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在利,王明強
南京中醫藥大學,江蘇 南京210023
宋應星《天工開物》有言:“凡麻可粒可油者,惟火麻、胡麻二種。胡麻即脂麻,相傳西漢始自大宛來。古者以麻為五谷之一,若專以火麻當之,義豈有當哉?竊意《詩》《書》五谷之麻,或其種已滅,或即菽、粟之中別種,而漸訛其名號,皆未可知也”[1]。火麻是大麻的別名,“火麻”之稱始于元代[2]。現今入藥的火麻仁,其來源為桑科植物大麻Cannabis sativa L.的干燥成熟果實[3],本草大麻是古之五谷之麻嗎?筆者從功用、植物形態與生長種植三個方面,論述本草大麻即古代五谷之麻,辨宋應星《天工開物》中五谷之麻已滅種或為別種之誤,證大麻古今綿延之實。
五谷所指,歷來不一。《周禮·天官·疾醫》曰:“以五味、五谷、五藥養其病。”鄭玄注:“五谷,麻、黍、稷、麥、豆也”[4]。《孟子·滕文公章句》曰:“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趙岐注:“五谷謂稻、黍、稷、麥、菽也”[4]。《楚辭·大招》曰:“五谷六仞。”王逸注:“五谷,稻、稷、麥、豆、麻也”[5]。同是東漢時期的三人,所說的“五谷”都不一樣。《素問·臟氣法時論》曰:“五谷為養”。所載五谷是粳米、小豆、麥、大豆、黃黍[6];《素問·金匱真言論》中的五谷為麥、黍、稷、稻、豆[6];《靈樞·五味》中明確記載:“五谷:秔米甘,麻酸,大豆咸,麥苦,黃黍辛”[7]。同一本書,所載的“五谷”也不相同。《泛勝之書》有九谷:小豆、稻、麻、禾、黍、秫、小麥、大麥、大豆[8]。不論文史書籍還是醫學經典以及農學著作,各種“五谷”雖不一致,但“麻”總居其一。《詩經》《禮記》之中麻更多見,且對麻的稱謂頗為細致。《詩經·豳風》曰:“九月叔苴……黍稷重穋,禾麻菽麥。”苴是大麻雌株之子[4]。《周禮·天官》中設“典枲”[4],枲即大麻雄株。《禮記·內則》有“菽、麥、蕡、稻、黍、粱、秫”,蕡即大麻子[4]。
菽是豆類[9];禾子曰粟[10],即今之小米,在古為粱[2]。《詩經》《尚書》五谷之麻是菽粟別種之說難合情理。其一,菽既與麻并列為五谷(類)之一,粟(粱)也在九谷之列,古人記載九谷將“小豆”與“大豆”“小麥”與“大麥”都分而記明,且古人連麻之雌雄都分辨得清,若用菽、粟之別種名之以麻類不合情。其二,《呂氏春秋·士容論·審時》中有關于粟(禾)、菽、麻生長形態的描述為:禾,根大莖小,穗大;菽,根短莖長,多枝節,有莢芒;麻,根小,節疏,莖堅[11],堅到需“以鋸鋸之”[8](基部木質化[12])。麻是菽、粟的別種一說,不合理。其三,宋應星《天工開物》中亦有粱粟、菽、麻的記載論述[1],從其書中看來,麻為菽、粟之中別種無據可依。《漢語大字典·麻》有說:“古代專指大麻。”[9]
麻既為五谷之一,能食用無疑。自《神農本草經》始,“麻蕡麻子”就歸于米谷部[13],歷代本草著作也都將其歸于米谷部[14-17]。可見大麻(子)作谷類可食用一說與五谷之麻吻合,而大麻(皮)作布也是有據可證的。《詩經·陳風》:“不漬其麻,市也婆娑。”“東門之池,可以漚麻”[4]。可見漬麻、漚麻為布已很常見。《尚書》之中,麻已成為服飾象征[4]。《周禮·天官》設有“典枲”一職專掌麻草之物[4]。《詩經》《尚書》《禮記》中的麻對人們的衣食不可或缺,歷代本草著作對大麻(皮)作布亦有明確記載。南北朝《本草經集注》[18]、北宋《本草圖經》[19]、南宋《紹興本草》[20]、明代《本草綱目》[2]均記載麻可作布。清代《本草備要》[21]明言:“大麻,即作布之麻。”大麻除可衣可食外,還可為燭心。《周禮·秋官·司煊氏》曰:“凡邦之大事,共墳燭庭燎。”東漢經學家鄭司農云:“蕡燭,麻燭也”[4]。可知麻做燭最晚在東漢已有,而《本草原始》[22]《本草綱目》[2]均載麻(秸)可為燭心。
由此看來,歷代本草大麻子可食、皮可為布、秸可為燭心,與古代五谷之麻食用、衣用、照明用之功相同。
本草大麻為一年生直立草本,高1~3 m[23],與《管子·地員》中“其麻大者如箭如葦,大長以美;其細者如雚如蒸”[24](箭:矢竹[25],高2~5 m,粗0.5~1.5 cm[26];葦:蘆葦[9],直立,高1~3 m,直徑1~4 cm[26];雚:荻[9],直立,高1.0~1.5 m,直徑約5 mm[27];蒸即細小的薪柴[9])及《荀子·勸學》[28]里“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的形態描述一致。《呂氏春秋》對麻的記載則更為詳細:“得時之麻,必芒以長,疏節而色陽,小本而莖堅,厚枲以均,后熟多榮,日夜分復生。如此者不蝗。”注:“蝗蟲不食麻節也”[11]。《泛勝之書》《齊民要術》都有記載麻在夏至前開花[8,29],花后兩月子熟[29],這跟現今大麻花期5-6月,果期7-8月[12,22]也是一致的。《九谷考》更有明確記載:“五月牡麻開花……苴麻放勃結實,則 必于 七 月”[30]。《救 荒本 草》[31]《本 草 原始》[22]《本草綱目》[2]《本草述鉤元》[32]《本草圖經》[19]中都有對大麻高1米以上,直立,枝有縱溝槽,一枝七葉或九葉,掌狀全裂披針形葉,葉深青而邊有鋸齒,五、六月開花,花細黃成穗,子小可取油,殼褐皮堅的相應描述,這與《中國植物志》對大麻植物形態的描述完全一致[23]。三國時期的《吳普本草》載其葉上有毒[33],與現今大麻葉可制麻醉劑[23]的認識也是相似的。《中藥大辭典》《中藥辭海》《中華本草》等大型本草專著均載麻蕡與火麻仁來源是“桑科植物大麻Cannabis sativa L.”[12,34-37]。
縱觀先秦諸子文集及漢魏農書中的五谷之麻與古今本草著作中的大麻,二者植物形態是一致的,可以肯定就是現今桑科植物大麻Cannabis sativa L.。
《詩經·齊風》中最早見種麻需精耕細作:“藝麻如之何?衡從其畝”[4]。《王風》《陳風》《豳風》等詩篇中也有麻的記載[4],其后的《管子》[24]《荀子》[28]《呂氏春秋》[11]《史記》[38]等諸子文集與史書中都有種麻的明確記載。《淮南子·地形訓》[39]有“岱岳以生五谷桑麻”,與《名醫別錄·麻子》[40]生太(泰)山川谷是相同的。農學著作中自《泛勝之書》[8]起就有種麻,之后的《四民月令》《齊民要術》及歷朝歷代的農書里都少不了對麻的記載[29,41-46]。筆者曾見過甘肅地區收種的火麻子,確如書中所言。甘肅民眾像嗑瓜子一樣吃麻子,或是將碾碎過水剩的麻麩來烙饃,也有榨油的,但胡麻油盛行,麻子榨油就不普遍了。如此看來,自古及今,大麻的種植及其所用依然在流傳,從未斷絕。
綜上所述,筆者不贊同宋應星“《詩》《書》五谷之麻已滅種或為菽、粟之別種”之說。先秦之時,國小人少,對衣食的需求并沒有明代高,明代的火麻與《詩》《書》五谷之麻,物同但所需不同。宋應星以今況定古情,是其一誤。宋應星一生多在讀書、教書、寫書[47],縱觀其人生經歷與其著作可知,先生或未親眼見過生長種植的大麻,而得出滅種或為別種的結論,是其二誤。筆者查考了歷代相關文獻加以邏輯推理,結合民間所傳之實,認為《詩》《書》五谷之麻就是本草麻蕡麻子或火麻仁之麻,即今桑科植物大麻Cannabis sativa L.。故,本草大麻即為古代五谷之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