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焰

唐德宗貞元二十年,九月,盛夏的陽光鋪滿天地,李紳到元稹的公館里做客,元稹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是一個關于少年初戀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有個柔軟的名字,叫鶯鶯。故事并不長,幾盞茶的功夫就講完了,但是李紳卻聽得心潮起伏,起初是對艷情的好奇期待,后來聽得提心吊膽,爾后扼腕嘆息,繼而又面紅心跳,不一會又一臉羨慕,最后卻悲傷不已,起身來回踱步,一邊搖頭一邊嘆息。
元稹沒想到平時不動聲色溫文爾雅的朋友卻反應如此之大,頗為震驚,他眼睜睜看著李紳一言不發地離開客廳,走進書房,理都不理自己,頗感到納悶,也好奇地跟了過去,進房卻看見李紳已經揮毫寫下一首詩。詩的結尾很悲傷:門掩重關蕭寺中,芳草花時不曾出。再看詩的名字:《鶯鶯歌》。
原來好朋友李紳被故事的女主角打動,情感奔涌,不能自持,所以寫詩一吐為快。
兩人站在書桌前,望著桌上新寫的詩,沉默不語,許久,元稹聽到李紳叫他,抬起頭來,看到恢復平靜的李紳問:元兄,這個故事的主人公是不是你?元稹一愣,繼而搖頭:這是我聽一個朋友說的。
李紳點頭,誦讀了一遍自己剛寫的《鶯鶯歌》,臉上又泛起激動的紅色:這個故事太具有殺傷力了,你應該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必定能撼動天下人心。
元稹聽完,心里登時一動,好像一粒種子落入泥土里。回到家后,元稹輾轉反側,李紳的話在腦海中反復閃現,盛夏的夜,蟬鳴蛙叫,襯托的天地格外空闊寂寥,滿身是汗的元稹無眠起身,點起油燈,看著窗外的星光月色,執筆飽蘸汁墨,將心中涌動的情愫凝結筆尖,挽住衣袖一列一列寫下去。
經過幾個不眠之夜,元稹終于寫完了這個故事,元稹扔掉毛筆,用濕布擦著滿手的墨痕,望著密密麻麻的字,滿臉疲憊,眼中卻閃著亮晶晶的光芒。作為這個時代最有才華的詩人之一,這是他第一次寫一個長長的戀愛傳奇故事,雖然故事只有三千多字,但是里面卻有兵亂危機、英雄救美、火熱追求與冰冷回應、求而不得的癡戀、峰回路轉的獻身、雙宿雙飛的甜蜜,京城的繁華、落榜的凄涼,望眼欲穿的思念,和始亂終棄的薄情,念念不忘地回頭,與心如死灰的閃躲。
燈枯油盡,文章已落下最后一筆,精疲力竭的元稹默然良久,重新拾起毛筆,在月光下寫下故事的名字:《會真記》,又名《鶯鶯傳》。
四百多年后,元代鬼才王實甫讀到了《會真記》,瞬間被擊中,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起身將這個故事擴寫成一部五本二十一折的戲劇,這部戲劇后來成了元代戲曲的巔峰——《西廂記》。
按照常理,作品寫的好,作者會一戰封神,受萬千讀者崇拜,但后來事情的發展卻與常理完全相反——元稹成了萬人痛罵的對象。更恐怖的是,這種痛罵,橫跨千年,綿綿無絕期。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吐槽: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意思是元稹你篇末寫的總結真的很狗。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里直接開罵:嗚呼,微之之薄情多疑,無待論矣。意思是我說元稹(字微之)是個渣男不會有人反對吧?事情之所以往奇怪的方向發展,其實因為《會真記》寫得太好了,但是個悲劇結尾,不管是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還是回味初戀的中老年人,都被打動,讀完之后悵然若失,無法釋懷,輾轉反側,為女主角嘆息之際,紛紛有種掏出四十米大刀,找文中這個始亂終棄的男主角拼命的沖動。
最后大家的目光都盯住了男主角的名字——張生,這挨千刀的原型究竟是誰?
但是身為作者的元稹口風很緊,就說這是寫一個朋友的故事,但朋友是誰打死也不說。
轉眼到了宋朝,《鶯鶯傳》依舊長盛不衰,蘇軾也加入了猜謎游戲,第一個懷疑的是張籍,證據有三個,一來都是唐朝人,二來都姓張,再來是張籍是個詩人,很符合小說里男主角會寫詩這個情節。結果大家一窩蜂地考據了一下張籍的事跡,發現這個詩人最出名的事情就是吃紙灰,據《云仙散錄》記載,張籍為了學到杜甫寫詩的技巧,把杜甫的詩燒成灰,拌著蜂蜜當飯吃,還到處跟人炫耀。這種直男性格的人才,跟鶯鶯傳里那個浪漫多情、翩翩公子張生,實在是相差太遠。
到了元朝,戲劇鬼才作家王實甫暫時解決了大眾的急切地尋找需求,之所以說暫時,是他雖然沒找到原型是誰,但是動用自己才華,直接更改了悲劇結尾,《西廂記》里張生不再薄情,讓讀者心里發堵的始亂終棄改寫成了群眾喜聞樂見的大團圓。從此,西廂記一躍成為經典,讓人又愛又恨的《鶯鶯傳》逐漸被大眾忘記了。
但時間到了民國,大師們的目光穿透歷史,用嚴密的考證和推理分析一錘定音,張生這個渣男,就是元稹自己。魯迅說: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意指《鶯鶯傳》不是虛構類小說,而是元稹的日記。陳寅恪說:“自私自利。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豈其多情哉?實多詐而已矣。”
千年前的那個夜晚,月光之下,寫完《會真記》精疲力竭的元稹,雖然累,但肯定是滿心歡喜,他預感這篇耗費心血的作品會打動萬千讀者,但估計怎么也不會想到,最后的最后,沒有人記得他驚世的才華,沒有人心疼他寫作的勞累,更沒有人記得悲劇結尾的力量,討論最熱烈的,都是他元稹是不是原型,他的人品到底渣不渣,就連他之后寫的排行榜第一的悼念詩,都要帶著狐疑的眼光審視一番。早知道一篇文章能讓讀者八卦千年,早知道才華在八卦面前一文不值,不知道元稹會不會感到哭笑不得。
選自《朝文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