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磊 段威
2020年3月1日實施的《證券法》,關于會計師事務所證券虛假陳述的規定有重大改變,特別是新設“信息披露”和“投資者保護”兩章,增強會計師事務所持續性信息公開的力度,同時強化了會計師事務所事后監管力度和虛假陳述責任。本文以《民法典》為視角,結合新《證券法》規定,就會計師事務所證券虛假陳述民事責任的學理爭鳴、責任界定及責任分擔等問題進行分析,以期對會計師事務所證券虛假陳述民事責任的理論研究提供一個新視角,并為注冊會計師執業、會計師事務所管理及證券虛假陳述民事責任的司法認定提供參考。
我國“虛假陳述”概念始于證監會1993年頒布的《禁止證券欺詐行為暫行辦法》,后由《股票發行與交易管理暫行條例》與《證券法》進一步深化,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證券市場因虛假陳述引發的民事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法釋[2003]2號)(以下簡稱《虛假陳述規定》)中第17條明確規定:“證券市場虛假陳述是指信息披露義務人違反證券法律規定,在證券發行或者交易過程中,對重大事件作出違反事實真相的虛假記載、誤導性陳述,或者是在披露信息時發生重大遺漏、不正當披露信息的行為。”虛假陳述已成為我國證券市場中較為嚴重的違法行為之一,以“會計師事務所”并“證券虛假陳述”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民事案件類型中進行檢索,獲得各層級法院判決書、裁定書共5062件(截至2021年3月8日),上述案件基本都涉及證券業投資方對會計師事務所的信賴利益保護及會計師事務所過錯、因果關系等“虛假陳述民事責任成立要件”的判斷等具體問題,實務界中存在不同的審判意見和裁判路徑,亟需學理研究予以回應。
關于會計師事務所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的類型,一般認為包括會計師事務所對上市公司等委托人應承擔的合同責任,以及對依賴其提供信息的投資方等承擔的侵權責任。會計師事務所違約責任一般認為可在《民法典》合同編及相關法律制度框架內予以解決。而會計師事務所對第三人的侵權責任則缺乏充分的學理研究和統一的學術觀點,實務案例也不多見,特別是承擔侵權責任的要件、方式以及責任的限額、邊界等,亟需加強理論研究形成學術共識以建立完善的侵權責任歸責體系。
會計師事務所與委托人簽訂服務合同后,一般會嚴格按照合同約定盡職履行義務,當發生違約行為時須承擔相應責任;同時,合同簽訂后會計師事務所或許將會與第三人產生相應的法律關系,對該法律關系的論證,是會計師事務所對利害關系人承擔責任的基礎前提。經過比較法考察發現,各國一般根據公平原則或正義理念要求會計師事務所對第三人擔責,但究竟基于何種法律關系或者請求權去要求會計師事務所擔責,英美法系國家和大陸法系國家存在不同的學說觀點。
以德國為代表的大陸法系國家將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等主體應對第三人所負的責任定為“契約責任”,其理論工具為“附保護第三人效力契約”,即德國法官通過判例創設了附保護第三人作用的合同(Der Vertrag mit schutzwirkung Dritte),用以保護合同外第三人,2002年該類型合同也進入《德國民法典》。其背后的民法機理是補充性合同解釋說和信賴利益保護原則,對前者的解釋在于當合同成立并生效后,對原合同進行解釋或新設補充性合同來設置保護第三人的條款,因此會計師事務所對第三人產生類似債、契約的法律關系,當違反義務承擔責任時也符合《民法典》債編的相關規定。而對信賴利益保護的解釋,則是因為利害關系人對會計師事務所提供的信息存在合理的信賴利益,而該利益在法律層面上很難加以描述,故可通過附保護第三人作用合同的形式來予以保護。在大陸法系國家,民法對信賴利益的保護首先體現在誠實信用原則的要求中,此外還通過表見代理制度、公示公信原則和善意取得制度等來實現。
英美法系則持侵權責任說,認為根據注冊會計師行業規則和執業經驗,利害關系人對注冊會計師的審計存在依賴,需要根據注冊會計師出具的經審計過的財務報告、數據信息作出判斷,即經濟學上的“機會選擇成本”問題,該判斷對于商事交易的開展是決定性的。因此會計師事務所整體或內部成員在開展工作時要盡合理審查義務,如違反義務則須承擔責任。
可見,無論是采用“契約責任說”還是“侵權責任說”,會計師事務所都需對利害關系人擔責,我國《虛假陳述規定》將會計師事務所虛假陳述所擔責任確定為侵權責任,然而,理論界卻長期存在將該情形下會計師事務所虛假陳述所擔責任認定為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競合的說法。誠如學者所言,虛假陳述行為人承擔侵權民事責任,必須符合侵權民事責任的構成要件。除此之外,在侵權行為人資格 、侵權行為內容 、侵權行為后果方面,還應符合證券法理論中的特殊標準(郭峰,2003)。于我國而言,采用“侵權責任說”更合理一些,因“契約責任說”需突破《民法典》中合同編既有的邏輯,適用起來更難操作。
因果關系是唯物辯證法中的五大范疇之一,即原因和結果在客觀世界中彼此存在并聯系著,它們互相制約。在侵權責任中,因果關系理論是建立在“二元論”的基礎之上的,即將因果關系二分為事實層面和法律層面(大陸法系分為責任成立的因果關系和責任范圍的因果關系),以期在因果關系認定的過程中實現責任限制的目的。
就大陸法系的因果關系理論來看,無論是“條件說”還是“相當因果關系說”,在事實層面上都著重解決侵權行為、結果等問題,而在責任層面注重運用免責條件來阻卻或者限制責任,兩個層面存在邏輯關系的演進和發展。具體到證券審計業務中如何追究民事侵權責任,則亦可通過事實層面和責任層面予以檢驗。以會計師事務所對利害關系人的虛假陳述為例,在事實層面需要法官判斷是否存在惡意的虛假陳述,虛假陳述的內容是否影響利害關系人的實際判斷,而在責任層面則需要考慮免責事由或者委托人和利害關系人是否成立法律關系等條件。綜合世界范圍的學理研究來看,對因果關系的判斷是侵權責任領域這座“皇冠上的明珠”,以上海大智慧公司與曹建榮等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案為例,出具不實財務報告的立信會計師事務所被要求與大智慧公司承擔連帶責任,法院在認定因果關系時主要考慮審計中的重要性判斷標準,即信息對報表使用者經濟決策的影響力。在因果關系領域也存在阻卻條件,如果會計師事務所舉證證明原告方的損失并非會計師事務所的執業行為造成的,即排除了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同時,當原告存在過錯時也可減輕事務所的責任,因為根據原因力及責任分配理論,責任的劃分要與行為的原因力的大小相適應。
實際上,會計師事務所因對證券投資者信賴利益的違背而擔責,此次《證券法》修改已體現出來,例如第41條規定,證券服務機構及其工作人員應當依法為投資者的信息保密,不得非法買賣、提供或者公開投資者的信息;第42條規定證券服務機構和人員在該證券承銷期內和期滿后六個月內不得買賣該證券;第54條規定禁止證券服務機構利用職權獲取內幕信息進行交易;第162條規定事務所不得泄露、隱匿、偽造、篡改或者毀損相關文件。新《證券法》的修改理念仍是以投資者保護為中心,注重證券交易中信用體系的構建。
2007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會計師事務所在審計業務活動中民事侵權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審計侵權賠償規定》)基本構建起相對完善的侵權歸責體系,特別是明確過錯推定責任,對侵權行為的認定、因果關系推定等也都予以概括性規定。以新《證券法》實施為契機,可以結合審計實務中的新情況、新發展,通過出臺補充性的司法解釋等對會計師事務所虛假陳述民事責任進行豐富和拓展,比如對會計師事務所虛假陳述侵權行為和損害結果的認定等方面。
《審計侵權賠償規定》將“不實報告”作為會計師事務所虛假陳述的標準,因其出臺時間較早而不能完全適應當下的復雜情況。在侵權責任法領域,過錯行為要求現實造成損害且侵害了確定的合法權益,以何標準來認定會計師事務所存在虛假陳述形成的“不實報告”,法學界和會計學界長期以來存在一定的認識差異。
在界定“不實報告”的標準中,會計界更偏重于采用程序正當性的標準,即取得經營資格的會計師事務所只要遵守嚴格的審計程序即可阻卻責任承擔,哪怕最終的審計報告偏離真實。法學研究角度則更關注“實體真實”,認為即使符合審計程序作出的結果也未必合法,一般要求以職業謹慎作為標準,要求在具備專業水平的基礎上恪守忠誠和公正的原則。具體體現在,會計師事務所除了自證符合審計程序標準之外,還需要證明自己確實盡到職業謹慎義務。采用盡“職業審慎義務”來豐富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中的“不實報告”的定義,更具有科學性和公平性,也有利于將會計界標準和法律界標準予以統一。目前來看,“職業審慎義務”能夠較好地對應法律界的“過錯標準”,由于過錯推定原則下會計師事務所需盡到對“職業審慎義務”的舉證義務,故人民法院以違反審慎義務所做的不實報告作為認定虛假陳述行為的構成要件即可。
新《證券法》重要修改之處還在于細化了虛假陳述行為的判定標準,注冊會計師在證券審計執業中所承擔的職業謹慎義務進一步加重,如,涉及真實性的第163條規定,涉及準確性的第56條規定等;另外,第83條規定新增公平披露要求;第84條規定自愿披露制度,當然,如何進一步厘清自愿披露和依法披露的關系,需要監管部門進一步細化規定;第85條明確虛假陳述民事責任;第162條則規定了保存底稿制度。在這之前的《虛假陳述規定》中,也曾界定虛假陳述行為的特征是:虛假性、重要性、不利性。相比之下,以前的描述較為機械模糊,而新《證券法》則可體系化地規制會計師事務所的侵權行為。
綜上所述,可以將會計師事務所虛假陳述行為認定標準總體列為違背職業謹慎義務,并進一步細化義務內容,明確為違反審查文件的真實性、準確性、完整性,同時以自愿披露、公開披露、法定留稿、保密等要求作為輔助認定標準。人民法院在采用上述標準評價侵權行為后,亦可參照《證券法》或司法解釋中關于上市公司虛假陳述的“重大性標準”,因虛假陳述的信息具有重大性,足以影響投資者決策進而對侵權責任予以認定。
綜上所述,可以將會計師事務所虛假陳述行為認定標準總體列為違背職業謹慎義務,并進一步細化義務內容,明確為違反審查文件的真實性、準確性、完整性,同時以自愿披露、公開披露、法定留稿、保密等要求作為輔助認定標準。人民法院在采用上述標準評價侵權行為后,亦可參照《證券法》或司法解釋中關于上市公司虛假陳述的“重大性標準”,因虛假陳述的信息具有重大性,足以影響投資者決策進而對侵權責任予以認定。
侵權責任法的一大理念為無損失則無救濟,證券市場投資者只有因信賴會計師事務所的財務報告而遭受直接的財產損失時,方可追究虛假陳述侵權人的民事賠償責任。對損害結果可理解為民法上的純粹經濟損失,王澤鑒(1998)認為“純粹經濟上損失系指被害人直接遭受財產上不利益,而非因人身或者物被侵害而發生,其最大特點在于“不確定性”,作為抽象利益難以實質量化,原因在于投資人對會計師事務所的信賴利益難以估量。
虛假陳述損害結果的判定應數額化,具體包括投資差額損失、傭金、印花稅及由此引起的相應銀行活期存款利息,其中投資差額損失應包括機會成本失去的計算,需要專業機構予以評估。從法學視角來看,證券虛假陳述造成的損害需嚴格在證券法視域下考察,必須是違反《證券法》規定的義務或責任產生的損害,而且損害要能夠達到《證券法》保護的標準。美國證券交易法第28節(a)中也只是將損害確定在實際損失中,僅包括其法定的侵權事由下的損失,不包括其他影響證券市場價格的因素造成的損害(市場總體狀況或金融狀況、整個市場行業情況或與違法行為無關的發行人問題)。我國《證券法》中尚無對因虛假陳述所致損害結果的規定,但是可以參照虛假陳述行為的法定標準,違反虛假陳述的最低標準所致損失應認定為損害結果。值得注意的是,《虛假陳述規定》第18條規定了認定虛假陳述與損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的幾種情形,可以從側面得出損害結果必須與虛假陳述直接關聯,并且引入虛假陳述實施日、揭露日或者更正日作為固定標準予以解釋。理論界研究一般通過賠償最高限額來補償損害結果,從侵權法上來講,賠償數額與過錯應符合比例原則,一般按過錯比例確定賠償上限,然后酌情考慮其他因素綜合確定與損害結果相適應的賠償數額。司法實務界大多在上市公司和會計師事務所連帶責任下不具體劃分二者責任份額,而是直接交給二者意思自治、互相追償,以此來最大程度保護投資人的利益,所以很難從判決書中看到量化的損害結果。
《證券法》修改下會計師事務所虛假陳述責任體系之構建中,在歸責原則和因果關系上一直沒有異議,特別是對因果關系的判定是純法解釋論的命題,有學者建議法官模糊處理因果關系的問題,因會計師事務所的相關陳述必然對投資者有所影響。
司法實踐中原告一般要求會計師事務所與被審計單位(上市公司)對不真實財務報告承擔連帶責任,法官經常需要判定不真實財務報告是否源于被審計單位所提供的虛假信息,即對雙方的過錯及其在結果中所占比例進行厘清。往往在市場制度不甚健全、誠信體系尚未建立的地方,被審計單位內部會為躲避債務、逃稅漏稅而提供錯誤信息,而會計師事務所獲得的源頭數據也已污染,其最終作出的審計報告注定是不真實的。而探究被審計單位和會計師事務所的過錯比例或者程度,則在取證和因果關系的論證環節都存在困難,基本難以實現實質公平意義上的責任分擔,因此法官在居中裁量時一般模糊處理,適用公平理念或者采用會計行業內的判斷規則對賠償總額之規定,具體分配則交給會計師事務所和上市公司雙方。同時,也應當允許原告對會計師事務所或被審計單位單獨起訴,原告亦可委托第三方評估機構對二者的過錯比例進行專業對比,法官亦可要求會計師事務所和被審計單位對同一事實或證據進行辯論,發現并查明客觀事實。在會計師事務所需對利害關系人承擔侵權責任的邏輯前提下,當會計師事務所主觀為故意時,其與被審計單位承擔連帶責任沒有爭議,但是當會計師事務所僅存在過失時,其與被審計單位該如何分配責任,則又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建議在會計師事務所僅存在過失的情形下僅需承擔相應責任,因其承擔連帶責任在司法實務中不宜執行。換言之,如會計師事務所確實為業界承認的輕微過失,在被審計單位不能擔責的情況下而要求其以第一順位承擔全部責任,這對于會計師事務所來說不盡公平。如采用“連帶責任說”,在訴訟中也容易導致原告對會計師事務所的任意起訴,可能導致會計師事務所廣受訴累,嚴重背離了營商環境法治化下會計師事務所作為獨立評估機構的市場定位。
以會計師事務所普遍推行的特殊普通合伙制而言,目前《注冊會計師法》對會計師事務所與其合伙人(注冊會計師)的內部責任分攤尚無規定,僅在其第16條中進行了籠統規定,從《證券法》《合伙企業法》等其他部門法、司法解釋來看,沒有明確的合伙人(注冊會計師)內部分攤法律責任的規定。從實證研究的角度來看,司法實踐中法官大多直接追究會計師事務所的民事責任,而裁判文書中沒有涉及內部的責任分配,但會計師事務所的合伙人(注冊會計師)確實需要根據法律或內部約定劃分責任。具體由會計師事務所的組織形式決定,可參照《合伙企業法》等法律規定或內部合伙協議約定。

另一個問題是,利害關系人可否直接追究負有責任的注冊會計師的個人民事責任,筆者認為應允許利害關系人享有單獨起訴會計師事務所,或同時起訴存在過錯的注冊會計師的選擇權,如此可最大程度保證原告合理訴求的實現,而且并不影響會計師事務所與其合伙人(注冊會計師)的內部的最終責任分擔。因為侵權領域的歸責是客觀的,即便會計師事務所先行承擔責任,注冊會計師違反法律法規、審計準則和業務質量控制制度出具不實審計報告而造成利害關系人損失的,會計師事務所可以通過勞動合同和業務質量控制制度以及其他內部規章制度來追究注冊會計師的民事責任(蔣品洪,2010)。
新《證券法》對會計師事務所的職能定位及責任承擔提出更高要求,同時在我國《民法典》侵權責任體系日益完善的情形下,會計師事務所的證券虛假陳述民事責任需重新界定,建議用好責任界定“組合拳”,倒逼審計質量提升。具體來說仍由最高人民法院出臺司法解釋來銜接《證券法》《民法典》《公司法》等法律法規。同時,由行業協會通過自律監管文件對已經出臺的證券虛假陳述民事責任體系立法內容進行細化,并對“立法滯后”內容進行增補規定。當然,證券虛假陳述民事責任立法應保持足夠彈性,為人民法院根據個案具體情況進行自由裁量以適當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