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蜀黍
馬達加斯加這座離非洲大陸不太遠的世界第四大島,早在大約1億年前就與非洲大陸分開了,在約8800萬年前和印度次大陸分離之后,它就在印度洋上“漂泊”,不再跟任何大陸連接上。它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大島。漫長的時光中,這里成了天然的島嶼生物實驗場,島上原生的、不同時間各種意外遷徙而來的動植物,得以在相對隔離的自然條件下演化,這也使得馬達加斯加島上將近90%的動植物,都是這座島的特有物種。
坐在車上,我的眼睛每時每刻都望著車窗外那片被灌叢和矮樹覆蓋的沼澤,期待有所發(fā)現(xiàn)。當我興奮地叫停車的時候,是我在路邊看到了一大片豬籠草——豬籠草在東南亞的熱帶雨林中種類比較多,在馬達加斯加卻只有兩種,其中一種便是我見到的馬達加斯加豬籠草,它們在這片沼澤上肆意生長著。
但當我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這片沼澤上的豬籠草只不過是路邊的點綴。從近到遠,這里都被另一種龐大得多的植物占領(lǐng)了——它們有粗壯的莖干,莖干之上,整個植物仿佛是一面七八米高的羽扇,羽扇只有兩面,每一根扇葉上的“羽毛”都是一片龐大的葉子,這些層層疊疊翠綠色的扇子和羽毛無邊無際,仿佛從公路一直延伸到海邊。
這就是我第一次在野外見到旅人蕉……
雖然我們可以時常在公園或溫室見到旅人蕉的模樣,但它本是馬達加斯加的特有植物。旅人蕉的種加詞“madagascariensis”,正是指原產(chǎn)地馬達加斯加,在馬達加斯加共和國的國徽、錢幣和馬達加斯加航空的徽章上,都有作為國樹的旅人蕉圖案。

每個從小愛看書的孩子或多或少見過各種讀物上那些關(guān)于遠方神奇植物的故事。比如某種樹上結(jié)的果實直接拿下來就能當面包吃;衣服臟了直接綁在某種樹上一晚上,白天拿下來一漂洗,立刻干干凈凈;還有可怕的食人樹,一旦碰到它的樹枝就會被纏住,最后被植物消化……感覺就是遠方的植物滿足了人們的一切生理、心理需求,包括嚇唬小孩。當開始有了足夠的判斷力而又做了植物學研究的工作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些基本上都是“傳說”。
旅人蕉就是諸多神奇植物的原型之一。關(guān)于旅人蕉的故事,常常和仙人掌、猴面包樹等植物故事“長”得差不多:“旅人蕉”的名字和“旅人”有關(guān),是因為旅人蕉的葉片基部儲存了水分,沙漠中找不到水的旅人割開葉柄,就能收獲甘甜的水。我一直比較相信這個說法——在植物園里見過的旅人蕉,寬大的葉片上有平行葉脈,收縮在一條主脈上,簡直就像是天生為旅人收集雨水準備的造型。
直到在馬達加斯加東南部沼澤中看見這一片旅人蕉林,我才感到一絲動搖——旅人蕉竟然長在沼澤里,那“沙漠旅人”的說法,豈不是不攻自破?
要驗證或推翻“旅人蕉給沙漠旅人提供水”這個流傳極廣的說法,顯然需要更多的觀察。
在接下來的10天里,我們輾轉(zhuǎn)在馬達加斯加的不同生境里。在馬達加斯加西南部的荒漠地帶,我未曾見到過一株旅人蕉;我所見到的旅人蕉,生長在中部至東部的山地、熱帶雨林和沼澤中。總體上,旅人蕉是一種需水較強的植物。
而傳說中的“儲水”功能,真相是這樣的——旅人蕉葉柄基部深“V”形的凹槽,的確能在雨季積存部分雨水,但在旱季很可能已經(jīng)流光或者無法飲用,而葉柄內(nèi)的較大的空腔組織里也是有時有水有時無水。
可以作出的結(jié)論是:如果有旅行者在馬達加斯加的荒漠中干渴不已,旅人蕉不會是他的目標,他甚至無法找到一棵旅人蕉;如果在東部降水充沛的雨林里,他能遇到旅人蕉,但這些地方往往有更好的水源;如果在較為干旱的森林中,他或許能找到旅人蕉,但當他滿懷期待地扎破葉柄,這時候旅人蕉的葉柄中可不一定有水。
需要的時候不在身邊,在身邊的時候不被需要——讓人有些沮喪的事實是,旅人蕉可能不是旅人的最佳伴侶。自然常常是這樣,它們并不依從于人類的需求而存在。
實際上,旅人蕉有的是和它互相依存的生命。
馬達加斯加島上的傳奇協(xié)同演化故事,不只是很多人耳熟能詳?shù)拇箦缧翘m和長喙天蛾。
旅人蕉在地下有蔓延的橫走莖,地上莖如棕櫚一樣聳立,也不像大部分大樹那樣有環(huán)形的維管束形成層,可以不斷增粗。在適當?shù)臅r候,那些葉鞘之間就長出了蝎尾狀的奇特花序,像大扇子上開出的小扇子。旅人蕉的花不像我們常見的花那樣嬌艷,花中有大量花蜜,卻有堅硬的暗綠色革質(zhì)苞片保護著,即使在成熟的時候,也保持著閉合狀態(tài)。這些花蜜顯然不是給鳥類或昆蟲準備的“酬勞”,那么,它們又是如何傳粉的呢?

答案就在于島上生存的另一類特殊的靈長類動物——狐猴。作為樹棲動物,一些狐猴能夠輕松地接觸到旅人蕉的花。當它們手腳并用撬開花朵堅硬的苞片,用長舌頭啜飲花蜜時,旅人蕉的花粉就黏在它們的臉上、毛上,當它取食下一朵花時,就將花粉帶到了下朵花的柱頭上。經(jīng)科學家觀察,領(lǐng)狐猴、黑狐猴等幾種狐猴在一年中的特定時期會高度依賴旅人蕉的花蜜作為食物來源。旅人蕉甜美的花蜜讓這些狐猴心甘情愿地承擔起傳粉者的角色。
完成授粉的旅人蕉,會結(jié)出小香蕉般的極其堅硬的蒴果。蒴果在完全成熟后開裂,暴露出種子。最有趣的是,這些種子被目前在所有植物中獨一無二的、天藍色的、絲綢一般的假種皮覆蓋著。這些藍色,廣泛存在于動物中,在植物中卻僅存于旅人蕉所在的姜目植物的膽色素中。一般而言,假種皮是一些植物吸引動物取食、傳播種子的手段,如果要問為什么旅人蕉的假種皮會是獨一無二的藍色,而不是紅色、黃色這些更普遍的色彩,答案你可能能猜到——是演化的結(jié)果。
當旅人蕉的祖先和它在非洲大陸的親戚分開的時候,假種皮可能依然還是橙色或者紅色——就像它的親戚,分布在非洲大陸的大鶴望蘭的假種皮顏色。是什么力量讓這種顏色發(fā)生了改變呢?
色彩,在自然中常常傳遞著某種信息。種子如果想讓別的動物取食、傳播或者保護,那就要讓特定的動物注意到。橙色、紅色種子的信息傳遞對象,常常是各種色覺敏銳的鳥類,但旅人蕉的種子在歷史上很可能遭受過 “知音難覓”的困境。這個時候,狐猴伸出了橄欖枝。
是命運,也是狐猴選擇的藍色。
今天,大多數(shù)的狐猴,僅能區(qū)分藍色和綠色,雖然一些狐猴重新演化出了不同的三色視覺,但也是對短波長的藍紫光更加敏感。一場物種之間的牽手誕生了——旅人蕉的種子變藍了,得到了狐猴的關(guān)注;而狐猴不僅為旅人蕉傳粉,有些狐猴還為旅人蕉傳播種子。這個過程當然并非植物有智力或者想變就變,而是自然選擇的大手,讓那些沒有產(chǎn)生這種變異的旅人蕉沒有留下后代。
一些研究更認為,馬達加斯加長相極特殊的夜行性原猴——指猴扮演了關(guān)鍵角色,它們新演化出的一種視錐細胞對旅人蕉假種皮相應波長的藍色更加敏感,主要食蟲的它們會在種子開裂后被吸引而來,使得旅人蕉種子不受昆蟲侵擾。
于是,旅人蕉和狐猴相互依存、彼此受益,用千萬年時光共同譜寫了一段新的協(xié)同演化自然傳奇。
編輯/梁宇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