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平

我對故鄉的記憶,可以濃縮為三棟房。
第一棟房屬于父輩的回憶。于我而言,老宅像一幅匆匆而就的速寫,似乎有著生動的形態,細細探尋,卻只是一團團凌亂的線條。光陰帶走了這棟房本就不甚豐富的色彩,留給我的,只有寡淡的黑白——那是獨屬于回憶的顏色。
老宅的主人是我爺爺——一個幼年喪母、年少時便沒了父親、獨自養大一家兄弟姐妹的男人。這棟房子的每一磚每一瓦,都是爺爺親手砌蓋起來的。那時候,他剛娶了媳婦——我的奶奶,來自另一個貧窮地方的善良女人。這棟房子是他們全部的財產、所有的心血,是他們賴以生存又引以為傲的庇護所。
老宅見證了爺爺奶奶的大半輩子:青澀的窮小子當上了村主任,溫良的少婦熬白了鬢角,他們的三個孩子在這里出生,長大。大女兒讀完高中為了貼補家用就去了廠里上班,小兒子成天癡迷于水田里的青蛙和泥鰍,只有老成持重的大兒子還在兢兢業業地讀書,一直讀上了大學……這棟房里發生的故事,我只能從父輩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零星的碎片。
前些天,我終于有機會站在廢棄已久的老宅前。看著它黑魆魆的窗洞、斑駁的土色泥墻,綠油油的爬山虎已經攀上了它的頭頂,不知哪一年貼在窄門上、褪了色的紅紙上字跡依稀可辨……黑白的回憶終于被填上了色彩,這棟父親童年記憶中的房子,我總算是來過了。
第二棟房子,就在老宅五百米開外的地方。這棟房子造于21世紀的起始之年,彼時我的父親——那個幸運地讀上大學的大兒子,在幾百千米外的大城市里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他的姐弟也各自成家立業。那年春節,他們聚在一起商量,最后湊起一筆錢,為辛勞半世的父母造起了這棟房子。
父親說,新房子落成的那一天,全村人都來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多的村民,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無不投來艷羨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竟有了分量。他只記得緊緊攥著弟弟的手,笑得臉頰生疼。
這棟兩層半高的新房子高大結實,鮮艷得仿佛墻頭上貼的年畫。它在一眾低矮的舊房子中顯得意氣風發,就像是黑白的畫面里憑空出現了一抹亮色。新房子有一個不大的、常年放養雞鴨的院子,還有一只活潑的中華田園犬整日在院內亂竄,這便是我童年玩耍嬉戲的地方了。院子里的每只雞鴨我都熟悉,我曾和村里的幾個孩子去田里捉蟲、捉蛤蟆來喂它們;院子里的那只狗我更熟悉,每個春節它都陪著我們一起守歲,卻被劇烈的鞭炮聲嚇得竄進堂哥懷里。
我喜歡廚房里的爐灶,每天都有源源不斷的美味從那里出現;我熱愛儲藏室里的各種東西,一有時間就去研究它們的用途……記憶中的童年像一張水彩畫,有著豐富的色彩和細節,而那棟房子就是畫里的主體。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它的周圍,一棟棟彩色的房子如雨后春筍般出現。電視機傳出的熱鬧聲音在空氣里蔓延,村民們對汽車輪胎滑過地面的聲音也變得習以為常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隔三差五地隨著父母回村里參加親戚朋友們的喬遷宴,參觀一棟棟漂亮的新房子。
村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變了。
建造第三棟房子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少年。它誕生的契機也很簡單,國家開始新農村改造,這是政府送給村民們的禮物。
我清晰地記得它從一張輕薄的圖紙、幾堵紅墻長成了一棟漂亮的小洋樓。父親終于實現了他兒時的夢想,獨立為父母造了一棟新房。光是設計稿,他就換了七八張,他在網上查找各種資料,然后拿著尺子等工具,一筆一筆地畫圖紙。我從不知道父親還有這樣的設計天賦,那時才知道,他年少時曾想過當一個畫家。
第三棟房子就建在村子的最西邊。這片土地幾十年前還是橘子林,而父親就是那個負責看橘子的少年。我猜想,要將新家安在這里的念頭,在少年透過橘子樹的枝丫仰望寂靜夜空時,就悄無聲息地在他心底生根發芽了吧。
三棟房,一棟屬于回憶,一棟屬于過去,還有一棟屬于當下。這,便是我對故鄉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