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 超
宮崎市定(Miyazaki Ichisada,1901—1995)是日本京都大學東洋史學派的第二代領軍人物,研究領域廣泛,涉及西亞史、東西交通史和亞洲史,著作等身。特別是他提出了自己獨特的世界史構想,并在此宏大視野下考察和研究中國歷史。然而,宮崎市定中國歷史研究的方法和視野有個逐步形成的過程,并非一成不變。1940 年宮崎市定在其首部專著《東洋的素樸主義民族與文明主義社會》(1)1940 年,時任京都帝國大學校長的羽田亨(Haneda Tōru,1882—1955)負責策劃出版“中國歷史地理叢書”,宮崎市定所著《東洋的素樸主義民族與文明主義社會》一書為該叢書的第四冊。之后該書被收錄于《亞洲史論考(上)》《宮崎市定全集》第二卷《東洋史》中。中采用中國周邊少數民族(即宮崎市定所說“素樸民族”)和漢民族建立的政權(“文明社會”)相互對立的范式來研究中國歷史。這種“二元對立論”大致可表述為:漢民族文化較周邊民族文化先進(文明化),周邊民族具有與漢民族截然不同的特點(素樸性),此為周邊民族的一大優勢;隨著文明化的加深漢民族會出現“文明中毒現象”,周邊民族受漢民族先進文化的吸引以武力征服漢民族,此過程可為漢民族注入“活力”,使之“解毒”獲得“新生”;周邊民族在漢民族的影響下“文明化”后會失去素樸性,自身被消解;調和文明和素樸的關鍵是“科學”。
從宮崎市定“二元對立論”的邏輯中不難看出該論具有合理化戰爭的目的,國內對此早已有過激烈批判(2)比如在1963 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內部讀物《宮崎市定論文選集·前言》(上卷)中,即有大段文字對宮崎市定的論說進行相當激烈的批判。同時應該注意,該選集出版于1963 年,其《前言》中批判宮崎市定的言論難免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見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翻譯組編譯:《宮崎市定論文選集·前言》(上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 年。,宮崎市定自己亦坦然承認該論的“時局性”。本文擬爬梳宮崎市定“二元對立論”思想的學術淵源、形成過程,并在此基礎上對其思想實質進行考察。
宮崎市定用“文明—素樸”二元對立的框架分析中國歷史之前,先將整個人類社會的構成和發展描述為二元對立。有關對立的二元文明的關系和特征,宮崎市定認為“文明社會的先進文化影響著周圍的野蠻民族,同化著周圍的野蠻民族”,但是在野蠻民族受文明社會刺激并走向文明化的過程中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他們失去的往往 是本民族最為寶貴的東西”,宮崎市定稱“這種最為寶貴的東西叫做‘素樸性’”(3)宮崎市定著,張學鋒、馬云超譯:《宮崎市定亞洲史論考(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第26 頁。。在宮崎市定的論述當中,漢民族和周邊民族處于同等地位并共同構成了“東洋”(1)宮崎市定所謂“東洋史”不外是中國史,無非是將中國描述為漢民族與周邊民族的關系史,在東洋史學的框架下,漢民族成“中國”,被東洋這個更大的地理范圍涵蓋,從而使之相對化。這種傳統始自那珂通世(Naka Yose,1851—1908)。同時,日本的中國史研究中的“王朝興替史”的研究傳統亦有一大轉向,即追隨西方史學潮流用“民族—國家”范式來研究中國史,這種研究方法的背后暗含將多民族統一的中國分裂為若干個“國家”的意圖。與此相關的論述頗多,可參看窪寺纮一(Kubodera Kōichi):《東洋史事始——那珂通世及其時代》,東京:平凡社,2009 年。,中國是東洋的文明中心,周邊“分布著許多未開化的民族,文明社會的文明人將他們視作夷狄戎蠻并加以蔑視”,但是宮崎市定強調這些“未開化的民族”卻有著“被文明人早已忘卻了的一大優點”。他稱:
文明人有文明主義的教養,素樸人有素樸主義的訓練;文明人善于思考,素樸人敏于行動;文明人是理智的,素樸人是意氣的;文明人情緒纏綿,素樸人直截了當;文明人具有女性的陰柔,素樸人具有男性的剛強。更進一步說,文明人崇尚個人自由主義,素樸人囿于集體統制主義,總之,在幾乎所有的方面,兩者之間都表現出了相互對立的特征。(2)《宮崎市定亞洲史論考(上)》,第26—27 頁。
宮崎市定對中國歷史的把握和論述,即在此預設的“文明—素樸”二元對立的框架中展開。換言之,中國歷史被宮崎市定置于這個框架中考察,抑或可說他用中國歷史上的某些現象去逆推預設的結論。與素樸民族所具有的種種特性相反,文明社會具有完全不同的特性,宮崎市定將漢民族建立的文明社會所呈現出的特性稱為“中毒”現象。概而言之,其內容大致可概括為:1.沉溺于文明和享受,學問“游戲化”“競技化”;2.文明人身體逐漸弱化;3.文明社會的人心逐漸復雜化;4.文明社會比素樸民族更加迷信;5.文明社會是個人主義。率先文明化的地區的文化會流向周邊的未開化民族并刺激他們覺醒,例如春秋時期的歷史便是“以周圍中心的中原文明向周圍開化程度較低的民族傳播并使其覺醒的時代”(3)同上,第39 頁。。周邊的少數民族對傳播而來的“文化”態度有迎有拒有沉溺,只有積極攝取者方得以存續并壯大,“新興民族的勢力一旦迸發,恰如堤壩無法阻擋奔流,任何人都難以阻止”,即周邊民族在攝取漢民族文化后勢力不斷壯大,同時保留著素樸性,反而從“周邊”入主“中心”,但不久會被同化,出現“文明中毒”進而腐化的現象。宮崎市定在此特別強調“這種現象不僅見于春秋時期,在以后的中國歷史上也反復出現”(4)同上。。
宮崎市定依據這種邏輯,將中國王朝興替之因都歸結于此。商周之替、漢之代秦、蒙元之興、宋元更迭和明清易代等都用此框架來分析和論述。舉例而言,宮崎市定認為戰國時期的秦朝人“極具素樸純真的一面,有著戰士最應具備的素質”,而其時的“魏國是中原文明最為爛熟”,“六國平定之后,中原文明急速影響到了秦地,以皇室為首的統治階層很快就中了文明之毒”,所以,秦朝滅亡除了“實力不足”外,主要原因便是“內部的腐化”(5)同上,第48 頁。。再如關于隋王朝短命而亡的原因,宮崎市定亦將之歸于“隋煬帝嫌棄國家的根本原因在于關中地區的干燥無味,重蹈亡陳的覆轍,憧憬浮華的文明生活……沉湎于安逸奢華的生活”(6)同上,第90—91 頁。。另一方面,周邊民族在漢民族文化刺激下逐漸壯大、勃興,加之他們孔武有力,屢屢入主中原,這種現象在宮崎市定的解讀中是為漢民族注入了新鮮“活力”,讓腐朽墮落的文明走向重生的過程。比如,宮崎市定素承內藤湖南(Naitō Konan,1866—1934)“唐宋變革說”,對唐帝國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和意義給予很高的評價,而對唐代的評價亦被宮崎市定置于“二元對立論”的脈絡下,他認為“漢末以來,已經高度文明化并因此而墮落的中原社會,因被游牧民族的侵入而脫胎換骨,到了唐代,迎來了面目一新的新社會。唐人在世界范圍內的活躍程度令世人矚目,這其實是幾百年以前就已經奠定下來的歷史發展軌跡”(1)《宮崎市定亞洲史論考(上)》,第91—92 頁。。從宮崎市定此論的結構和邏輯演進已不難看出其學術研究背后的政論色彩。最值得注意的是宮崎市定對滿族建立清朝這段歷史的論述,此部分被冠之以《以素樸主義為理念建立的滿洲帝國》的標題,有關于此,留待文章第三部分進行詳細考察。
宮崎市定很早便開始關注中國的漢民族和周邊少數民族交涉之歷史,至少可以追溯至其高中時代。1922 年,宮崎市定畢業于松本高中并被京都大學文學部東洋史學科錄取。入學前,宮崎市定的筆記當中有《赴京都后的工作》一文,其中即有“塞外民族與漢民族”一項內容(2)礪波護(Tonami Mamori)、藤井讓治(Fuji Jyji)編:《京大東洋學百年》,京都:京都大學出版會,2002 年,第233 頁。,可知此時的宮崎市定已對“北方民族與漢民族之間的交涉史”(3)《先學座談——宮崎市定博士》,《東方學》2000 年第100 期,第318 頁。這樣的民族關系史抱有興趣。此外,據宮崎市定回憶,其入京都大學學習之際“正值敦煌學、西域學、塞外學的全盛之時,鮮有未受其風影響者”(4)宮崎市定:《羽田博士與西域史》,《東洋史研究》1955 年第14 卷第3 號,第1—4 頁,收于《宮崎市定全集》(第24 卷),東京:巖波書店,1994 年,第221 頁。。畢業后的宮崎市定進入京都大學研究生院師從桑原隲藏(Kuwahara Jitsuzo,1871—1931)繼續攻讀東洋史。桑原隲藏畢業于東京大學,乃治東西交通史之名家,其學術旨趣和治學方法對宮崎市定均頗具影響。
1927 年,宮崎市定任教于岡山第六高等學校,在此期間,他主張應該將中國的唐朝和歐洲歷史上的羅馬帝國進行比較,當時的授課筆記中記載:
羅馬帝國崩潰后各新民族勃興并紛紛建立國家,由此形成今日歐洲之列國體制。東洋亦是如此,唐朝滅亡版圖分崩離析之后,擁有清新活力的野蠻民族由此勃興并建立國家,今日所見東洋各民族的分布之基礎亦由此形成。(5)宮崎市定:《亞洲史研究·序言》(第3 卷),京都:同朋社,1963 年,第4—5 頁。
從此段文字中不難看出,其時宮崎市定“周邊民族—漢民族”對立的構想已經初見端倪,而這種“端倪”在內涵和細節方面得以進一步地深化和體系化則是在1939 年前后。1939 年,史學會50 周年紀念大會在東京舉行,宮崎市定在該會上作了一場題為《羨不足論——中國奢侈的變遷》的演講,該演講的要旨載于1939 年7 月發行的《史林》雜志上。全文如下:
該論以《羨不足論》為題,從鹽鐵論中的“散不足”“聚不足”“前不足”說起,討論了中國史上奢侈的變遷,進而論及生活水平的提高。具體說來,分三個時期來討論奢侈的性質的變遷。首先是自殷紂王到漢代這一時期,以量大為奢侈;自六朝始關注奢侈的內在質量,但在手段上仍存頗多不合理之處;又至唐宋之際,奢侈則更為合理化,尤其分工形成、科學精神日盛,奢侈由此變得甚為考究。(6)宮崎市定:《羨不足論——中國奢侈的變遷》,《史林》1939 年第50 卷第7 號,第109—110 頁。
由如上引文可看出,宮崎市定的“二元對立論”此時雖可謂大框架已備,但并未完全成熟,僅從時間上來看,更是只論述到宋代則止。以該演講的內容為基礎,宮崎市定發表題為《羨不足論——中國奢侈的變遷》的論文,該文僅在演講題目上添加了副標題,整體的論述思路與演講的內容一致。宮崎市定該論體系化的全貌最初得見則是在《東洋的素樸主義民族與文明主義社會》一書中。

第一階段,創建者對過去艱苦的生活條件和艱難的創業過程記憶猶新,所以保持簡樸的生活,受到人們尊重;第二階段,權力加強了,各種物質條件具備了,開始從簡樸的生活轉向享受;第三階段,完全忘記了過去的艱苦,也失去了艱苦創業的榮譽感,完全沉湎于物質享受之中,失去了尊嚴,也失去了威信,政權瀕臨滅亡。(3)同上,第17 頁。
不僅如此,伊本·赫勒敦還將人類社會分為城市生活、平原和山區的農民生活和游牧生活三種。他認為游牧生活的人們“生活艱難,但思想自由”,比如“阿拉伯人、蒙古人生活在條件十分艱苦的沙漠地區,培養了他們堅韌不拔、英勇善戰和不怕犧牲的性格。一旦機會成熟,他們就沖向生活安逸、滿足于現狀的文明地區的居民,席卷各個城邦和國家”。以此為據,伊本·赫勒敦“主張人類應該過艱苦的生活”,他還稱“那些生活艱苦的沙漠民族,他們的身體要比生活安逸的城市居民強壯,他們的膚色更健康,道德更高尚,體形更俊美,思想更純正、更敏銳……”(4)同上,第18 頁。。稍作比較即可發現,宮崎市定的論述與伊本·赫勒敦此著的內容共通之處頗多,可以說宮崎市定此論的整體框架和邏輯路徑均受伊本·赫勒敦的影響。
1936 年宮崎市定作為駐外研究員被派遣赴海外留學,開始了其兩年的留法經歷。在此期間,宮崎市定流連于書店,注重搜集中國、西亞相關的書籍(5)《京大東洋學百年》,第246 頁。。除此之外,還不得不提及對宮崎市定學術和思想形成影響巨大的西亞旅行。1937 年9 月,宮崎市定作為日本代表出席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召開的世界人類學及史前考古大會,“草草參加完人類學會后,我便直奔土耳其,在伊斯坦布爾停留了十幾天,……進入敘利亞,……又前進至伊拉克,探訪了摩蘇爾和巴格達。……經由巴勒斯坦進入埃及,在探訪了中埃及的古跡后橫渡地中海,經由希臘和意大利返回了巴黎”(6)《宮崎市定亞洲史論考(上)》,第271 頁。。宮崎市定游歷了西亞各國后,感慨于“產業革命之前的歐洲與宋代以后的中國是何等地相似,伊斯蘭世界歷史上令人震驚的先進性及其現今的停滯性”(7)同上。。此次游歷對宮崎市定史學論述的宏大世界史構想的形成產生了深刻的影響。(8)對此筆者已經在《宮崎市定東洋史觀的形成——青壯年期的經歷及其影響》(《國際漢學》2017 年第1 期,第82—88 頁)一文中進行了探討。以此次游歷西亞的游記為基礎,宮崎市定增補了一些內容后,以《菩薩蠻記》(1944)為書名出版。宮崎市定與伊本·赫勒敦著作的邂逅即在法國或此次西亞游歷期間。此事可從其同事田村實造(Tamura Jitsuzo)處得以確認。1959 年,受亞洲經濟研究所委托,京都大學文學部東洋史研究室以田村實造為代表負責研究伊本·赫勒敦的經濟思想。作為該項目的成果,伊本·赫勒敦的《歷史序說》被譯為日語并于1963 年出版。田村實造在該書的《序言》中稱:
文中提及的“E. M. Quatremère 校訂本”即是由法國東方學家卡特麥爾(E. M. Quatremère,1782—1875)校勘的版本,該書出版于1858 年,是“質量極好而近于完美的版本”(2)伊本·赫勒敦著,森本公誠譯:《歷史序說》,東京:巖波書店,1987 年,第1 452 頁。。據田村實造所言可知,宮崎市定甚為珍視該書。宮崎市定1938 年自法歸國后直至1960 年才再次有機會身赴海外從事學術活動。此外,宮崎市定在其1948 年出版的著作《亞洲史概說》(續編)(3)初版由人文書林出版,書名為《亞洲史概說》,分正編(1947)和續編(1948)。后由學生社于1973 年再版,1987 年又由中央公論社出版文庫本。中亦曾直接提及伊本·赫勒敦及其巨著《歷史序說》,他對伊本·赫勒敦大加贊賞,稱“最當注意的是,生于突尼斯而于15 世紀初歿于開羅的伊本·赫勒敦,其不僅有卓越的歷史著作傳世,更因其著作之卷首所附‘緒言’被稱為世界上的歷史哲學的鼻祖”(4)宮崎市定:《亞洲史概說》(續編),東京:人文書林,1948 年,第261 頁。。結合前述內容來看,此書極可能系宮崎市定在留法期間購得并帶回日本。也正是在留法期間,宮崎市定在東洋語言學校學習阿拉伯語,雖其自言“無功而廢”,“但回國后還是召集了想學阿拉伯語的同好者,自己像一臺錄音機似的,把在巴黎學到的那一部分內容播送給了他們”,宮崎市定甚至稱“今天我們研究室的阿拉伯問題研究者輩出,每念及此,我心中不免暗自驕傲”(5)《宮崎市定亞洲史論考(上)》,第14 頁。。此處亦可看出宮崎市定對西亞問題研究的關心和興趣異常強烈。京都大學學生中,藤本勝次(Fujimoto Katsuji,1921—2000)最早使用阿拉伯語史料做學術研究,他的阿拉伯語啟蒙老師便是宮崎市定。據他回憶,宮崎市定的阿拉伯語水平雖未達到自如地處理阿拉伯語史料的程度,但用阿語閱讀卻是可以的(6)此回憶見藤本勝次為《宮崎市定全集》撰寫的月報,題為《古老的〈可蘭經〉抄本》,《宮崎市定》月報14,2000 年,第4 頁。。
宮崎市定“二元對立論”框架的思想來源中,最為重要的便是上述伊本·赫勒敦的著作,但卻不是唯一來源。宮崎市定的該論與白鳥庫吉(Shiratori Kurakichi,1865—1942)的“南北對立史觀”和內藤湖南等人的論說有頗多共通之處,宮崎市定此論亦淵源于此。受篇幅所限,在此暫不論及。
抗戰期間,日本的中國研究往往與戰爭的需要契合,在行文中甚至直接露骨地合理化戰爭來為戰爭服務。旗田巍(Hatada Takashi,1908—1994)曾指出“自明治初年至戰敗,日本對亞洲的侵略大致以朝鮮→滿蒙→中國→東南亞的路線推進,亞洲研究亦大體沿此路線發展而來的”,特別是“日本與中國之間爆發了全面戰爭后,有關中國的研究著作和論文可謂不可勝數”(7)旗田巍:《日本東洋史學之傳統》,《歷史學研究》1962 年第11 卷第270 號,第33 頁。。
1940 年,京都帝國大學校長羽田亨主持出版“中國歷史地理叢書”,即是在戰爭帶來的“中國研究熱潮”下的產物。此時,抗日戰爭正日趨激烈,日本國內亦因此格外關心戰爭動向,自然異常關注中國。在羽田亨為這套叢書撰寫的《序言》當中,我們不難窺知當時之情狀。
因此事變,東亞新秩序建設之大任突加之于國民之上。當此之時,痛感有關東亞政治、經濟、社會、民族等各方面之知識尚十分欠缺,現爭相埋首探究亦見相關著述大為盛行,雖不免有稍遲之嫌,但亦可謂一大可喜現象。(8)宮崎市定:《東洋的素樸主義民族與文明主義社會》,東京:富山房,1940 年,序言。
從羽田亨此段話中我們不難看出當時對中國的“研究”非常之多,但由于戰爭的緣故,這些研究出發點往往就含有美化戰爭的意圖。所謂“東亞新秩序建設之大任突加之于國民之上”云云,不過是合理化戰爭的一套常用說辭,并不能掩蓋日本侵略亞洲的事實。另外,羽田亨所謂“痛感有關東亞政治、經濟、社會、民族等各方面之知識尚十分欠缺”,正能體現這些對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各國的研究實際是為侵略和殖民行為服務的。1938 年9 月,由企劃院直接管轄的內閣直屬的“國策咨詢機構”東亞研究所成立,近衛文麿(Konoe Fumimaro,1891—1945)出任總裁。同年1 月、11 月、12 月,日本當局抱著分化國民黨政權等目的,近衛內閣發表三次“聲明”,(1)有關于此,國內論及者甚眾,如楊棟梁著《近代以來日本的中國觀》(第1 卷)中即有詳細論述,見楊棟梁:《近代以來日本的中國觀》(第1 卷),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234 頁。尤其第三次聲明中露骨地提出:
日滿華三國應以建設東亞新秩序為共同目標而聯合起來,共謀實現相互善鄰友好、共同防共和經濟合作。為此,中國方面首先必須清除以往的偏狹觀念,放棄抗日的愚蠢舉動和對滿洲國的成見。換言之,日本直率地希望中國進而同滿洲國建立完全正常的外交關系。(2)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國近代史教研組:《中國近代對外關系史資料選輯(1840—1949)》,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年,第94 頁。
稍微回溯當時之歷史便知,羽田亨的這番言論是積極配合日本當局的侵略行為而發的,叢書中的著作也不乏為建構合理化戰爭的理論,為侵略戰爭尋找歷史依據而故意歪曲歷史的內容。
上述提及宮崎市定的著作正是作為“中國歷史地理叢書”的第四冊出版的,其中亦不乏露骨地為侵略行為尋找歷史依據的言論。例如,宮崎市定將清王朝取代明朝的歷史稱為“以素樸主義為理念建立的滿洲帝國”,滿族建立清王朝之初是素樸性的民族。而這種素樸的特性甚至有日本人見證,這里宮崎市定引入一個故事:1644 年,幾名日本人乘船過程中被風暴吹至“滿洲”,這幾人后被送回日本,他們在接受幕府詢問時對清王朝大加贊賞,卻貶損明朝遺民“北京人之心與滿洲人不同,有盜賊,有虛言,似無慈悲”,他們甚至稱“滿洲吏人與我等手勢交談,稱傳聞日本人義理堅強,精于武士之道,且有慈悲之心,與我滿洲甚似,并招待我等飲食”。宮崎市定在講完這個真偽難辨的故事后評論道:
日本與滿洲,在素樸主義的鍛煉方面一脈相通,雖然語言不通,但以心傳心即可交流,真可謂好漢知英雄。讀到這里,我們不禁感慨萬千。
明朝人無法治理的文明社會,在注入了數萬滿洲人這個新要素后得以安穩了下來,這多少有些不可思議。蒙古人再也不南侵了,中國與日本的關系也得到了改善,不僅如此,清朝的威令西越蔥領,南及緬甸的崇山峻嶺。醫治文明病,方子只有一個,那就是注入素樸主義。(3)《宮崎市定亞洲史論考(上)》,第124 頁。
照此邏輯,宮崎市定的意圖已非常明顯了,即清王朝亦與之前的周邊民族一樣,無法逃出從“素樸”走向“文明”進而走向滅亡的“歷史周期律”,如此,代替清王朝的是誰呢?宮崎市定此書就論述到此便已接近尾聲,而全書最后一部分“東洋史上的新局面”最值得注意,宮崎市定的意圖在此處便非常露骨地展現出來了。此部分的論述從“素樸主義與科學精神”“如何看待西力東漸”和“日本尚存素樸主義”三方面展開,單從標題亦不難窺知宮崎市定的思想實質。宮崎市定在這部分著力論述“歐洲在文明主義的表面下深藏著素樸主義”,并且歐洲社會“一直是以科學為軸心發展而來的”,歐洲科學技術不斷進步,“自然科學以外,文化科學作為一門新科學的出現也就有了可能”,雖然歐洲“有時也出現過遲暮衰落的跡象,然而切中人類文化發展規律的文化科學有會不斷地引導社會的前進方向,將社會從墮落的危機中拯救出來”(4)同上,第125 頁。。由此,宮崎市定得出一個結論“只有科學才是聯接文明生活與素樸主義共同協調發展的紐帶”,(1)《宮崎市定亞洲史論考(上)》,第125—126 頁。毫無疑問,日本掌握了這個關鍵的“紐帶”。宮崎市定接下來繼續論證“東方世界還有一個素樸主義社會的存在,這就是日本”,單純夸耀文明的古老并無用處,“所幸的是日本一方面有著古老的文明,另一方面又沒有完全舍棄素樸主義的精神,這才是日本值得向世界夸耀的事實”,日本精神的可貴之處并不在文學等方面,“而是訥于言敏于行的素樸主義精神,除此以外的一切,都不過是與本質相距甚遠的存在”(2)同上,第126 頁。。正是因為日本有著這樣的素樸精神,日本才對“西方的科學文明有著驚人的判斷力”。宮崎市定進一步稱“日本與清朝對科學的態度,決定了以后這兩個國家的命運”(3)同上,第127 頁。。不僅如此,宮崎市定又稱日本與“滿洲人、蒙古人不同”,日本“具有發展性”,即“我國的國民成功地將科學移植到了日本,以至于最終掌握了如何使文明生活和素樸主義相互協調的關鍵”(4)同上。。
論及此處,宮崎市定的意圖格外地清晰了,即保持了“素樸性”的日本要為“文明中毒”的中國注入“素樸”的元素來“解毒”,而且因為日本已經掌握了“科學”這個調和“文明”和“素樸”的關鍵,所以日本可以避免重蹈中國歷史上周邊民族的“覆轍”,這種論調無疑是在用歷史書寫合理化侵略戰爭,為日本的侵略行為張目。
本文對宮崎市定的“二元對立論”進行了考察。首先分析了“二元對立論”的構造,并在此基礎上爬梳宮崎市定此思想形成之過程和思想來源,發現宮崎市定較早時期便非常關注漢民族與周邊少數民族的關系史,但該論之論述框架和邏輯路徑走向成熟的過程中,宮崎市定深受伊斯蘭中世紀歷史學家伊本·赫勒敦的影響。宮崎市定此論的確存在學術性的面向,但亦不可忽視其思想的實質。通過上述考察可知,宮崎市定的論述表面上是用“文明—素樸”這種“二元對立論”的框架來觀察中國史,實際上更是一個逆推的過程,即他的立論過程似可看作是受伊本·赫勒敦等人的啟發,預設一個結論(日本侵略中國的合理性)和框架,然后通過這種框架分析中國歷史發展過程來證明這種結論的正確性,可謂之“結論先行”。宮崎市定的意圖是顯而易見的,不僅為日本的侵略戰爭進行尋找“歷史依據”,更在論述邏輯上合理化日本的侵略行為,其中國歷史研究的學術外表下包含著鮮明的時代性和政治性。
宮崎市定此論包含的合理化戰爭和分裂中國的目的應當加以警惕和批判。在批判的同時,我們或許也要注意到宮崎市定的論述亦有其學術性的一個面向。宮崎市定將伊本·赫勒敦的學說應用到中國歷史上,以漢民族和周邊少數民族此消彼長的框架來觀察中國歷史,而他認為一個民族是“此消”還是“彼長”取決于這個民族對“文化”和“科學”的態度。另外,宮崎市定注意到少數民族具備的一些顯著優勢和特點,并主張要保存這些“素樸性”,同時他批判過度文明化,反對沉溺于物質享受的生活方式,他認為過度文明化后,人們的身體弱化、女性化、思維復雜化,行為個人主義化,所以他主張要調和“社會性”和“素樸性”,這些對當今人類社會的發展仍不失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