穴配穴手法之外,還提及不常見的“擔”“截”之法,擔截法首見于元代王國瑞《扁鵲神應針灸玉龍經》所載《天星十一穴歌訣》之“合擔用法擔,合截用法截”[4],明代徐鳳在此基礎上增加“太沖”一穴后命名為《馬丹陽天星十二穴并治雜病歌》。《凌門傳授銅人指穴》轉載此歌時更名為《馬丹陽天星十二穴歌》,并刪去了首段總括的內容,書后配以天星十二穴正面背面圖2幅,標注手三里、足三里、曲池、合谷、委中等10個穴位,缺少內庭穴,以橫線引出太沖穴,但未注名稱。《凌門傳授銅人指穴》中《攔江賦》一篇亦是講述擔截法相關內容。關于《攔江賦》之作者,有凌云之說,但無證據,如今無法判定。不過由于擔截法只見于這兩首歌賦之中,而這兩首歌賦均被《凌門傳授銅人指穴》收錄,故無論其作者為誰,都可見凌氏對于擔截法的應用頗具心得,且相當重視。正如《攔江賦》首句所說:“擔截之中法數何,有擔有截起沉疴。”據《攔江賦》文末兩句云:“按定氣血病人呼,重搓數十把針扶。戰提搖起向上使,氣自流行病自無。”筆者認為,擔截法應為某種針刺操作手法,但具體操作方法因沒有具體文獻記載而今不詳。古往今來也涌現出不同看法:有認為“擔”為上下取穴而使其互相呼應,“截”為獨取一穴;有認為“擔”為補法,“截”為瀉法;還有認為從某經兩端取穴為擔,從中取穴為截。此法不常見,各家都以比較主觀的理解來闡釋,如《針灸問對》所言:“法不經見,故諸家各以己意而釋之也。”[5]故“擔截”之法理還有待進一步發現與考證。
由于《凌門傳授銅人指穴》主要為教學用書,其編寫有一定特色,內容上比較全面,從基礎理論到針法操作再到臨床應用都有詳細論述。絕大部分內容為歌賦體裁,有五言、七言、長短句等,還運用“清江引”“西江月”等詞牌名。字體端莊秀美,語言精練簡單,讀來朗朗上口,易于誦讀和記憶,有利于廣泛流傳。書后配以插圖,繪制精細,線條優美,生動形象,方便識記,圖文并茂,有助于教學和學習。
3.1 重視基礎理論無論教學者還是習醫之人都應有扎實的理論基礎,凌氏深諳此理。《凌門傳授銅人指穴》作為教授弟子之書,更加體現出凌氏對于基礎理論的重視。該書用相當大的篇幅詳細論述了臟腑、氣血、經絡、腧穴的基礎理論及一般規律。書中與臟腑相關的內容有論5篇、圖7幅。其中5篇論皆配有相對應的圖片,另有五臟的正面、背面圖,較為深入地闡釋了命門、大腸、小腸、膀胱、肺、心等臟腑的形態特點及生理機能。與氣血營衛相關的歌訣有《周身血氣歌》《十四經周身歌》等。與經絡腧穴相關的內容有歌賦26首(占全書歌賦大半),包括但不限于《十二經穴歌》《奇經八脈歌》《十五絡脈歌》《十四經步穴歌》《八會穴歌》《七募穴歌》等,主要論述各經脈的循行部位、氣血特點、病理變化以及各特定穴的名稱、定位與主治。相關圖片有14幅,詳繪十四經脈循行走向分布,仔細標注單側穴位對應名稱,圖后有小字補充說明單雙側穴位個數,便于理解與記憶。
3.2 重視補瀉手法針刺補瀉手法首見于《黃帝內經》,《素問·調經論》曰:“余聞《刺法》有言,有余瀉之,不足補之。”[6]《靈樞·九針十二原》云:“虛實之要,九針最妙,補瀉之時,以針為之。”[6]補虛瀉實乃針灸治療重要的原則之一,《凌門傳授銅人指穴》極為注重補瀉之法。書中《標幽賦》《銅人指要賦》就闡釋了補瀉的基本原理,如“實則瀉之,虛則補之”“虛則補其母,實則泄其子”“盛則瀉之,虛則補之”等。該書所載歌賦對補瀉手法也多有闡述,如《補瀉雪心歌》專門論述針刺補瀉手法,不但闡明捻轉補瀉、迎隨補瀉、呼吸補瀉、開闔補瀉、徐疾補瀉等具體操作手法和要領,還強調補瀉要有左右、男女之分。如捻轉補瀉時捻指向外為瀉,向內為補。“瀉左須當大指前,瀉右大指當后拽;補左次指向前搓,補右大指往上拽。”迎隨補瀉要根據經絡的走向,“隨則針頭隨經行,迎則針頭迎經奪”“隨則為補迎為瀉”。呼氣時入針、吸氣時迅速出針并捫住孔穴為補;吸氣時入針、呼氣時緩慢出針并保持孔穴開孔狀態為瀉。除了這首歌訣之外,書中另有多首歌賦強調補瀉手法在臨床中的應用,如《靈光賦》言:“吐血定喘補尺澤,地倉能止口流涎”;《攔江賦》言:“但遇癢麻虛即補,如逢疼痛瀉而迎,無汗更將合谷補,倘若汗多流不絕,合谷收補效如神”;《席弘賦》言:“冷嗽先宜補合谷,即須針瀉三陰交。”以上補瀉手法與現今針灸之補瀉手法別無二異,可見此書對針灸臨床及教學工作的指導意義所在。
3.3 注重行針先后順序由于疾病的標本緩急等因素,針灸刺穴之時當有先后順序,對此,《黃帝內經》中已有諸多相關記載。如《素問·刺瘧》曰:“刺瘧者,必先問其病之所先發者,先刺之。先頭痛及重者,先刺頭上及兩額兩眉間出血。先項背痛者,先刺之。先腰脊痛者,先刺郄中出血。先手臂痛者,先刺手少陰陽明十指間。先足脛酸痛者,先刺足陽明十指間出血。”[6]此言以針刺法治療瘧疾時當根據其先發癥狀確定先刺穴位。又如《靈樞·周痹》云:“痛從上下者,先刺其下以遏之,后刺其上以脫之;痛從下上者,先刺其上以遏之,后刺其下以脫之。”[6]此言針法之先后順序應遵循疾病的發展方向。《凌門傳授銅人指穴》雖未言明針灸先后順序的原理,但介紹了諸多疾病針灸治療時先后順序的應用。例如《長桑君天星秘訣歌》專門闡述多種疾病刺穴之先后順序,開篇言“天星秘訣少人知,此法專分前后施”,后記述了宿食、脾病、手臂攣痹、轉筋、腳氣、腹痛、耳鳴、腰痛等數10種常見病的刺穴先后順序,最后強調“依法施之無不靈”。由此可見,針灸先后順序的重要性。書中《席弘賦》《行針指要訣》等亦有針灸先后順序之說,如“小兒脫肛患多時,先灸百會次鳩尾”“咽喉最急先百會,太沖照海及陰交”“針痰,先針中脘三里間”等。
3.4 選穴配穴靈活巧妙選方用藥、君臣佐使之配伍及選穴配穴可謂針灸治療疾病的精髓所在。《凌門傳授銅人指穴》一書中所載多首歌賦遵循近部選穴、遠部選穴、辨證選穴、對癥選穴的原則,運用了本經配穴、表里經配穴、同名經配穴、上下配穴、左右配穴等多種配穴方法。由此可見,凌氏對于選穴配穴靈活性的看重。例如《百癥賦》中面部麻癢取面部穴位迎香、耳鳴取耳部聽會,屬于近部取穴,即“腧穴所在,主治所在”;盜汗取陰郄、后溪,陰郄屬手少陰心經,后溪屬手太陽小腸經,此為表里經配穴法;治療婦科經事改常取地機、血海,兩穴都屬于足太陰脾經,此為本經配穴法;治療熱病汗不出,取大都、經渠,大都屬足太陰脾經,經渠屬手太陰肺經,此為同名經配穴法。《靈光賦》治療心痛取少海,此乃遠部取穴,即“經絡所過,主治所及”。《玉龍賦》中治療腰腎虛乏取心俞、腎俞,屬于臟腑辨證取穴。《席弘賦》治療腹痛取內關、公孫,內關走上焦,公孫行下焦,此屬上下配穴法。《雜病十一穴歌》云:“左病針右右針左。”此言左右配穴法。《凌門傳授銅人指穴》收錄多首取穴配穴相關歌賦,其應用范例不勝枚舉,可見凌氏針法取穴配穴之靈活巧妙。
3.5 善于運用子午流注法《素問·八正神明論》云:“凡刺之法,必候日月星辰、四時八正之氣,氣定乃刺之。”[6]子午流注針法源于《黃帝內經》中天人相應的思想,是以井、滎、輸、經、合五腧穴配合陰陽五行為基礎,運用干支配合臟腑,干支紀年紀月紀日紀時,以推算經氣流注盛衰開合,按時取穴的一種治療方法[7]。此法創立于金元時期,明代盛行,現代依然沿用。《凌門傳授銅人指穴》一書收錄了與之相關的基本歌訣。如《十二經納天干歌》曰:“甲膽乙肝丙小腸,丁心戊胃己脾鄉;庚屬大腸辛屬肺,壬屬膀胱癸腎臟;三焦亦向壬中寄,包絡同歸入癸方。”這是運用天干搭配臟腑的子午流注納干法(又稱“納甲法”),《子午流注逐日按時定穴歌》和《六十六穴流注歌》所述內容即為子午流注納干法所取之穴位。《十二經納地支晝夜流注歌》曰:“肺寅大卯胃辰經,脾巳心午小未中。申旁酉屬心包戌,亥三子膽丑肝通。”這是運用地支搭配臟腑按時開穴的子午流注納支法(又稱“納子法”),書后按照此法根據子膽、丑肝……一直到亥三焦的順序繪制了12幅人形圖像,每幅圖像標注子午流注納支法對應時刻所取之穴位。書中所選《標幽賦》之部分段落亦論述了子午流注法,如“至卯時注大腸經,呼吸氣計二千二百五十息,血行一百三十五丈。”子午流注法在臨床上應用范圍廣泛,不僅可促進泌乳Ⅱ期乳汁分泌[8],還可治療中風后抑郁[9],改善慢性失眠患者的睡眠情況[10]等。
3.6 治療疾病種類繁多,臨床應用廣泛《凌門傳授銅人指穴》一書中所載多首歌賦論述臨床應用,其治療范圍涵蓋內科、外科、婦科、兒科等多種疾病。《四總穴歌》云:“肚腹三里留,腰背委中求,頭項尋列缺,面口合谷收。”此論四個穴位分治腹部、腰背部、頭項部、面口部的疾病,《八法八穴歌》論述了公孫、內關、足臨泣、外關等八種穴位所能治療的多種疾病,書后配以八脈之形圖,并標注此八穴的位置和名稱。《百癥賦》《玉龍賦》《靈光賦》《標幽賦》《席弘賦》《行針指要訣》《雜病十一穴歌》等歌賦論述百余種雜病的臨床治療用穴。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歌訣專論某種類型的疾病,例如《長桑君天星秘訣歌》專治疼痛為主的疾病;《秋夫療鬼十三穴歌》和《孫思邈先生針十三鬼穴歌》專論神志病的治療穴位;《回陽九針歌》專論治療亡陽病癥的9個穴位。由此可見,《凌門傳授銅人指穴》一書中記載的針灸所治疾病幾乎囊括了各種常見疾病,對現代針灸臨床診療具有極其重要的指導和借鑒意義。
3.7 強調禁忌,安全謹慎針灸的不當操作可能會對人體造成損害,古人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于是針灸禁忌應運而生。《黃帝內經》中早有相關論述,如《靈樞·陰陽系日月》曰:“正月、二月、三月,人氣在左,無刺左足之陽。”[6]此為時間禁忌;又如《素問·刺禁論》一篇專論刺法禁忌,包括五臟禁刺、形體血脈禁刺等,如“臟有要害,不可不察……刺中心,一日死,其動為噫。刺中肝,五日死,其動為語……刺陰股中大脈,血出不止死。”[6]凌氏頗為注重針灸療法的安全性,故在《凌門傳授銅人指穴》中收錄多篇針灸禁忌相關內容以警弟子。如《血忌歌》《年尻神歌》《月尻神歌》為時間禁忌,《禁針穴歌》《禁灸穴歌》為部位禁忌。這些禁針禁灸穴位是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產生的,時間禁忌有“人神禁忌”的迷信色彩,也有把握氣血運行規律避免在特定時間針灸傷及人體[11]的合理性。部位禁忌有針具灸具、針法灸法落后的因素,也體現出醫者對人體重要臟器涉及生命安全的認識。例如《禁針穴歌》曰:“禁針穴道要先明,腦戶囟會及神庭。”以腦戶穴為例,按今之解剖學,腦戶穴附近有左右枕動脈、靜脈分支,布有枕大神經分支,針刺不慎易損傷動脈及神經造成嚴重后果。如今由于針具、灸具不斷改善,針灸方法的日益改進,這些禁針禁灸穴位已不再是絕對的“禁”。但并不意味著這些內容便如同糟粕要被拋棄,其存在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并且對于現代針灸之臨床教學亦能起到一定的警示作用。進行針灸操作時要懷有謹慎之心,正如《素問·寶命全形論》所說:“如臨深淵,手如握虎,神無營于眾物。”[6]這也體現了凌氏針法不可忽略的嚴謹性。
《凌門傳授銅人指穴》是明代御醫凌云一族匯編的針書,該書博采眾長,短短兩萬余字所載內容卻相當全面,且圖文并茂,語言精練,易于理解和記憶。書中所載擔截法有待進一步發掘與探討,所繪圖像也有深入研究的空間,所述針法如補瀉手法、行針先后順序、子午流注法等對于臨床與教學有一定的指導意義,針灸禁忌的相關內容對醫者有一定警示作用。故《凌門傳授銅人指穴》是一本集理論與臨床、教學與研究為一體的針書,有深入研讀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