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1月1日晚,83歲的沈虎雛先生去世。
沈虎雛先生是北京工商大學退休教師,第九屆全國政協委員,他的另一個身份是著名作家沈從文先生的次子。
" 沈從文先生和妻子張兆和育有兩子:沈龍朱、沈虎雛。龍朱和虎雛兩人的名字,用的都是沈從文先生文章篇名。出自《易經》乾卦文言傳: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比喻事物之間的相互感應。
名字中透露的期待似乎并沒有真實地發生在沈家。在生活中的很多重要時刻,一家人的聯系似乎并不緊密。就連沈虎雛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被問及與父親的關系是否緊密時,也直言:“不,聯系得特別不緊密。我大半生是在企業里頭過的,學工?!?/p>
喜歡機械
沈虎雛出生在動亂的1937年,一個多月后,發生了盧溝橋事變,隨后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第二年,一歲多的沈虎雛被母親帶到了云南昆明。
在昆明,沈從文一家住在呈貢縣龍街149號楊家大院,一住五年多。沈虎雛曾在一篇文章中回憶起那段時光,“凡是爸爸的朋友、西南聯大同事、同學第一次從昆明來玩,他常興致勃勃,領人家觀看楊家建筑,指點精致的木雕彩繪,如數家珍。”跟客人聊天時候,沈從文喜歡說龍街頑童的游戲,還常常叫沈虎雛和哥哥用呈貢土話原汁原味表演一番。
沈虎雛記得,那時候父親很喜歡講各種抗戰故事,他和哥哥也喜歡聽。當年呈貢周圍的環境、景色、空氣都非常好。沈家住的龍街地勢比較高,是一個很緩的坡,湖對面幾十里外的西山地勢都看得清清楚楚,空氣的透明度非常好,遠山顏色因為光線的折射,有時候是紫色的,非常漂亮,而云南千變萬化的云朵也讓沈虎雛留下了美好的記憶。
那時,沈從文經常帶著兩個兒子滿山遍野地跑,在山上翻跟頭,躺在草地里。沈虎雛曾回憶說,那時的草干凈極了,只不過,如今那里變成了水泥鋼筋建成的高樓了,“和當年完全不一樣了!昆明的新市中心就建在楊家大院的后面,就是在詩人卞之琳去摘花的地方?!?/p>
直到1947年年初,抗戰結束后,沈從文一家才回到北京。在北京,沈虎雛度過了自己的青少年時代。
沈虎雛的中學是在北京第四中學就讀的,等到他中學畢業時,并沒有選擇跟哥哥一樣繼續上高中上大學的道路,而是選擇了另一條路:上中專。并且選擇的專業也是讓人大跌眼鏡,竟然是與文學沒有任何關系的機械。沈虎雛在中專時期非??炭?,努力地學習有關機械的一切知識,到了畢業時,他看到自己的同學都進了北大和清華這樣的名校,心里并沒有什么羨慕,而是選擇進入工廠當起了一名技術工人。
直到后來有人采訪沈虎雛詢問他當初為何做出這樣的決定,沈虎雛回答說,“主要還是我喜歡機械。當然也想擺脫家里那種罩在身上的陰影,如果選擇上大學,這個過程就要長很多。但是上中專的話,馬上就可以住校,穿上軍裝了,我們學校當年是唯一發真正軍裝的學校,吃供給制,還發一定量的零花錢。當時最難考?!?/p>
喜歡機械,這話顯然是真實的。沈虎雛在機械崗位上一直堅持了20多年。文革開始后,沈虎雛所在的北京第一機床廠部分內遷至四川自貢,他與妻子也跟著遷了過去。這一去便是14年,直到文革結束后才重返京城。此時恰逢北京輕工業學院復校,學校急需人才,當時已有工程師職稱的沈虎雛在輕工業學院“招兵買馬”之際進入了大學校園,擔任機械系教師。從這時起,屬于沈虎雛的安定生活才正式開始。
1980年,沈虎雛回到北京時,父親剛好搬家,在滿地的爛紙中,他無意中發現了父親早年的書信和研究手稿。想起曾毀掉的幾封父親的親筆信,沈虎雛對父親的字跡倍感珍惜。當他把文稿拿給父親看時,沈從文激動地說:“哎喲!這個重要、重要!”父親的話讓沈虎雛堅定了收集的念頭。
回歸文學
雖然并未從事過跟文字相關的工作,但沈虎雛的文筆卻時常令見文者驚訝。湖南文藝出版社當年出版《長河不盡流——懷念沈從文先生》文集時,集子中有巴金、汪曾祺、黃永玉等一批大家的紀念文章,沈虎雛寫了《團聚》一文收錄在書中,這篇文章很快引人注意,連母親張兆和都說,想不到小虎還有這樣的文筆。在《團聚》中,沈虎雛提到父親曾經很希望自己去念大學,但對于當初的選擇,沈虎雛并不后悔,“我的選擇是對的。讀大學的話,肯定是另外一種人生。我不為當初的選擇后悔,這選擇符合我的個性,能夠做一些工作,這很好?!?/p>
峰回路轉,脫離了父親期待的沈虎雛似乎在多年后又走上了父親期待的那條路。
沈虎雛說,父親對自己的教導并不像今天很多父母對子女那么細致地指導,而似乎只教他學習的態度,并用身體力行教導、示范了自由與耐煩的真正涵義?!案赣H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個詞是‘耐煩’,意思是要非常有耐心和韌性地去做一項喜愛的工作?!?/p>
岳麓書社出版《沈從文別集》時,主編是張兆和,沈虎雛負責協助母親工作。這項工作中,沈虎雛顯示出了父親口中的“耐煩”和理科生的一絲不茍,甚至讓出版社的編輯評價說:“凡經虎雛先生過手的稿子,就沒有編輯的事了?!?/p>
1998年,沈虎雛從北京輕工業學院教學科研一線退休,開始全力編輯《沈從文全集》。他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有意識地搜集和整理父親的手稿,跟妻子張芝佩逐字逐句地查證和校對,一起承擔起了沈從文先生手稿的收集和整理工作。
收集和整理父親的作品,沈虎雛認為這項工作主要是在“補遺”,“新的作品不斷有發現,有些新發現的文稿和文本不一定能直接用,發表出來了,但有的不夠嚴格。把發表的東西和原文對照著看,就會發現或多或少的錯,所以現在不管是哪個雜志上發表了我父親的軼文,都不能直接把它拷貝過來作為補遺稿,我只能根據這個線索去找到原文,找到原發表文本之后,一個字一個字去看,一個標點一個標點把它轉換過來,這個工作必須做,要做好也很難。有些東西學者找到了,但不知道他從哪里找到的,有些可以問到,有些就有難度?!?/p>
22年的時間,《沈從文全集》共32卷、1000多萬字終于全部出版。
《沈從文全集》書信卷中,沈從文提到最多的一個名字是沈紅。沈紅是沈虎雛的女兒,與爺爺沈從文關系十分親密。沈紅寫過一篇回憶沈從文先生的文章《濕濕的思念》,汪曾祺看過后說:“好,我寫不出來。”后來,這篇文章還作為2007年北京的高考試卷語文考題材料之一。
沈紅小時候住在江蘇的外婆家,后來搬到北京跟爺爺奶奶一起住。沈虎雛記得,當時父母居住的胡同宿舍對面是上訪接待站,那些上訪的人在兩根電線桿之間的變壓器下,把隨身帶的被子和行李鋪在下面休息,等著申訴。“我母親有時候看到這些人太可憐,就給他們幾斤糧票,他們都很感激,那個年代糧票比錢還重要。沈紅到北京后,每次走過看見那些人,常拽著我母親去給那些人送東西,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在那里?!?/p>
沈紅后來考入北大,畢業后在社科院工作,是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曾經做扶貧方面的研究,經常到貴州等地助教扶貧。對于沈紅后來的發展,很多人覺得是受到沈從文夫婦的影響,但在沈虎雛看來,女兒受外婆的影響最多。
對于女兒的看法,沈虎雛的態度跟對父親的看法一樣——都不愿談論太多。到了晚年,沈虎雛出席諸多關于沈從文先生的活動均以“不發言”為前提。
雖然甚少發言,但沈虎雛在對父親作品的整理中,“曾經不能理解”父親的他似乎終于能走近父親了,他領悟到父親對別人的批評甚至謾罵并非沒有反駁的能力,而是父親不愿意將精力用在這上頭,所以選擇了不爭辯。
沈虎雛還小時,沈從文常常把他和哥哥寫的文章拿給朋友們看,還夸自己兒子們的文章寫得好。多年后,沈虎雛領悟到,這其實是父親的一種寬容,“因為他是自己闖出來的路子,只要是自己獨立做的事情,哪怕很幼稚,他都持鼓勵態度,從來不說你應該這樣,應該那樣?!?/p>
父親的這種寬容、獨立與自由,沈虎雛用了許多年才理解,“他維護自己用筆的自由。他寫作,就要按自己的想法來寫,按照命令或按照規定來寫,他寫不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