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化意味與其背后的精神裂痕

摘? 要：顧城是我國著名的“童話詩人”，《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是其詩歌的代表作之一。他任性地營造了一個幸福的天國世界，卻矛盾地將自己的絕望與孤獨暗含其中，最終破解了夢想的存在，造就了其精神的崩塌，讓我們感受到靈魂的撕裂感。

關鍵詞：形道;精神追求;生存焦慮;精神裂痕

作者簡介：劉脈含（2000.7-），女，漢族，天津市人，本科，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漢語國際教育專業。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1）-06-0-02

同樣是描繪孩童世界，汪曾祺筆下的《下水道和孩子》，所抒發的是真實平淡的情感，意在還原那些生活中不易感知的美好。而相比之下，顧城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中所描繪的，卻是一種“童話世界”的嚴重幻滅感。其作品的跳脫于現實，并試圖在獨立的作品世界中尋找愛和光明，但終究沒有沖破自己的“城”。人的渴望和存在的矛盾，決定他永遠要陷入悖論之中[1]。

一、“形”“道”關系蘊含的精神追求

形象，是和美學關聯最為密切的一個詞語。而在當代中國的文學作品中，形象是具有二重性的，既有浮于表層的易感知性，又有暗藏于里的實在性。何光順先生曾對形象做出解釋：“可將‘形象一詞分而言之。單看一個‘形字，有形象、形態之意，表明了文字特征性的生成，也可以理解為對大象未形之道的剖判;而‘象字雖有物像之意，卻又給人一種抽象之感，有其天命之道的本源力量。”[2]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一文就能充分展現“形”和“道”的密切關系。顧城在文中塑造了許多豐富實在的形象，如“許許多多快樂的小河”、“燃燒的燭火和楓葉”等。通過剖析其中的某些形象，我們可以看到事物之形在作者心靈中的構建以及他對“人道”的追求。以文中最具代表性的“眼睛”為例，顧城給予它的特性是“永遠不會流淚的”。這一描述就兼有形式上的易感性和內在的實在性。單看“眼睛”一詞，給人以純潔靈動、鮮明清晰的感覺，而更加沖擊讀者感官和內心的是“永遠不會流淚的眼睛”，它更具有深層的凝重性。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是對內心情緒的外在顯現，“永遠不會流淚的眼睛”蘊含著顧城希望人們不再哭泣，永遠沒有痛苦的愿望。

自古以來，儒家思想崇尚的“詩、書、禮、樂”是偏于形制的方面，而其主張“仁者愛人”則是深層次的精神塑造，可謂藝術之道。儒者認為，有了天命和人性的差異，獲得禮文的約束而可近仁。從這一點說，顧城和其反向相通。他追尋詩歌內在的“愛仁”之道，卻在“任性”中反對著外在的形式——“禮”的約束[3]。然而，他卻又必須借助形式達成對“愛”的訴求。于是，“愛”的精神追求就在詩中不斷被道說，如這首詩最鮮明的形象“任性的孩子”、“習慣黑暗的眼睛”和“光明”等都是詩人渴望抵達幸福的具有對照性的路標。

即便作者只是一個有渺小力量的“孩子”，但他仍抱有人們能夠重獲“光明”的強烈渴望，就像杜甫雖身處江湖之遠，但仍心系百姓，希望寒士可以得廣廈千萬俱歡顏。就這樣，顧城通過可感的“形”達到“生命境界”的塑成，凸顯對“愛”的精神追求。

二、自我的畫像與精神絕望

如果說詩人在“心愛的白紙上”建立的關于“美”的一切至美構想是其所要傳遞的顯性意義，那么其自我畫像則標志著隱性結構塑造的開始。實際上，這條隱性線索早已藏匿在詩歌開端，伴隨內容的展開逐漸浮出文本表層。比如詩歌第四節中的“我還想畫下未來/我沒見過她/也不可能”暗含了詩人對未來的擔憂，是隱性結構的伏筆。

這首詩在1992年顧城的大學演講中曾經被談及：“我看見自己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像樹熊（考拉）那樣，坐在澳洲的樹枝上，安靜地放棄了一切希望。”[4]他是一個自我意識極強的人，在這首詩中卻將自己排除在“光明”之外。盡管詩歌中有大量的詞藻渲染著如同“像彩色蠟筆那樣美麗”般的高光時刻，但也不可避免的發現，在紙角畫下的他，將自己比喻成一只考拉，這完全與他詩歌中所描繪的美好自相矛盾。這只考拉有“漿果一樣的夢”，有一雙“很大很大的眼睛”，但它極度缺乏安全感，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化總會手足無措。它害怕愛人“忽然掉過頭去”，更害怕“像彩色蠟筆那樣美麗”的時刻最終不會出現，事實上，它所幻想的時刻也確實不會出現，因為“我”并沒有蠟筆。這些對其自我畫像的訴說實際上是對詩歌前六節美好圖景的不露聲色的反諷和否定。

的確，在現實生活中的顧城從十七歲到三十多歲，一直是一個“待業青年”，處處碰壁。“到了國外（激流島）后，顧城的詩歌失去了市場，他的經濟狀況很糟。基本上靠新西蘭政府救濟和謝燁（其妻子）一個人獨立維持”[5]。并且，顧城不肯投身世俗的工作，使其生活更加拮據。對于自己擅長的詩歌領域，更是極度缺乏自信。他用“我是一個放豬的小孩，沒受過教育，我做這件事情很唐突，很勉強。”[6]來描述面臨的生存憂慮。生活的艱辛，迫使他從至美天堂跌回真實塵世，原先認為能夠靠詩歌養活自己和他的愛情，結果事與愿違。

現實殘酷，未來渺茫，幸福世界，終究是南柯一夢。于是，他寧可將一張張帶有美好理想的白紙決然撕碎，讓它們各自解脫。這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任性選擇，是潛藏在顧城內心深處的聚滅傾向的顯影。莊周化身為蝴蝶，結束喧囂的人生而奔向逍遙之境，于莊周而言是一大幸;而蝴蝶夢為莊周，毅然從逍遙之境步入喧囂，卻是蝴蝶的一大悲哀[7]。或許，顧城也向往著能夠擺脫世俗的痛苦與羈絆，獲得真正的自由和心靈的寧靜。但他卻沒有力量將理想變為現實，甚至沒有勇氣改變自己的命運，最后等待他的只能是死亡。

如此看來，顧城的自我畫像就是一個赤裸裸的悲劇。“我建筑自己的理想又把它推倒。”[8]他世俗化、理想化地建構了這樣一座天國世界，最后卻在輕微的反諷中被自己漸漸地瓦解。顧城的悲劇意識在此被體現得淋漓盡致。他滿懷著追求美的希望，卻又堅信：“美與希望，終將離我遠去。”這樣的人生觀念，一方面表現了顧城一生之中所面臨的彷徨與矛盾，另一方面又將其所向往的美好世界與現實形成強烈的反差，如此之下，一種無力之感浮于心頭：“我和這個世界對抗的時候，就像一只小蟲子在瓶子里碰撞……沒有一種辦法能解決命的矛盾。”[9]

三、“黑白”交織下的精神裂痕

顧城的詩歌是白色的童話，他通過對自然、女性、童心等美好形象的描寫表達對愛與美的向往，但一切美好的事物是危險的，潛藏在其背后的是無盡的黑色深淵，其詩歌深刻性與復雜性也由此得以建立。現實中的眼睛“總會流淚”，“羽毛和樹葉”的最終歸宿是泥土而非“天空”，“愛情”或多或少都會帶有傷心的色彩。黑與白兩種顏色的強烈對比，也自然形成了詩歌中完全對立的兩個世界。

顧城曾幻想自己的世界：擁有一片屬于自己土地，能夠用土建造一座小城，可以種上自己喜歡的土豆，可以自由地背著弓箭繞城巡視，不時向外射出幾支箭，以示威武。[10]這是他幻想中的“城”，也是他一生都用文字一筆一畫在“筑建”的夢想。但事與愿違，他固有的敏感和以往經驗所遺留的恐懼最終侵蝕了他的夢想。于是，他做出了“棄城”決定，抱著對白色美好的憧憬，卻一步步走向黑色的深淵。這種生活的瘋狂和崩潰在詩人其他作品中也有許多體現，如《山影》中寫道：“山影里/現出遠古的武士/挽著駿馬/路在周圍消失/他變成了浮雕/變成紛紜的故事/今天像惡魔/明天又是天使。”詩中的“惡魔”和“天使”象征著顧城內心的黑白兩面，是其情感兩面性的象征。

顧城曾對自己構造的童話給予評價：“我的所謂童話，并非完全生自自然狀態，實際上源自文化革命給我造成的恐懼。”[11]可見，文革在顧城心中所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在那場劫難中，他親歷暴行和對生命的踐踏，令他的內心感到惶恐不安，也在他的潛意識中塑造了陰暗，隨著陰暗面的不斷擴張，他心之所想的希望與美好逐漸被侵蝕，而那些極端的黑暗卻在他的人生結局中付諸實踐。文革結束，橫行的暴亂暫告終結，但這段“黑色”的經歷在詩人眼中留下的“黑色”傷痕沒有也永遠不會消除，因此他內心黑色的深淵是以往痛苦的繼續和放大化。到生命的最后，他親自用斧頭砍死了他的妻子，自己則選擇用上吊結束這一生。“家是最重要的，而毀滅也從這里開始。”[12]這首寫于1981年的詩，仿佛是在告訴人們，命運用一種最直白最殘酷的詩意，預言了一切，也實現了一切。

這樣，我們可以窺探出顧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背后隱藏的深刻的生存焦慮。它有著對“愛”的渴望，卻最終在任性中讓一切歸于潛在的毀滅。當然，也恰恰是因為這種任性沖破了約束和傳統，才讓顧城發揮出異于常人的創造力。正是被非黑即白兩種極端反復拉扯，才導致了詩人的精神裂痕。或許，也只有這樣才得以讓“精神現象學”同當代詩歌相互碰撞，在顧城的詩歌中增添了一份深度。

參考文獻：

[1]蕭夏林.《顧城棄城》.北京團結出版社，1994. 第228頁.

[2]何光順.《文學形象論——兼論文學的隱秀、性命與物化》.《安徽理工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

[3] 鄧麗娟.有意味的空間、留白和形象——品讀顧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名作欣賞云山鳳鳴專欄. 2019年3月.

[4]顧城.《顧城文選 卷一：別有天地》.北方文藝出版社，2005. 第128頁.

[5]《斧頭殺妻：顧城從詩人到屠夫》網易新聞，http：// news.163.com/08/1008/09/4NNLLVPC00011KUQ.html 2008年10月08日.

[6]蕭夏林.《顧城棄城》.北京團結出版社，1994. 第380頁.

[7]《于丹莊子心得》讀書心得體會https：//wenku.baidu.com/view/ffad42cc9c3143323968011ca300a6c30d22f147.html.

[8]顧城.《顧城文選 卷一：別有天地》.北方文藝出版社，2005. 第130頁.

[9]顧城.《顧城文選 卷一：別有天地》.北方文藝出版社，2005. 第132頁.

[10]顧城.《顧城哲思錄》.重慶出版社，2015. 第142頁.

[11]顧城.《顧城文選 卷一：別有天地》.北方文藝出版社，2005. 第310頁.

[12]顧城.顧城謝燁談《英兒》與英兒——顧城、謝燁最后的訪問錄[A]. 蕭夏林. 顧城棄城[C]. 北京：團結出版社，1994.第1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