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前,四川省南充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了“女子被前男友當著7歲女兒的面砍殺56刀身亡”一案。判決結果顯示,被告屈江因“主觀惡性大,犯罪手段殘忍,社會危害性大”,被判故意殺人罪和尋釁滋事罪,但由于婚戀糾紛的原因最終判處屈江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因“婚戀糾紛”原因獲得“輕判”,在輿論以及司法層面引發(fā)了熱議。在司法實務中,對婚戀糾紛引發(fā)的故意殺人罪,死刑適用相對慎重的情況,并不罕見。那么,婚戀關系是否能成為兇手的“保命符”?目前,南充檢方提出抗訴,本案已進入二審階段。
女子被前男友當著7歲女兒的面砍殺56刀身亡
2018年底,四川省南充市的顧女士和屈江經(jīng)他人介紹相識。顧女士是單親媽媽,撫養(yǎng)著5歲多的女兒蘭蘭,自己開了一家美甲店。
顧女士與屈江認識的時候,屈江已經(jīng)結婚。不過,后來,屈江覺得顧女士介意他有家室,就吵著要離婚,然后和顧女士在一起,可顧女士當時并沒有這個想法。
2019年7月,屈江還是選擇與原配離婚。離婚后,屈江每天都會來顧女士的店里來找她。漸漸地,兩人發(fā)展為情侶關系。
一段時間后,顧女士的母親發(fā)現(xiàn)女兒身上有多處淤青,非常擔心,急忙詢問是不是被屈江打了。顧女士只說是和屈江在拉扯中不小心弄傷的。
據(jù)顧女士的家人透露,屈江經(jīng)常向顧女士借錢,如果顧女士不借,他就去顧女士的美甲店里翻找值錢的東西,甚至搶銀行卡。
2019年10月以來,顧女士不堪其擾,多次提出分手,卻遭到屈江反對。因擔心顧女士和其分手,屈江更頻繁地對顧女士進行糾纏,顧女士前后報過四次警。
但是,屈江始終認為,自己為了顧女士已經(jīng)是傾盡所有(顧女士家人稱,屈江的“傾盡所有”,其實是因賭博把錢都輸光了),他不能離開顧女士。當顧女士一再拒絕時,他變得有些極端,稱要拉著顧女士一起死,還偷拍顧女士家人的照片,威脅顧女士。
2020年5月,屈江持刀在顧女士樓下逗留,后被警察帶走。經(jīng)過警察調解,顧女士稱和平分手對兩人都好,但屈江表示這不可能。
這件事之后,屈江更加覺得“自己變成現(xiàn)在這樣,都是顧女士影響的,都是她的錯”。于是,他心生惡意,計劃殺死顧女士。
6月2日凌晨,顧女士和女兒還在睡覺,屈江偷偷進入母女倆的房間,隨后用菜刀和匕首狂刺顧女士的頭部、胸部、腹部、四肢等,共計56處創(chuàng)口,之后逃離現(xiàn)場。而顧女士的女兒就在母親身邊,目睹了整個過程。
顧女士死后,蘭蘭因目睹案發(fā)現(xiàn)場,精神受到巨大打擊,經(jīng)常會控制不住地抽搐、哭鬧,無法正常交流,身邊不能離開人,雖然做過心理輔導,但作用不大。
屈江在殺死顧女士前,就已經(jīng)想好了逃跑路線,并做了相關準備,但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屈江最終沒能逃脫警察的抓捕。
2020年6月3日,屈江外逃至岳池縣時被抓獲,同日被刑事拘留。到案后,屈江對使用菜刀和匕首殺害顧女士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法院判死緩,檢察院提起抗訴
2020年底,南充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了此案。
南充中院一審認定,屈江不顧被害人年齡不滿8歲的女兒在現(xiàn)場,持菜刀和匕首對被害人進行砍殺,造成被害人全身創(chuàng)口達56處,“主觀惡性大,犯罪手段殘忍,社會危害性大,相關行為構成了故意殺人罪,依法應予以嚴懲,但本案系婚戀糾紛引起,在量刑時酌情予以考慮”。
屈江最終以故意殺人罪和尋釁滋事罪,被處以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同時限制減刑,并賠償受害者家屬76萬余元。
案件一審開庭的前一天,屈江的親屬約顧女士的家人見面。商談中屈江親屬向顧家人表示了歉意,但顧女士的弟弟說,他們無法接受這份遲來的道歉,“屈江家人在出事半年之內,沒有一個人露面,也沒有任何歉意”。
雙方家屬的這次會面中,屈江家屬提出了6萬元的賠償,但隨即被顧女士的弟弟回絕了。
顧女士的弟弟氣憤地說:“屈家人提出賠償6萬元,希望得到我們的諒解,還說屈江坐牢出來后還可以繼續(xù)補償我們。但他們可能還不知道,這6萬元連還我姐姐的欠款都不夠。”
經(jīng)查看顧女士的微信、支付寶等轉賬記錄,顯示顧女士于2019年2月至2020年1月期間多次向屈江轉賬,共計數(shù)萬元。顧女士的弟弟提供的一張借條顯示,屈江在2019年8月25日向顧女士借款兩萬元。
一審判決后,顧女士的家人不滿判決結果。
目前,南充市人民檢察院已提起了抗訴,認為屈江犯罪手段特別殘忍,犯罪后果特別嚴重,社會危害性和社會影響均極大,南充中院一審死緩并限制減刑的判決“認定事實錯誤、適用法律不當、量刑畸輕,確有錯誤”。
目前本案已進入二審階段。
對婚戀糾紛引發(fā)的殺人案,死刑適用較慎重
在很多專業(yè)人士看來,犯罪嫌疑人屈江被“酌情處理”的判決結果,跟其罪行之惡劣程度并不對等。
值得一提的是,南充中院判處屈江緩刑的理由僅是:本案系婚戀糾紛引起。而當?shù)貦z察機關的抗訴理由里,卻認為屈江在法庭上當庭翻供,且辯稱自己只是想傷害對方,并不是想要殺死對方,這不具備判決認定的坦白情節(jié)。同時對法院認定本案系婚戀糾紛引起因而從輕處罰的理由不予以認可。
事實上,在死刑的適用政策上,我國實行的是“保留死刑,嚴格控制和慎重適用死刑”。
刑法規(guī)定,死刑只適用于罪行極其嚴重的犯罪分子。對于應當判處死刑的犯罪分子,如果不是必須立即執(zhí)行的,可以判處死刑同時宣告緩期兩年執(zhí)行。
基于死刑適用的刑事政策,最高法在指導故意殺人罪是否判處死刑的案件時強調,對于因婚姻家庭、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激化引起的故意殺人犯罪,適用死刑要十分慎重。對于被害方有明顯過錯,或對矛盾激化有直接責任,或者被告人有法定從輕處罰情節(jié)的,一般不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
因此,在司法實務中,對婚戀糾紛引發(fā)的故意殺人犯罪,死刑適用相對慎重的情況,并不罕見。
“婚戀糾紛”并不必然構成從輕處罰的理由
然而,并不是所有涉及“婚戀糾紛”的故意殺人案件都會從輕處罰,正如不是所有的“認罪認罰”都得從寬一樣。
最高法后續(xù)發(fā)布的指導性案例中就指出,因戀愛婚姻矛盾激化引發(fā)的故意殺人案,被告人犯罪手段殘忍,論罪應當判處死刑。
指導性意見與刑法規(guī)定的死刑適用于“罪行極其嚴重犯罪分子”是完全一致的,跟“該重判就重判”并不矛盾。
就該案看,屈江的犯罪行為的確與戀愛婚姻有關。但要明晰的是,犯罪動因不是評價犯罪危害的主要因素,更不是決定性因素。
一審判決書已經(jīng)認定:被害人顧女士沒有任何過錯;被告人屈江未進行賠償,沒有取得被害人家屬諒解;被告人主觀惡性大,不是激情犯罪,而是提前策劃好的。這些情節(jié)足以支撐“情節(jié)極其惡劣”的定性。
從檢察機關的抗訴理由看,雖然兩人有過一段時間的交往,但在案發(fā)半年前,顧女士已明確表示不再與屈江交往。況且在屈江采用非法手段糾纏、騷擾顧女士后,公安機關多次介入,對屈江進行了批評教育并警告,可屈江依然不思悔改,繼續(xù)對顧女士實施蹲守、尾隨、攔截、辱罵、拖拽等行為,并因此被認定為尋釁滋事罪。
由此看來,最高法的指導性意見明確的“不判處被告人死刑立即執(zhí)行”適用條件,并不存在。雙方是非曲直分明,不存在因婚戀糾紛引發(fā)對錯不明的“家務事”,故從輕處罰確實值得商榷。
判死刑“一定要慎重”,不判死刑同樣要慎之又慎
其實,本案因婚戀關系而酌情考量“輕判”,不被輿論接受的原因在于,對被害人來說,這段婚戀關系是不幸人生的根源。因為這段不完美的婚戀關系,被害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且自己年幼的女兒也受到了嚴重的心理傷害。一段對被害人來說是“催命符”的婚戀關系,在一審之后卻搖身變成了兇手的“保命符”,這于情于理都讓人難以接受。
另外,在本輪司法改革過程中被反復強調的司法說理,在本案的量刑環(huán)節(jié)中并沒有盡可能專業(yè)、詳盡地展現(xiàn)出來,而惡性與酌情等多個復雜因素的綜合考量,也缺乏說理性的闡釋,這也是本案一審結果引發(fā)輿論廣泛熱議的一大原因。因婚戀糾紛引發(fā)的惡性命案,判死刑“一定要慎重”,不判死刑同樣要慎之又慎。而專業(yè)、詳盡的司法說理,正是衡量司法判斷慎重與否的一個顯性標尺。
婚戀糾紛引發(fā)命案的司法判定,不存在一律不適用死刑的鐵律,需要結合個案的具體情節(jié)、事實和證據(jù)綜合作出判斷。“慎重”的司法考量也不排斥審慎權衡后的死刑立即執(zhí)行判決。
目前,本案二審正在進行中,這也得以讓該案的司法判斷再次經(jīng)受程序的打磨和法理的權衡。期待二審判決能充分釋法說理,更全面地體現(xiàn)司法的理性、審慎和專業(yè)。
(《新京報》2021.3.23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