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非非,郭蓉娟
1.北京中醫(yī)藥大學,北京100029;2.北京中醫(yī)藥大學東方醫(yī)院,北京100078
2019年末,由新型冠狀病毒-2(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 coronavirus 2,SARS-CoV-2)引起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coronavirus disease 2019,COVID-19)迅速暴發(fā)[1]。早在日內瓦時間2020年3月11日,世界衛(wèi)生組織宣布此次COVID-19疫情已構成“全球大流行”[2]。目前該流行性疾病已對全球公共衛(wèi)生安全和經濟造成嚴重影響[3]。
研究表明,大多數COVID-19患者以發(fā)熱、干咳、乏力等為主要臨床表現,但部分患者仍可伴鼻塞、流涕、咽痛、肌肉痛和腹瀉等癥狀[4]。根據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發(fā)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七版)》[5],COVID-19導致的病理改變除了有肺臟不同程度損傷外,尚可見脾臟、肺門淋巴結、心臟血管、肝臟、膽囊、腎臟等其他器官和組織的損傷,也包括腦組織充血、水腫及神經元變性等。最新的多項研究證據也顯示,SARS-CoV-2感染與心血管疾病、腎臟疾病、消化系統疾病及神經系統疾病等密切相關[6-9]。中醫(yī)藥在我國COVID-19疫情防控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改善臨床癥狀、縮短病程、降低普通型向重型轉化率、遏制過度炎癥風暴等方面優(yōu)勢顯著[10-11]。但目前在COVID-19對神經系統影響的中醫(yī)認識及治療方面尚無報道。本文擬通過總結SARS-CoV-2致病特點及COVID-19與神經系統疾病的關系,以闡明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對神經系統影響的中醫(yī)防治策略。
1.1 SARS-CoV-2受體分布廣泛作為引起COVID-19的病原,SARS-CoV-2屬于冠狀病毒家族一員,并以血管緊張素轉換酶2(angiotensin converting enzyme 2,ACE2)為功能性受體感染細胞。研究顯示,SARS-CoV-2通過其表面的刺突糖蛋白Spike與宿主細胞表面的ACE2結合是入侵細胞的關鍵[12]。ACE2是腎素-血管緊張素系統(Renin-angiotensin system,RAS)中一種重要的金屬鈦酶,參與機體血壓調節(jié)、體液平衡和細胞增殖等多個生理過程[13]。重要的是,ACE2廣泛表達于肺、心血管系統、腸道、腎臟、甲狀腺、中樞神經系統和脂肪組織中[14]。Xia等[15]研究也曾指出中樞神經系統中ACE2的分布及重要性。
在大多數人類冠狀病毒(HCoV-OC43、HCoV-229E、MERS-CoV、SARS-CoV)和一些動物冠狀病毒(豬血凝性腦脊髓炎冠狀病毒)中,神經系統侵襲的可能性已被證實[16]。SARS-CoV-2也可通過血液或神經傳播途徑進入中樞神經系統[17]。當病毒入侵時,腦血管內皮細胞表面的ACE2受體自我調節(jié)功能降低,導致血管內壓力升高,出現腦血管破裂等表現,患者呈現意識改變合并SARS-CoV-2檢測陽性[18]。也有研究顯示,SARS-CoV-2可能在COVID-19早期或晚期通過篩板進入大腦,或在肺部感染后經全身循環(huán)播散進入大腦,在ACE2受體作用下通過影響呼吸中樞使呼吸失控,出現需要輔助通氣的急性呼吸功能不全[19]。
1.2 COVID-19與神經疾病相互影響一方面,COVID-19患者通常伴有神經癥狀。一項針對武漢214例COVID-19患者神經癥狀調查的回顧性分析顯示,約36.4%(78例)患者出現神經系統表現,與輕型、普通型相比,重型患者出現急性腦血管病(5.7%)、意識障礙(14.8%)、骨骼肌損傷(19.3%)等神經癥狀的比例顯著升高[20]。另一方面,神經疾病與COVID-19疾病嚴重程度也呈正相關。有報道分析了6項中風與COVID-19相關性的研究,結果顯示既往存在腦血管疾病病史可使COVID-19的發(fā)病率增加2.5倍[21]。盡管筆者認為仍需較大的樣本量進一步驗證,但已反映出二者的高度相關性。一項針對COVID-19共病風險的薈萃分析顯示,腦血管疾病是COVID-19發(fā)生的獨立危險因素(OR:3.89,P=0.002)[22]。
1.3 COVID-19疫情背景下心理應激對神經疾病產生影響COVID-19疫情作為突發(fā)重大公共衛(wèi)生事件,公眾身心承受巨大壓力[23]。COVID-19在威脅生命健康的同時也可引發(fā)個體產生過度的心理應激反應,如過度緊張、恐懼及焦慮、抑郁狀態(tài)等[24]。COVID-19也給醫(yī)護人員帶來嚴重心理應激。一項來自武漢共1 257名醫(yī)護人員參與的心理狀態(tài)調查顯示,疫情應激可導致醫(yī)護人員出現抑郁(50.4%)、焦慮(44.6%)、失眠(34.0%)及悲觀(71.5%)等不良情緒[25]。
同時,突發(fā)或長期的心理社會應激與血管類疾病如動脈粥樣硬化的病因和發(fā)病密切相關[26]。急性或慢性心理應激可通過交感神經興奮、下丘腦-垂體-腎上腺軸(hypothalamus-pituitary-adrenal axis,HPA)和RAS引起各種應激激素如兒茶酚胺、皮質激素、胰高血糖素、腎素等的釋放,誘導慢性炎癥過程,刺激動脈管壁增生、硬化,導致動脈粥樣硬化發(fā)生,與腦血管病相關。也有研究證實心理應激可通過一氧化氮(nitric oxide,NO)途徑導致腦內血管內皮損傷,引起血管功能障礙[27]。此外,應激狀態(tài)可引起血液流變學和血管功能改變。有研究觀察冠狀動脈血流速度與抑郁、焦慮應激的關系,發(fā)現情緒應激與冠狀動脈血流緩慢顯著相關[28]。因此,作為突發(fā)強大應激源,COVID-19引起的過度心理應激也對腦血管疾病產生影響。
劉清泉作為國家中醫(yī)藥管理局高級專家組成員,在疫情初始深入武漢臨床一線,通過收集百余例COVID-19患者中醫(yī)四診信息,歸納該病臨床特征。該項研究表明,其屬于中醫(yī)學“疫病”范疇,病位在肺脾,主要證候要素為濕、熱、毒、瘀、虛[29]。目前該認識得到業(yè)界廣泛認同。基于此,試析該病對神經系統影響的中醫(yī)認識如下。
2.1 疫戾之邪多傷腦神中醫(yī)認為疫病是感受疫癘之氣引起的疾病。疫氣又稱“戾氣”“疫毒”“異氣”“毒氣”“乖戾之氣”等,是有別于六淫的另一類外感病邪。正如明代吳又可《溫疫論·原序》曰:“夫瘟疫之為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疫氣種類繁多,其所致疾病統稱疫病,又稱疫癘病、瘟病或瘟疫。疫病具有發(fā)病急驟、病情較重、癥狀相似、傳染性強、易于流行等特點[30]。《素問·刺法論》曰:“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癥狀相似。”巢元方《諸病源候論》也記載:“人感乖戾之氣而生病,則戾氣轉相染易,乃至滅門。”
疫氣傷人,其性暴戾,常見發(fā)熱、擾神、動血、生風、劇烈吐瀉等危重癥狀。疫氣感染的途徑和傳變方式雖然各異,或傷及腸胃,或延及臟腑,但最終的轉歸都會傷及腦神。如清代戴天章在《廣瘟疫論》中言:“瘟疫初起,令人神情異常而不知所苦。大概煩躁者居多,或如癡如醉,擾亂驚悸,及問其何所苦,則不自知。即間有神清而能自主者,亦多夢寐不安,閉目即有所見,有所見即譫妄之根。緣瘟疫為天地邪氣,中人人病,中物物傷,故其氣專昏人神情也。”腦為元神之府,腦神損傷,可出現神志異常和神機失用。清代葉桂《溫熱論·外感溫熱》云:“溫邪上受,首先犯肺,逆?zhèn)餍陌!迸R證可見高熱、喘促、神昏、譫語等癥狀,也包含腦神受損、清竅被蒙的表現。同時,疫毒之邪,易耗氣傷津,生風動血,可見燥熱不寧、抽搐、口噤、發(fā)狂等,若傷及神明,閉塞腦竅,可見昏迷不醒等意識改變。在重型、危重型COVID-19患者中,可見呼吸窘迫、膿毒血癥休克等病理危象,均與中醫(yī)腦神損傷相關。
2.2 病位肺脾與腦相關有學者歸納中醫(yī)學中腦與肺的關系可表現在4個方面[31]:①位置居上:腦為人身之主,肺為人身之相,二者都居人之上部,體現了兩者的緊密關系。②經絡相通:《難經·二十八難》曰:“督脈者,起于下極之俞,并于脊里,上至風府,入屬于腦。”《靈樞·營氣》云:“是督脈也……入缺盆,下注肺中,復出太陰。”說明手太陰肺經通過督脈和腦相通。《靈樞·經脈》在論述足厥陰肝經循行時說:“與督脈會于巔。”“其支者,復從肝別貫膈,上注肺。”可見足厥陰肝經也是連接肺和腦之間的經脈橋梁。③生理相聯:肺主氣,司呼吸,朝百脈而主治節(jié)。腦為元神之府,肺主之氣是神明活動的基礎,脈中氣血亦濡養(yǎng)腦中元神。同時,精神活動由腦主司,又與五臟相關,故有“五神臟”之說。《素問·宣明五氣》云:“心藏神,肺藏魄。”神雖分藏于五臟,但總由腦之元神統攝。④病理相關:如前所述,“溫邪上受,首先犯肺,逆?zhèn)餍陌薄匦扒忠u肺衛(wèi),可直陷心包而出現神昏、譫語等清竅受蒙之證。而肺部疾病遷延不愈,痰濁水飲上犯,瘀血內阻,蒙蔽神機,可見痙厥、昏迷等神志異常。因此,雖然COVID-19主病位在肺,亦可延及于腦。
腦與脾在生理上也密切相關。《靈樞·動輸》云:“胃氣上注于肺,其悍氣上沖頭者,循咽,上走空竅,循眼系,入絡腦。”脾與胃互為表里之臟腑,脾與腦以陽明胃經相聯系。腦之元神亦與脾相關,如《素問·宣明五氣》云:“心藏神……脾藏意。”《靈樞·平人絕谷》云:“神者,水谷之精氣也。”均表明腦神與脾在生理上密切相關。脾胃為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脾胃健運,氣血化源充足,五臟安和,九竅通利,則清陽出上竅而達于腦部。如《素問·八正神明論》曰:“血氣者,人之神,不可不謹養(yǎng)。”脾胃虛衰則無力運化水谷,氣血乏源,不能上榮頭目,可致九竅不通,清陽不升而腦髓失養(yǎng),腦神失用。
現有研究也顯示,在COVID-19染病早期,中醫(yī)病機以濕毒郁肺,樞機不利為主;進展期可見濕毒化熱,肺壅腑實,毒損肺絡病變;危重期則發(fā)展為內閉外脫,神機失用,甚則陰竭陽脫的證候表現[32]。這一基本傳變規(guī)律也體現了肺、脾和腦之間的相互影響。
2.3 七情五志過極影響腦神根據COVID-19引起過度心理應激的癥狀表現,可歸屬于中醫(yī)學“郁證”“怔忡”“驚悸”“百合病”或“燈籠病”等,總屬情志病范疇。中醫(yī)學對情志病認識深刻。兩千多年前的《黃帝內經》就為“情志學說”奠定基礎,將人的情感活動分屬五臟,稱為五志。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人有五臟化五氣,以生喜怒悲憂恐。”也提出了“肝在志為怒,心在志為喜,脾在志為思,肺在志為憂,腎在志為恐”。七情五志過極,擾亂五臟所藏之神,而腦為元神之府,久則傷及腦神而致腦病。如《靈樞·本神》曰:“是故怵惕思慮者則傷神,神傷則恐懼,流淫而不止。因悲哀動中者,竭絕而失生……愁憂者,氣閉塞而不行……恐懼者,神蕩憚而不收。”
除此之外,腦神的功能有賴于氣血的濡養(yǎng),氣機升降正常則腦竅清靈,五臟安和。而在疫情下各種過度心理應激導致氣機郁滯,升降失常,腦失所養(yǎng),所用失司而竅閉神昏,發(fā)為腦病。氣郁日久則氣滯,一則腦竅郁閉,神機失運,二則氣滯則血瘀,瘀血阻于腦絡,清竅失養(yǎng),亦可導致腦病發(fā)生。
疫病以驅邪為第一要義,驅邪務早,驅邪務盡。如吳又可《溫疫論》言:“大凡客邪貴乎早逐,乘人氣血未亂,肌肉未消,津液未耗,病人不至危殆,投劑不至掣肘,愈后亦易平復。欲為萬全之策者,不過知邪之所在,早拔去病根為要耳。”即針對疫病病因以祛除疫戾之邪最為根本。但同時需重視顧護人體正氣,扶正氣以驅邪氣。如《靈樞·百病始生》曰:“風雨寒熱,不得虛,邪不能獨傷人。”在此基礎上,發(fā)揮辨證論治優(yōu)勢,開展個體化施治。同時注意預防傳變,防止病邪內傳。
此外,針對COVID-19對神經系統的影響特點,其防治策略仍需注意以下幾點:①針對既往無腦血管系統基礎性疾病的患者,充分發(fā)揮中醫(yī)“治未病”優(yōu)勢,未病先防,可利用飲食、運動、調暢情志等生活方式預防腦病發(fā)生。②對于有腦血管系統基礎疾病或存在腦血管疾病發(fā)生高危因素的患者,在保持原治療方案的基礎上,以中醫(yī)腦病治療常用之治風法、祛濕法、祛痰法、活血化瘀法及補益法等辨證治療,在國家診療方案推薦方藥基礎上,可適當加減以促進腦部癥狀緩解。③對于重癥與危重癥患者,若病情進展出現竅閉神昏,或出現厥證和脫證等危象,如呼吸急促,面色蒼白,冷汗淋漓,四肢厥逆,脈微欲絕或虛煩燥擾,身灼肢冷,汗出如珠如油,脈疾數無力等癥狀,可緊急給予回陽救逆治法,常用方劑如參附湯、獨參湯及四逆輩等,必要時可鼻飼給藥。對于神志昏迷者,也可用醒神開竅法以蘇醒神志,如安宮牛黃丸、蘇合香丸等,或給予醒神開竅針刺緊急治療。④全程注重調氣以治神。辨治腦病首重調神,而調神之法首在調氣。情志因素與腦病發(fā)生有關,又多與氣機紊亂相關,如《素問·舉痛論》曰:“余知百病生于氣,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寒則氣收,炅則氣泄,驚則氣亂,勞則氣耗,思則氣結。”所以可通過調暢氣機以舒暢情志,調攝腦神。正如清代鄭肖巖《鼠疫約編》云:“避疫圣法,若能靜心調息,一志凝神,以運氣法行之,無不靈驗。”因此,針對疫情過度應激出現的頭痛、頭暈、失眠及抑郁、焦慮、恐懼等,可通過中醫(yī)情志療法、五行音樂療法或導引術等調理氣機,以恢復腦神功能。
目前研究發(fā)現COVID-19與神經系統疾病關系密切,SARS-CoV-2可入侵腦內,通過影響神經系統ACE2受體功能引起疾病發(fā)生或加重。腦血管疾病也是COVID-19加重的獨立危險因素。同時,作為重大突發(fā)應激源,COVID-19導致的過度心理應激也會對神經疾病產生影響。中醫(yī)疫戾之邪發(fā)病急驟,傳變迅速,易傷腦神而發(fā)為腦病。腦與肺脾以經絡相聯,生理功能和病理改變均密切相關。七情五志過極也與腦病發(fā)生有關。后疫情時代,進一步總結思考中醫(yī)藥對COVID-19引起的神經系統損傷防治的優(yōu)勢,對未來的疫情防治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