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斯羽
這是老顧第一千零一次講起那個人,他的另一半。他講的時候嘴角含著笑意,悠哉游哉的閉著眼睛,半躺在那張木頭做的搖椅上,手里拿了把大折扇,搖著扇子講往事。那木椅子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好像要承受不住了似的。這椅子和老顧一樣,有些年頭了。
講到那些美好的回憶時,他忍不住瞇著眼睛笑起來,眼角的褶皺都堆了起來,金魚尾巴似的。老顧已經很老了。
老顧和他的另一半是很多年前在廠子里認識的。那時候老顧還年輕,初出茅廬意氣風發。老顧是個車工。仗著自己手藝好不知天高地厚,師傅也一向覺得他天賦好得很,車什么是什么,用游標卡尺一量,誤差總是最小的。所以有重要的活,師傅也是放心的交給他做。他更是驕傲的很,昂著頭誰也看不上。
結果被一個姑娘給了下馬威。
老顧講起這段的時候又笑了,眼睛都瞇得看不著了,只露出來幾顆大白牙,看著還是齊整的,還沒掉光。
我瞧著他那副高興的樣子,心里頭有些醋,忍不住罵道:“忒不識抬舉!要是我當年,一定不讓著你!”
老顧微微睜大了眼睛,朝我這看了看,又躺回去哈哈地笑了。他沒搭我的腔,又繼續講了。
嘿!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兒我都聽他講過一千遍了!他凈同我念叨他當年的她,卻不愿搭我的腔!
“所謂不打不相識啊!當年收進來那活,人家要得急,精確度又要求極高,我連著車了兩次,都沒成。她過來上車床就做……你可知她當年……啊,說起來,你叫做什么來著?”老顧忽然停了下來,連手中不停擺動的扇子都放下了。他微微坐起身來轉頭瞧著我,疑惑的問。
老顧的記性越來越差了,他又不記得我的名字了!他已經第一千零一次問我的名字了!
我耐著性子回答他:“李文茵,這下記得了嗎?”
老顧笑開了眼,慢悠悠的點頭:“記得了,記得了。”
記得什么!下次又該問我叫什么了!這個老糊涂東西!
老顧又躺回去,慢慢搖著扇子開始絮叨那些陳年舊事。他講的細致得緊,好多小事都被他翻出來顛來倒去的講,有時候一講就能講上個一整天。
“她啊,糊涂得很,我后來給她車了把紅纓槍鎮宅,她非要自己刻字。結果把自己名字刻反了。別人過年貼對聯,貼門神,她不,說就要把紅纓槍放門口,在家里就算我不在家,她一個人在家,也會覺得安心。”說著老顧又樂了。他笑的太突然,自己把自己嗆著了,猛地坐起身佝僂著身子彎到一旁,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
我心里頭難受得緊,一邊想著叫你樂,一邊又擔心得很。拿了水給他,又給他捶背。
他咳了許久,好不容易緩下來些,接了水慢吞吞地喝了幾口,便推開了,神色懨懨。
我看他臉色實在不大好,忍不住開口勸他早些休息。他拒絕道:“讓我講完吧文茵,讓我講完吧。我也不知還有幾個日子好活嘍。”
他說的我難過極了,雖然老顧嘴里頭半句不離他的她,雖然老顧老的話都說不利索了,雖然他從來都記不住我的名字,可我不想他就這樣離開。
假如可以選擇,我還是希望他不要再和我講他和她的故事了,我想他多看我一眼,哪怕就多一眼。
他的眼神迷迷蒙蒙的,像蒙了一層霧似的,又或許是我看花了眼。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大片大片的云鋪將過來,遮住了陽光,空氣悶熱悶熱的,許要下雨了。再看老顧的眼睛,我心下了然,原來他眸子里霧蒙蒙的全都是天上的云彩。
“那年她走的時候,坐著一輛有紅顏色條條的大班車,她把我送她的紅纓槍留給了我,她說她回來了讓我還給她,她要放在家里面,我們倆的家。她走的時候很開心,說她就去外面闖闖,混好了就回來。”老顧坐起身來抬頭看了看天空,喃喃道:“要下雨啦。”
我掏了掏兜,掏出來一塊白色的帕子,角落里歪歪扭扭繡了片紅葉,丑得很。好像時間很久了,繡線都磨起了毛,摸上去很軟和。
我把那帕子遞給他,想著他又要哭了。
他低頭看了看那塊帕子,沖著我微笑了一下,他好像自以為很瀟灑的樣子,可老顧已經太老了,笑起來像一朵凋殘的花。可是好吧,我承認他在我眼里仍舊很俊。
他拒絕用我遞給他的帕子:“不能洗了,再洗就變黃啦。她車活車得好極了,可是這繡活,你看,你看,丑得很啊。”我收回帕子看了看,可這帕子本來也不白了。我瞧了瞧老顧,心想,罷了,便就依著這老頭吧。
“她坐在班車上沖我笑,說去去就回,等她的好消息。”老顧努力地伸長脖子往院門外看去,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院門外剛好是隔壁家的圍墻,白墻沒有粉勻,東一塊西一塊的,實在沒什么可欣賞的。也許老顧只是不想又掉眼淚吧。
“她沒回來,我就只剩這株桃樹了。”老顧慢慢地起身,他的身體僵硬,我連忙扶著他。他手里握著扇子,我發現他已經很久沒有搖過他手里的扇子了。我看向院子里頭那棵桃樹,它已經生得十分高大了。正是開花的季節,滿樹盡是桃紅色,渲染得這個死氣沉沉的院落都亮堂了不少。
“這棵桃樹,還是她那時候栽的呢。她和我說,這是她家鄉的桃樹,她想讓它在我家開花。”老顧邊在院子里走邊呢喃著,說到這里輕輕笑了,聲音飄忽忽的,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似的:“這世上,怎么有像她這般傻的人?”
我忿忿地想,你要是愿意,我比她傻一萬倍都行!
“后來,就只剩這棵樹了。”老顧又重復了一遍,嘆息一般。我靜靜陪他坐在桃樹底下,悠悠然地喝光了一盞茶。
他在躺椅上緩緩閉上眼睛,睡著了似的。整個院落都安靜了下來,連風都不鬧了。
睡醒了,老顧慢悠悠地爬起來,顫巍巍地往房子里頭走,邊走邊道:“唉,老了,講個故事都累得很了。我先去睡了啊,文茵。”
我應了一聲,沒去理他,就鬧脾氣似地獨自一人坐樹底下。
晚些時候,果然下大雨了。
我躲在屋檐下看外頭的樣子,這夏日里的暴雨來的格外猛烈,嘩啦啦傾盆似的砸下來,砸的那桃樹受不住似的顫抖著,殘花一地。
我心里頗有些酸恨的想,該!最好全給你砸壞嘍!
第二日早晨,老顧很晚都沒有出來。我一邊心里隱隱的擔心,又一邊暗自安慰自己想太多。老顧那般討人厭的臭老頭,大概又是睡過了時間吧。
晚上的時候他仍然沒有出來,我瞧著院子里一地的殘紅和霜打了似的垂著頭的桃樹,心里著急起來。老顧要是瞧見他這寶貝桃樹如今的模樣該傷心了吧?
我忍不住跑進屋里找他。
房間黑著,暗沉沉的,隱約瞧見被窩隆起,躺了個人。
我躡手躡腳走過去,推了推床上那人,那人沒反應。我有點害怕,我一邊呼喚老顧的名字一邊又搡了搡他。
他仍然毫無動靜。
我害怕極了,但我不想他看見我慌亂的樣子。于是我努力鎮靜下來,拉亮了燈。
屋子里驟然亮了,老顧在床上側躺著,蜷縮成一團,懷里抱了一桿樣式有些老舊卻依然锃亮的紅纓槍。老顧安安靜靜地睡著了似的,嘴角帶笑。
我顫巍巍去探他鼻息。
人沒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老舊的屋子里仿佛發出吱呀呀沉悶的響聲,好像有什么東西穿過漫長的歲月也隨著時間都碎盡了。
后半夜里又下起了大雨,屋頂嘩啦啦地好像都要塌下來。
天將明的時候,雨小了很多,淅淅瀝瀝的,披了一層青光。光慢慢鋪了過來,屋子里亮晶晶的煙塵倏忽飄起來,零零落落散了滿屋。
老顧就這樣去了。
我有些遲鈍地爬起來從他懷里取出那桿紅纓槍,坐在地上就著晨光細看。這是一柄車工精湛的紅纓槍,主人應該保護的很小心,槍打磨得亮閃閃的,又經常上油,沒有生一絲銹。
我抓著那桿槍翻來覆去找那人的名字,槍桿上果然篆了兩字。從右到左看刻的正是“茵文”二字。
是啊,那年是我坐著一輛有紅顏色條條的大班車去外地闖蕩。說好的混好了就回來,可是一直就沒有混好,就一直在外面混。
后來我回來了,可是老顧就成了這樣。
窗外的雨下的又大了。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