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東

當窗前的向日葵長到一人高時,媽媽離開了家。
爸爸開始酗酒。春天里,媽媽在木柵欄邊撒了花草的種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開,不惹眼,香氣時不時從窗戶鉆進屋里來。現在,酒氣沖淡了花香,我一度懷疑,家里所有的東西都在酒里發酵了。
爸爸很久沒理發了,胡子和頭發蓬松得像院里的雜草。如果媽媽在,肯定會說,親愛的,給孩子做個好榜樣。
頭頂那個巨大的藍色天幕還在。爸爸媽媽說,那是穹頂的底部,我們以前也在那里生活。媽媽總是謹小慎微的,時刻讓我遠離那些怕人的東西——穹頂食品。
我能想象出他們做出那個決定有多難,從穹頂離開前必須取出植入體內的上萬枚芯片,到地面后,他們必須像原始人那樣生活。從我懂事時起,我覺得他們很快樂,雖然再也不能像在穹頂那樣輕而易舉地獲得物質和精神滿足了。
媽媽說,穹頂的食品對我而言是致命的。每次說到我因為接觸這些食品痙攣得險些死去時,媽媽渾身都在顫抖,仿佛因食品過敏而痙攣的是她。
今天爸爸又喝醉了,晃晃悠悠地給我端來晚餐。他不善言辭,但我能感覺出他的用心,菜色做得很像媽媽的手藝。
我說,向日葵開了。
他的舌根有些硬,是吧。
從前,看著忙碌的父母我很安心,自從媽媽離開后,我心里空落落的。我真想去嗅嗅向日葵的香味,我一直奇怪夢里聞到的那種芬芳是不是向日葵散發出來的。我全身上下能自由活動的只有頭部,出生時便如此,十五年來也一直如此。我愉快地把晚餐吃下去,爸爸瞇著眼,很滿足。
說實話,晚餐并不如媽媽做的可口。
晚八點便不再百無聊賴了,感謝穹頂的人沒遺忘地面的人,穹頂分出的流量,讓我們不必徹底做回原始人。我們可以同步看到那個盛大的真人秀節目《奇怪的人》。
節目里的選手都經過一些神秘的遴選程序,簽署保密協議,并且用高超的整容技術改頭換面后才能登場。最近,我迷上了那個新晉選手,她在上一集中取得完勝。
她的名字叫杜阿。
今晚,杜阿最后一個出場。這次她要面對一個巨大的挑戰。前面那些身材高大的選手表情痛苦地退了下去。蛛網一樣的細線與杜阿頭部連接起來,選手們人生最痛苦的記憶將被提取出來,通過諧振器將痛苦放大數倍后,重新輸入。計時器上顯示選手們堅持的時間,前面選手的最長紀錄是十分鐘。
說實話,看著杜阿嬌小的身體,我真為她捏把汗。可杜阿畢竟是杜阿,一小時后,裁判員宣布比賽結束,杜阿表情平靜地走下賽場。
現場觀眾爆發出一陣騷動,她難道是機器人?
爸爸的狀態越來越差,媽媽一走便把他的心帶走了。那天晚上他破例沒喝酒,好像有很多話要對我說。
我們沒錢了。
沒事的,明早您能讓我聞一聞向日葵的香氣嗎?那晚我才知道,為了維持我的生命,他們變賣了所有資產,包括他們在穹頂的永久居留權。穹頂,那個幽藍色的大球,再也回不去了。如果沒錢,我們會不會餓死?
這倒不會,不過你的防過敏藥物就沒了。然后呢?當晚爸爸破例同我一起看了那場真人秀總決賽。他隨口問,冠軍有什么獎勵,我說,獎金豐厚。不出意料,杜阿贏得了最后的冠軍。
第二天,爸爸費了很大力氣才把我弄出房門。我的身體插滿了管子,像變異的章魚。向日葵開著,晨光里,花瓣鑲著金邊。一天的時間很快過去,爸爸帶我走向了落日。家里那扇關閉的房門將不再有人打開,爸爸把我們一家三口的照片埋在了向日葵旁。
很多年后,我對媽媽說,如果那天她晚來一步,她可能真見不到我和爸爸了。媽媽,您真的是杜阿?媽媽摸著我的頭,臉上的微笑像極了盛開的向日葵。
選自《大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