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相承，弦歌不輟”
——張尊連二胡教學中的傳承觀

劉媛蕙

（武漢音樂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0）

近百年來，一代代“二胡人”在傳承創新二胡藝術上薪火相承、弦歌不輟，實現了二胡演奏風格、形式、內容、技法的多元發展。縱觀百年發展脈絡，猶如一條綿長的傳承接力賽，離不開幾代人的共同努力。他們既對傳統繼承、堅守，又融入個人的創新、發展。在一代一代的努力下，這條傳承之路才得以延續不斷、流動而鮮活，在代代相傳中，走過了一個百年。張尊連老師就是這條道路中一位承前啟后的傳承者。

筆者以“德”“技”“藝”三個方面的教學為研究順序，從理念、實踐兩個維度對張尊連二胡教學繼承性的教學理念進行闡述，進而分析如何在繼承中實現形似與傳神的統一、人品與琴品的統一、規范與自然的統一、技巧與表現力的統一。

一、德：形神兼備、文質兼修

一門藝術的產生與發展，離不開它所根植的文化。中國傳統音樂重視音樂與人生、人與社會的關系，體現了傳統文化以生命為本體、關注“人的主題”的人文精神。儒家講求“仁愛”“禮制”，注重以“人為”輔助教化，實現了從神到人的文化觀念的轉化；道家宣揚“自然主義”，關注“人性”，講求“無為而無不為”，強調內心情感的自然流露，它們都圍繞“人”做文章。人文精神體現在音樂表現上，同樣也就要求重人的價值，重內在、重心境的表達。張尊連認為，二胡教學也應當強調人的主體性，學生要注重內外兼修，追求形神兼備，達到人品與琴品的合一。

（一）形似與傳神的統一

“形”與“神”的概念萌芽于春秋戰國時代。魏晉時期，有關“形似”與“傳神”的說法被用作繪畫品評之中，顧愷之提出“以形寫神”的理論。后來，這一概念不再局限于繪畫范疇，作為美學概念和藝術原則，擴展到整個藝術領域。

體現在二胡教學中，張尊連把“形”與“神”的概念運用在怎樣繼承傳統的問題上。要求既要從“形”入手，關注于技術層面的繼承，更要繼承傳統所蘊涵地精神、風度、氣韻、格調，力求形神兼備。

他還把“形”與“神”的概念運用在詮釋作品中，要求既要從譜符入手，以嫻熟的演奏技術為手段，將個人情感融于藝術表現中。同時，他還強調更要對作品背后情感表現、精神內涵進行準確把握。這就要求演奏者不但應該具備良好的文化素養，對本民族傳統文化駕輕就熟，建立豐厚的知識儲備量，能夠充分理解不同作品所蘊藏的文化內涵、時代風貌，還應該注重品德修養，做到文質兼修。

（二）人品與琴品的統一

琴品，是演奏家在演奏實踐中所表現出來的風格、格調、氣質等。二胡演奏歸根到底是人在實踐中所創造的，必然帶有人的痕跡。所以，演奏者主體的品性、精神總是會在演奏實踐中有所體現。人品在很大程度上會作用到琴品，琴品也會映射出人品。二者相輔相成、相互依存。傳統音樂強調對人豐富的內心世界的表達，看重演奏者和聽眾內心的交流。這決定了演奏者要注重自身學養、志趣、性情的完善，要做到人品與琴品的統一，藝術修養、文學修養、人格修養的統一發展。

張尊連在教學中十分重視學生品德的培養與引導。在教學中，他意識到演奏者品德、性格、氣質等因素會對演奏產生影響，始終堅持對學生良好品德的培養。他常說：“藝如其人，人品和琴品、藝品是分不開的，我教學生，首先要看學生的為人。一個人如果心術不正，演奏也不會有什么發展。”強調注重從實踐中通過“樂”教本身去引導學生，而不采用說教。他以身作則，講求尊師重道、平和樸實，將品格的培養貫穿在教學始終。

張尊連認為，尊師重道是品德修養的起點，教與學的基礎，古往今來，尊師重道的傳統由來已久。它包含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對待師長的尊敬之道，是為人之道。二是對待學問的敬畏之道，是為學之道。他進而提出要虛心勤學和嚴謹治學的要求。強調學習的首要，是要把老師傳授的知識繼承下去。認為謙虛的態度是繼承的前提，強調要勤學苦練、踏實鉆研，從“根”上理解、把握老師的技法、風骨、學養。他教導學生，對待每一個音符都要一絲不茍、精雕細琢。從生活到學術，從演奏到課堂，始終貫徹著嚴謹的治學態度。教學中對一技、一法、一弓、一音都細細打磨，不厭其煩地反復提示學生。要求學生練琴時要經常錄音，對任何一個音符、一個氣口都要經過深思熟慮、反復推敲。嚴謹的學風體現了他對精致、深刻的藝術表現的執著追求。對尊師重道的強調，也是他在教學中強調以繼承為首重理念的道德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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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尊連認為，只有心境平和，懷揣善心，演奏才能求得平和之聲。張尊連老師所提倡的演奏要修得平和之聲，并非堅持以“平和”為唯一標準的“平和”審美觀，而是倡導平和之美；并非主張壓制情感的抒發，而是力求情感抒發得恰到好處。他主張做學問，生活環境要盡可能地簡單化，在熙熙攘攘的環境中仍能保持一顆質樸的真心。守住屬于自己的那一方寂靜，精致而嚴謹地教學。他主張：“要遠離那些心浮氣躁。”只有保持內心的純凈與平靜，心境平和了，才能專注于學術。追求恰如其分的情感表達，用一顆真心與初心詮釋作品，音樂才更具感染力。他在教學中始終貫穿著對平和之美的追求，注重自我陶冶情操，修得寧靜、平和的內心。在外求得平和之聲，在內求得平和之心，達到人品與琴品的統一發展。將民族器樂的傳承與傳統美德的傳播一道，統一并舉，“傳統”會走得越來越好，越來越遠。

二、技：追求規范與自然的統一

追求規范與自然相統一，是張尊連二胡教學技術訓練的精髓。那么，二胡演奏中的規范與自然指的是什么？它們又是如何達到統一的呢？下面，就上述問題進行闡析。

（一）技術訓練中的規范

張尊連認為，演奏技術是實現音樂表現的直接手段，因此演奏技術在教學訓練中應當規范化。教學中不僅對學生演奏方法、演奏技法的單項訓練有嚴格的規范，在具體作品，尤其是傳統作品的實際運用中，也形成了藍本式的規范。這些規范是前輩們在長期的實踐中提煉出來的，學生掌握了這些規范，對演奏實踐具有指導性的參照作用。其中，他對右手運弓和左手揉弦的訓練最為突出，強調不同弓法、弓壓、弓速；揉弦的頻率、力度所表現的情緒是不同的。

表一：技術規范統計表

以《月夜》和《二泉映月》為例：兩首作品，都以“月”為題，卻承載了兩位作者不同的情感內涵。《月夜》的作者劉天華，1895 年生于江蘇省江陰縣；《二泉映月》的作者華彥鈞，1893 年生于江蘇省無錫市。兩位作者處于同一時代、同一地域，但卻有著不同的社會地位：知識分子與流浪藝人。因此，皓月清輝在劉天華眼中是對美好的憧憬，是“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的清麗、祥和。而月光下的華彥鈞卻略顯孤獨，《二泉映月》是他辛酸坎坷命運的映射，是“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的悲涼。《月夜》的基調是恬靜柔美的，因此運弓要連貫，注重“線條”，弓速偏快。揉弦要小而密，采用滾揉。而《二泉映月》的基調是剛勁、蒼涼的。運弓重“點”，講究連弓中的頓挫感，弓毛貼弦要緊。揉弦壓力較深，速度不宜過快，滾揉配合壓揉。

（二）技術訓練中的自然

“自然”一詞，由老莊發展到魏晉時代，始終被人們廣泛關注。阮籍主張“自然”調和“名教”，他的“自然之道”，是以禮樂教化為前提的、援道入儒的做法。嵇康認為音聲本身具有“自然之和”的屬性，反“名教”意識相對更強。陶淵明所提出的“漸進自然”，將自然視為音樂的審美準則。他們雖然對“自然”采取不同的態度，但都從各自的觀點出發，闡述“音樂以自然為審美標準的自然審美觀”的命題。引發我們思考：二胡演奏是否應該回歸自然，“去雕琢”？

在二胡技術訓練中應當怎樣看待規范與自然呢？張尊連認為：一方面，二胡演奏技術中所謂的“規范”，是從最自然的身體狀態中提煉出來的。它從產生之初，就以貼近自然為標準。因此，“規范”出于自然。另一方面，二胡教學的第一個階段，是從模仿教師開始的。教師在演奏方法、演奏技法上要嚴格規范，一弓一音的反復提示。伴隨著學生的逐漸成長、成熟，已經將教師的“規范”消化、吸收，成為習慣的時候，要忘記條條框框的規范，回歸自然，追求內心的表達，規范與自然在學生學習的全過程中達到了統一。

此外，張尊連認為，技術不僅僅是兩手機能的訓練，而是一種內外兼具的修養，具有藝術表現力的屬性。注重心手合一，得于心，而后應于手，心手相應才能以琴聲表達內心感悟，達到心聲與琴聲的合二為一。演奏中重視對“虛境”的挖掘，注重留白，認為休止具有很強的表現力，是旋律的一部分，是內在空間上的填充。休止處注重氣息和運弓的控制與配合，達到“虛實結合”“氣韻生動”“無聲勝有聲”的境界。

三、藝：追求演奏技巧與藝術表現的統一

張尊連在教學中，時刻追求樂曲處理細節的嚴謹，音樂表現的精致。格外重視作品中的旋律線條，關注單個音的虛實和腔化，以及氣息的控制和音色的變化。注重對作品和演奏本身民族性的深刻挖掘，強調傳統文化、傳統音樂思維的回歸。

在中西文化比較中，往往有這樣一種說法：認為中國文化是“幾乎沒有宗教的”。中國傳統文化更注重生命和人性的表達。以“人”為出發點，圍繞“人”做文章。感性的因素通常會超過理性，追求自然勝過邏輯推理。這種觀點滲透、影響了傳統藝術的各個門類。體現在音樂上，傳統音樂具有“線的形態，虛的意境”。在思維方式上更多采用的是線性的思維，在音樂表現上更多地關注單個音符虛實的表達。因此，旋律與音色在傳統音樂中不僅僅是音樂構成的基本要素，更是重要的音樂表現手段。

下面，以“旋律元素”和“音色元素”為切入點，闡析張尊連如何在教學中運用傳統音樂的思維來實現演奏技巧與藝術表現的統一。

（一）對“旋律元素”的詮釋

在傳統音樂中，旋律歷來被人們高度重視。旋律的自由展開成為追求情感自然流露的表現形式。當下，隨著音樂創作中技術手段的豐富、調性的逐漸模糊，旋律的重要地位已經漸漸被人們在詮釋作品中淡忘。張尊連在二胡教學中所運用的線性思維方式，最集中的體現便是對旋律的高度重視。

首先，他注重對組成旋律的最小分子——單個音的潤飾。從左右手技法到氣息的控制都深思熟慮，挖掘每個音的內在張力，并注重音與音的關聯與變化，從而塑造旋律的風格性與情感的深刻性。其次，他強調一方面要關注以樂句為單位的旋律“短線”，另一方面還要關注“線”與“線”之間的對比和連接，使旋律樂段的表達富有層次與張力。最后，他提出要從宏觀上審視作品全貌，把握作品整體“長線”，橫向的“線條”被賦予了立體的結構性作用，以此來塑造整首作品的層次，將“線性”思維運用到統領全局的視角上來。

從單個音到旋律、再到作品結構長線，張尊連將線性思維運用在作品處理手法和藝術表現的方方面面。

（二）對“音色元素”的詮釋

在強調線性思維的傳統音樂中，作為旋律的補充，音色賦予音樂以鮮活的生命力。二者在實踐中互溶、交叉，使音樂的表現力更加豐富、立體、斑斕。

音色，既是演奏技術的支撐，更是表達情感的手段。單個音在演奏過程中通過左右手技法的有效配合與變化，存在著音頭、音腹和音尾的音色虛實變化。同一首作品內部，運用不同音色組合，使作品的表現力越發立體。演奏者運用靈活、多變的演奏技法，產生細膩、豐富的音色變化，塑造鮮活的音樂形象，表現不同的情感需要。張尊連強調，詮釋一首作品，要根據不同段落音樂形象的變化，或者同一音樂形象自身的轉變，配合音色的變化，表現作品情思。依照不同的音色需求，靈活地變化演奏方法與技法。

結語

在二胡藝術傳承上，張尊連始終堅持繼承與創新相統一，認為教學內容從文化品德修養、到技術訓練、再到藝術修養，三個方面相互關聯、統一共生，最終實現融會貫通。他的教學觀，以繼承為主軸，由此解決了形似與傳神、人品與藝品、規范與自然、演奏技巧與藝術表現，四個矛盾統一的問題。

在教學實踐與研究中，張尊連重視將傳統音樂的文化觀念、審美觀念和思維形態、表現形態聯系起來，綜合考慮。結合自身多年來演奏技術技巧訓練的經驗，吸收、過濾、發展、再創造。在開放多元的大環境中尋回文化的歸屬，形成了獨特的教學理念，從而更有效地指導教學實踐活動。在二胡教學過程，體現了張尊連對繼承傳統的不懈努力與堅守，崇尚自然、追求平和之美的意趣，貫穿其教學始終。

張尊連經常講：“我始終都在堅守著傳統的道路，守著民族文化的根兒。”對此，他念茲在茲，始終堅守。在堅守的過程中，他有所發展，傳授給學生們。學生在學習中，通過自己的理解，又有所繼承、有所發展。傳統的傳承方式和開放的觀念就這樣得到了融合交匯，薪火傳承，代代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