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花
股權激勵糾紛是否屬于勞動爭議在司法實踐中一直存在不同觀點。通常來說,股權激勵案件的案由主要分為勞動爭議、公司有關的糾紛、平等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糾紛三大類。不同的案由適用不同的管轄規則。若案件被定性為非勞動爭議,則適用一般民商事案件的管轄規則。本文僅探討股權激勵屬于勞動爭議案由情況下,雙方約定域外管轄的效力分析。
若股權激勵案件被定性為勞動爭議,則適用勞動爭議案件的管轄規則,案件需要先經由當地的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仲裁,再由法院進行審理。
根據《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的規定,勞動爭議由勞動合同履行地或者用人單位所在地的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管轄。雙方當事人分別向勞動合同履行地和用人單位所在地的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仲裁的,由勞動合同履行地的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管轄。若其中一方對仲裁結果不服的,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勞動爭議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規定,勞動爭議案件由用人單位所在地或者勞動合同履行地的基層人民法院管轄。勞動合同履行地不明確的,由用人單位所在地的基層人民法院管轄。關于“勞動合同履行地”和“用人單位所在地”,《勞動人事爭議仲裁辦案規則》中規定,勞動合同履行地為勞動者實際工作場所地,用人單位所在地為用人單位注冊、登記地或者主要辦事機構所在地。用人單位未經注冊、登記的,其出資人、開辦單位或者主管部門所在地為用人單位所在地。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勞動爭議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規定,勞動爭議案件由用人單位所在地或者勞動合同履行地的基層人民法院管轄。由此可知,無論案件的標的額為多少,只要案件被認定為勞動爭議案件,則它的級別管轄就被限定在基層人民法院,股權激勵案件亦是如此。

2012年6月27日,最高院在《關于審理勞動爭議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四)(征求意見稿)》中曾提出“約定管轄”的概念,然而在正式發布的《關于審理勞動爭議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四)》中,卻刪除了“約定管轄”的條款。由此可以看出,最高人民法院對約定管轄是否會損害勞動者原有的管轄地選擇優勢仍有所顧慮。《民事訴訟法》也將協議管轄的范圍明確為“合同或者其他財產權益糾紛的當事人”,而勞動爭議具有明顯的人身屬性,似乎不宜適用《民事訴訟法》中協議管轄的概念。
在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2016年公布的勞動爭議典型案例之案例十中,法院認為,勞動合同具有特殊性,其與普通民事合同存在本質性區別,雙方勞動合同中約定管轄的格式條款排除了勞動者選擇管轄法院的訴訟權利,給勞動者造成不便利,該條款應屬無效。
●觀點一:當事人約定域外法院管轄有效
【案例一】
2015年3月26日,張某(職員,乙方)與D公司(用人單位,甲方)簽訂勞動合同,2015年10月10日,D公司向張某發出《轉正及薪酬調整通知》。通知載明:公司將授予您股票期權200000股,自2015年9月30日生效。如您能在接下來的2015年第四季度中仍然保持業績達標的情況,公司還將在2015年12月31日授予您股票期權200000股。
2015年10月14日,張某在D公司與中國在線教育集團(系依據開曼群島法律注冊成立的公司)的首席執行官黃某某簽署《中國在線教育集團員工股權激勵計劃股份期權授予通知》(以下簡稱“股份期權授予通知”),載明“您(下稱“被授予人”)已經根據本股份期權授予通知書(下稱“通知書”)、不定期修訂的中國在線教育集團員工股權激勵計劃(下稱“計劃”)以及股份期權授予協議(下稱“期權協議”)的條款和條件被授予購買普通股的期權。除非本通知書另有定義,否則計劃中定義的術語在本通知書中應具有相同含義。授予日期:2015年10月14日;授予起始日:2015年9月30日;每股行權價格:0.10美元;期權項下的普通股總數(下稱“股份”):200000股;到期日期:自授予起始日起10年;終止后行權期限:30天。
2016年1月13日,張某再次與中國在線教育集團(系依據開曼群島法律注冊成立的公司)的首席執行官黃某某簽署《股份期權授予通知》,載明,授予日期:2016年1月13日;授予起始日:2015年12月31日;每股行權價格:0.15美元;期權項下的普通股總數:200000股;到期日期:自授予起始日起10年。
2016年3月6日14時許,張某及其丈夫在D公司辦公地點電梯出口處與D公司員工發生言語和肢體沖突。2016年3月16日,D公司向張某郵寄了《勞動合同解除通知書》。
2017年11月30日,張某向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提交仲裁申請,仲裁請求為:
1.請求裁決D公司繼續履行2015年3月26日簽訂的勞動合同;
2.請求裁決D公司以每股0.1美元的價格交付D公司于2015年10月14日授予張某的中國在線教育集團20萬股股票;
3.請求裁決D公司以每股0.15美元的價格交付D公司于2016年1月13日授予張某的中國在線教育集團20萬股股票;
4.如無法履行第2項、第3項仲裁請求,請求依法裁決D公司按照申請仲裁之日中國在線教育集團股票的收盤價格,對張某進行賠償。
【公司辯稱】
雙方簽訂的《期權協議》載明:“中國在線教育集團系一家根據開曼群島法律注冊成立的公司,根據本期權協議第9條的受讓人同意任何因通知、計劃或本期權協議引起的或與之有關的訴訟、起訴或法律程序應當在香港處理,且應提交至香港有管轄權的法院。”北京市石景山區人民法院無管轄權。
【法院觀點】
首先,張某在D公司簽署的中國在線教育集團(一家依據開曼群島法律注冊成立的公司)出具的《股份期權授予通知》,載明“被授予人張某,已經根據本股份期權授予通知書(下稱“通知書”)、不定期修訂的中國在線教育集團員工股權激勵計劃(下稱“計劃”)以及股份期權授予協議(下稱“期權協議”)的條款和條件被授予購買普通股的期權”。通過上述內容可以看出,被授予購買普通股的期權還應受到計劃、期權協議的條款和條件約束。而《期權協議》約定“公司、被授權人及被授權人根據本期權協議第9條的受讓人同意任何因通知、計劃或本期權協議引起的或與之有關的訴訟、起訴或法律程序應當在香港處理,且應提交至香港有管轄權的法院”。本院對于張某基于該協議主張股權期權的請求無司法管轄權。
【案例二】
原告于2012年3月26日開始在被告處工作,2012年12月25日,原告與案外人A公司訂立《股權激勵計劃股票期權協議》,約定案外人A公司依據其股權激勵計劃,特授予原告一份用于購買公司普通權的期權,且約定本協議產生的爭議交由香港國際仲裁中心仲裁。
2018年5月29日,原告向被告發出書面行權通知,主張原告股票期權對應之股票價值為150萬元,然截止原告申請仲裁之日,原告仍未配合原告進行股票期權行權,遂訴至法院(詳情參見[2018]川0191民初14674號)。
【公司辯稱】
被告沒有與原告簽訂過任何性質的股權期權激勵協議,代表股東也沒有原告在訴狀中所稱的境外公司,原告要求被告支付股權價值沒有依據,并且股權價值也不屬于勞動報酬,不屬于勞動爭議處理范圍。
【法院觀點】
對于原告主張的股票期權對應的股票價值,首先,本案所涉的《股權激勵計劃股票期權協議》系原告與案外人A公司訂立,合同具有相對性,本案被告并非訂立合同的相對方,被告與案外人A公司均為獨立的法人,即使二者存在關聯關系,不必然導致案外人A公司訂立的合同的義務由被告承擔,而且該協議中約定了仲裁條款,因該協議產生的糾紛不由法院管轄。
●觀點二:當事人約定域外法院管轄無效
包某某于2011年5月30日入職三快科技公司。包某某在職期間簽訂《美團公司2011年股權激勵計劃股票期權授予協議》,約定三快科技公司在勞動合同服務期限內附條件地授予包某某50000股的股票期權。
包某某離職后,雙方因股票期權問題產生爭議,后又訴至法院,包某某要求:
1.確認其股票期權行權日為2013年11月15日,且同時應得股票期權為28645股;
2.確認其股票期權行權日的三快科技公司每股股票價值應按三快科技公司經審計的2012年度會計報告中每股凈資產值進行確認。
同時,包某某認為本案屬于勞動爭議,為我國專屬管轄,故意約定或制造連接點的行為因違反我國法律的強制性規定而當然自始無效(詳情參見[2019]京01民轄終833號)。
【公司辯稱】
期權授予通知主體是美團公司,與三快科技公司無關,且包某某與美團公司之間存在有效的管轄協議,包某某在簽署股票期權授予通知時同意適用期權協議的條款和條件,海淀區人民法院認為管轄協議不符合法律規定屬于適用法律錯誤。
【法院觀點】
法院認為,首先,美團公司經由美團有限公司與三快在線科技有限公司通過股權控制方式及協議控制方式,與三快科技公司建立了關聯關系。包某某并未為美團公司提供勞動,該公司之所以授予包某某股票期權,系建立在包某某與三快科技公司存在勞動關系的基礎之上。本案中,包某某與三快科技公司、美團公司之間有關股票期權的爭議系基于勞動關系產生,包某某以三快科技公司與美團公司作為共同被告,符合《民事訴訟法》相關規定。因三快科技公司所在地位于北京市海淀區,因此,海淀區人民法院對本案有管轄權。
其次,美團公司據以主張與包某某存在約定管轄的《美團公司2011年股權激勵計劃股票期權授予協議》,并未載有包某某的簽字,故無法認定雙方間就股票期權事宜存在約定管轄。且該協議選擇的管轄地區并不符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五百三十一條的規定,與本案沒有關聯性。
最后,本案涉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包某某、中華人民共和國法人三快科技公司的利益,相關案件事實發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若案件由其他地區法院審理,則不利于包某某參加訴訟及有效保護包某某的利益。而且上述股票期權的條件成熟及通知行權階段亦均發生在境內,由境內的人民法院管轄審理更加方便。
一般而言,對于勞動爭議案件用人單位和勞動者雙方之間不能約定管轄,這在國內的法律規定和司法實踐中已達成明確共識,但近年來股權激勵案件越來越多,實務操作當中經常存在境內公司對本公司的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其他員工等與公司具有雇傭或勞務關系的個人進行股權激勵,但與員工簽訂股權激勵計劃協議的主體卻是境外總公司或境外集團公司。當員工辭職或被動離職的時候,雙方就股權行權問題經常產生爭議。這類爭議基本都具有一個共性,即在雙方簽訂的股權激勵計劃協議中明確約定因股權激勵產生的糾紛均由境外的仲裁機構或法院管轄,對于這樣的約定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并不能一概而論。必須先分析雙方之間的股權糾紛到底屬于哪種類型的糾紛?如果認定雙方之間的股權糾紛不屬于勞動爭議范圍,雙方在股權激勵協議中約定的管轄法院通常是有效的。
若屬于勞動爭議類的股權糾紛則應由我國法院專屬管轄,即使雙方約定了管轄法院,也有可能根據《民事訴訟法》第三十三條和第二百六十六條的規定而無效,但協議選擇仲裁的除外。也就是說,企業一定要通過境外公司授予員工股權期權的話,在爭議解決方式上可以約定境外仲裁而非境外法院。但這樣的約定仍然面臨故意制造連接點規避我國法院的管轄而無效的局面。對于企業而言,通過管轄方式讓員工權利不可救濟并不是一種最優的選擇,股權激勵要想達到真正的作用,股權激勵權利的可救濟也至關重要。
作者 勞達laboroot咨詢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