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靜
馬林、馬山是我媽媽的兩個表侄,親戚關系非常復雜,馬林的奶奶是我媽媽的姑姑,超出一個獨生子女對親戚關系的理解能力。親戚有時候不是看血脈有多近,而是在彼此的走動,我爸爸經常說親戚再親,不走動也就淡了。馬家與我姥姥家關系特別親密,原來家里被打倒的時候,親戚互動也沒斷,幫襯吃的用的,一起湊合著熬過了那幾年。
日子寬松以后,逢年過節馬家都到姥姥家來拜年送禮,紅通通的兩只大公雞掛在車把上,咕咕叫著沖進院子里,姥姥念叨公雞個頭大雞冠子也漂亮,一邊伸手去接過來,兩只公雞被迎送的陌生之手驚嚇到掙扎嚎叫起來,掉在地上撲棱起一陣塵土,我和幾個表弟拿著竹筐滿院子跑著抓雞,被罩住的兩只大公雞,中午哀怨而倔強地躺在桌子中央。馬林跟我媽差五歲,親戚來往多,從小一起打打鬧鬧長大的,蘿卜不大長在背(輩)上,他們還是恭恭敬敬叫大姑,我則叫他們一聲哥哥。實際上馬山我從來沒見過,他建國第三年春天生的,比我爸還大三歲,馬林比我爸爸小三歲,人長得少相,皮膚白嫩,唇紅齒白,看起來跟我爸差著不少歲數,叫他侄子也不虧。
我爸爸在一座二級揚水站工作,一周回家一次,一個月四十塊錢工資。實質上就是換個地方當農民,每個員工都有一塊地,收了糧食拉回家,媽媽帶著我常年住在姥姥家,家里的生活冷清寂靜,一點樂趣也沒有。馬林每次來放電影,就像我家的節日,來家吃頓飯,聽他透露電影的劇情,聽他講到處放電影的事兒,也講馬山,有時候還住在家里。我是他的跟屁蟲,我媽說那時候我像個話匣子問個沒完。姥姥時不時喜歡把馬林的事兒拿出來講一講,一聽到馬林的名字,我就支棱起耳朵。1979年春天,我姥姥掃一眼在矮桌子上搶糖吃的孩子說,他們都還沒出生呢。人吃五谷雜糧,卻是百樣生長,馬家那一對孩子就不像咱們這種地方長出來的。
一
公社下文到村里,廣播上一早就播報,南焦的女廣播員連續半個月每天都放這則消息,在各生產隊選拔電影放映技術員,入選后是鄉鎮站員編制的技術職工。家里有男孩子的人家都上心這事兒,扒拉扒拉家底,發現都不夠格。人家要求文學創作、電工基礎知識、聲樂基礎知識、樂器演奏、美術繪畫、普通話朗讀各種技能。正圍著鍋灶蹲在地上吃飯的馬林說,我想去。馬正志說,你有什么能耐?馬正志兩個兒子,大兒子幾乎就是個天才,三歲看老,小時候別人都說這孩子可惜生在鄉村,在古代這長相可以去唱戲,有人說這聰明腦袋可以拜宰入相,也有人說擱今天也可以做演員吧。馬正志一籌莫展,好像家里藏了一壇金子,不知道打成什么首飾。
馬山讀書讀得好,寫字寫得好,但剛讀高中,高考取消了,馬山回到家里務農,馬正志心里落了空,卻也滿足,好像沒有了先前的那些負擔。馬山并不消停,總有外邊的人來找他聊天,他們關上門讀書,也爭論一番,站在中間講話的人總是馬山。后來馬山帶著一群人去大串聯,沿著大道北上,到過河北、北京、內蒙古,他們還被最高領袖接見過。馬山記得清清楚楚,離得最近的時候只有十米左右,看得到右側臉和鬢角,跟畫像上一模一樣,只是衣服沒有那么挺括。他焦躁又激動,被涌起的人浪推著往前往前,卻怎么也靠近不了,他用盡力氣喊了一聲又一聲,無數高高的頭顱越過他,洶涌向前,等他踮起腳再往那個位置看,已經找不到那個熟悉的面孔。馬山每次跟馬林講到這個畫面,都會總結一句,足夠了,這一趟去得值,這一生夠本了。馬山一路結交了一幫通信的朋友,馬正志心里想,馬山終非池中之物,馬山后來去當兵,提干都是意料中的事情。
馬林事事以馬山為榜樣,總缺點靈氣,學習不算差,但無法像馬山那樣全校聞名;長相也出挑,但在哥哥身邊,總是一副陪襯的樣子,矮了五公分;馬林不覺得氣餒,他對哥哥唯有敬慕。馬林使的是笨功夫,事事留心學習,讀書看報,坐在旁邊聽哥哥們講話,也跟著他們四處去玩耍,連打架都受哥哥點撥和調教。哥哥當兵之后,是他最寂寞的時光,世界空了一大半,他好像一直沒有什么同齡的朋友。村里有一個民辦教師的指標,給了馬林,后來人們都說這事兒是馬山的面子,馬正志不管原因,只看結果,結果讓他心滿意足。他走路的時候喜歡哼“前面就是沙家浜”,別人都說馬正志有這樣兩個兒子,人生圓滿勝利在望。
馬林說,我會說幾段《楊家將》《說岳全傳》,匯演中咱們這不少人都聽過,算創作才能吧。我念到高中,現教著書,出黑板報加點花邊裝飾我知道怎么回事,再跟著廣播多練練朗誦。算起來也是半個電工,電工干活的時候跟著偷學的,家里電線、電路都是自己摸索裝的,學過電路的串聯、并聯,正負極,算是有基礎知識;就是聲樂知識差點,但也參加過東方紅合唱團,流行歌都會唱。馬正志說,沒有強項,綜合分高。馬林說,條件大差不離。馬正志說,放電影跑來跑去,風里雨里,不如當個老師穩當。馬林說,你不懂,到處跑才有意思,而且列寧同志說過,在所有藝術中,電影是最重要的。馬正志說,列寧真說過這話?馬林點點頭。馬正志心里嘀咕,列寧說重要的,備不準兒老一輩革命家都贊同。他捻滅旱煙低頭考慮了一會兒,問問你哥,他在部隊信息靈。哥哥馬山就像門上軍屬光榮的匾額一樣,是全家的精神氣,馬正志櫥子里積攢了一疊掛歷,因為是發給大兒子的,他舍不得拿出來用,對農民歷他就沒那么尊重,每天撕一張歷卷旱煙抽。
哥哥沒回答這個具體問題,而是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鼓勵他。他描述了自己的一個夢,一天夜里部隊急行軍趕路,路過一座寂靜的小城,天色微明,街上除了幾個出早攤的菜販,幾乎沒有行人,他從軍用卡車探出頭去,抬頭居民樓五樓有一位穿著紅色連衣裙的少女,俯在欄桿上看他。他怔怔地望著這個似醒未醒的少女,覺得眼前有無數光明。信上最后一句話是,這種夢只有電影才可以留下來。馬山覺得這是哥哥的一個暗示,他沒有明說,但已經給了答案。
馬山的媽媽孫秀紅敲打著軋成段的玉米根,添了一把火,灶房間升起一股土腥味,留意著說門親事吧,年紀也不小了,一般大的孩子都有孩子了。馬林嚯地起身,我才幾歲呀,前途比那個重要,有個好前程再說。孫秀紅嘆氣說,現在蠻好了。馬林不理她,轉身回房間。
考試安排在政府大院里,三十多個人在操場上排好隊伍,帶隊的干部吹著哨子,領著隊伍跑了兩圈。春天來了,風中微微寒意,兩圈下來,脊背上冒汗,氣喘厲害的,臉色蒼白的可能都要被取消資格,放映員是個體力活。接下來測了體重身高,領一張表格,到一樓的房間,桌子對面坐一男一女兩位中年干部,繃著一張臉。一問一答,哪里的,會什么才藝,馬林做過老師,儀表談吐比較穩定,把所有半生不熟的才藝講了一遍。女干部說,表演一下吧,馬林說我唱一首歌《一條大河》,我可以唱男聲也可以唱女聲,“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浪向兩岸”。唱畢,馬林看到女干部眼神里有了活泛氣兒,她說你挺有才的。
馬林回家一個星期左右就等到入選的通知。入選的清一色是男生,原本有兩個女孩子報名,最后還是落選了。大家都說,這個工作好是好,不適合女同志,跋山涉水的,又是夜里出去干活。馬林越來越覺得這是一件獨屬于他的美差。
他收拾個人物品的時候,對桌的老師陳鋒說,鬼迷心竅了,放映員多辛苦,丟了風不著雨不著的教師崗位,你到底圖啥?現在后悔還來得及。馬林笑笑不說話,這段時間他想得最多的是哥哥,上個月收到哥哥一張照片,背后附了一句話“天涯海角共此暖陽”,照片上的哥哥羞澀地微低著頭,手里托著帽子,背后是水墨畫般的山水。李秀紅拿給媒人看,她說,可惜前頭那個姑娘多疑又心急,不知道以后會便宜了誰家姑娘。馬山之前說提了干再考慮結婚,后來又說再等一年,馬林就順著說不能錯了序,等哥哥結婚以后自己再考慮。人不能太完滿,美中不足,馬正志夜深睡不著的時候,是這么自我勸慰的。
馬林最早是跟著馬山一起去看電影的,追著放映隊的腳步,最遠走過十里地,晚上回家已是半夜。馬正志說,兩個孩子被電影勾了魂,看野了。馬山活潑,做什么都放肆坦蕩,他更喜歡看熱鬧的故事,打打殺殺,江湖世界,他決定去當兵,多少跟看多了電影有關系。馬林安靜,看電影不動聲色,沒有人知道他更關注背景,打馬騎過的俠客,他留心的是驛道和兩岸青山,馬蹄后揚起的塵土。他經常做一個夢,被導演選中去演電影,演的總是不重要的角色,穿過青紗帳、蘆葦蕩去送個情報,一路上走走停停,沒有什么危險地完成任務,但路上的景色全部記在腦海里。放電影像外出巡游,風光是新的,電影也是新的。陳鋒幫襯著把幾本書和用品送回家,馬林說放心,江湖再見。陳鋒拍了他的腦殼一下,就是鉆山溝兒,醒醒吧。
馬正志拿出積蓄置辦了一套衣服,的確良白襯衣,灰色雞心領毛衣,藍色棉質華達呢外套,沙漠色的滌綸褲子。馬林等了小半個月才從裁縫家拿到泛著新鮮氣味的衣服,母親幫他漿洗一遍,新衣服更加挺括有型。母親讓他穿上出去走一圈,他說那樣太招搖了,拖拖拉拉到天擦黑才出門,街上牛、羊群、驢套車擠擠挨挨地返家,他邊打招呼邊側著身子貼著墻穿過去,他們問,馬林天黑了,還去哪里?馬林指指天,去西邊看看火燒云。真有雅興,怪不得你去放映電影呢。
有人從身邊過拉住他,捻了一下上衣的料子,嘖嘖,人靠衣裝馬靠鞍,真好看,不年不節的買新衣服,有喜事吧。馬林說,沒有,過幾天去培訓不能太寒酸。馬林在池塘邊站立了一會兒,月牙爬上半空,皂莢樹倒映在水中,對面傳來砰砰砰搗衣服的聲音,鴨群噗拉噗拉爬上堤岸,趕鴨子的春哥咕咕咕收著手中的繩索,公路兩邊的楊樹沿南北方向蜿蜒而去,風一吹颯颯作響,跟電影畫面一樣,好像這熟悉的風景都是新的。馬林覺得自己那雙大而閃爍的眼睛就是架攝像機,腦海中是咔擦咔擦的聲響。
培訓地點在城南技校,封閉培訓時間兩個月。騎自行車過去要兩個多小時,馬林舍不得穿新衣服,穿著日常衣服,車把上掛一個黑色提包,后座綁一個大包袱,吃穿用度都在里面了,一路上坡左沖右突,下坡風馳電掣。早上吃飯后出發,中午飯點才進城,一路打聽找到那座三層灰綠色水刷石小樓的招待所。住進頂樓的標準兩人間,同屋的茶杯敞開,半杯殘茶,杯蓋朝上放在床頭柜上,衣服占滿了半格柜子。他歸置好日常用品,心里一陣歡騰,躺在雪白的床上有在云端的感覺,新換的被罩床單,能聞到太陽的味道。拉開窗簾,遠遠看到一棟樓矗立在對面,高大榕樹的映照下,天空碧青,能模模糊糊看到五樓、六樓的住戶,一個穿紅毛衣的姑娘在陽臺上遠眺,閃了一下又返回房間。馬林之后經常躺在床上看那個房間,看他們家飄動的窗簾,陽臺上花花綠綠的衣服,偶爾看到陽臺上的那個姑娘,真像一個電影故事,但他想不出房子里面到底是什么情景。馬林第一次萌發拍一部電影的念頭,就是在這里。他想未來如果拍一部電影,就拍這個站在陽臺上的紅衣姑娘,她在等待當兵的男朋友歸來,并且計劃著去部隊看她,姑娘的男朋友在戰壕里偷偷看她的照片。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腦子里總是這個鏡頭,而男演員總是哥哥的形象。
兩個月的學習生活嚴肅而活潑,老師講解放映服務流程、放映設備的正確使用、故障維修、放映標準和規范,理論課是電工基礎,如何安裝電線,用汽油發電。講臺上一溜排開的電影放映機、發電機、幻燈機、膠片,老師說,這些以后都是你們的隨身物品了,眾人輪流上去掂量一下,加一起兩百多斤重。
電影公司的技術人員來現場指導,百多個人的大教室里,人頭黑壓壓坐好,老師坐在正中央位置,擺一臺照明燈,大家翹著腳張望那個明亮的點。老師篤悠悠架起16毫米放映機,打開膠卷盒,拿出一卷膠片卡在放映機上,放映機射出一束雪光投在白色屏幕上,光束中密密麻麻的塵埃越界歡騰,好像是它們形成了畫面,在近處能聽到膠卷與放映機摩擦發出噠噠噠的聲音。馬林腦子里閃現那些他看過的電影,《鐵道游擊隊》《上甘嶺》《英雄兒女》《林海雪原》《小兵張嘎》《閃閃的紅星》《少林寺》等,他們就是這么播放出來的,可是他們是怎么拍的呢?
馬林站起來問,老師,電影是怎么拍出來的?轟地一陣笑聲,老師清了清嗓子說,拍電影是藝術家的事兒,據我所知,需要導演、演員,還需要故事劇本,我們只管放電影,那些事兒可不是我們這些人想的。馬林嘀咕了一句,想想又不犯法。他想如果這件事放在哥哥身上,他一定想到就去做;哥哥說過這個世界上人人平等,想到就能做到,他是馬林認識的最有魄力的人。
二
六月,天氣轉熱,大家照結業照片的時候都脫下毛衣,只穿白色襯衫,右上口袋夾一支鋼筆。馬林揣著紅色封面的《電影放映技術資格證》踏上回家的路,騎上自行車把來時的路重新走了一遍,把一個又一個世界甩在背后,像電影中一閃而過的鏡頭。
馬林第一次正式放的電影是在傅村,影片是《年輕的朋友》,一起放電影的搭檔是年紀大一些的老石,他解放以后就做這一行,現如今年紀大了,爬樹上墻掛幕布這些事做起來不利落了,但播放技術好到沒話說,附近一帶人人都知道老石。馬林照老石的安排,熒幕懸掛在兩棵挨著墻壁的楊樹上,擴音喇叭一邊一個,發電機、放映機置于場院中間。已經是夏天了,人們吃過晚飯搖著蒲扇,帶著水杯提前到廣場上占位置。老石指揮小朋友拿著小馬扎坐在前幾排,年輕個高的坐后排,板凳、椅子陸續進場;也有另辟蹊徑的,附近幾家房頂上已經坐滿了人,那邊位置更高,無遮擋。老石跟接待的干部嘀嘀咕咕,然后找人在矮院墻底下鋪了一層厚厚的麥秸。他對馬林說,電影一放,遠處的人來了沒凳子、馬扎坐,也擠不上位置,一般會坐那上面,放點麥秸,摔下來不會出事兒。
老石讓馬林跟自己并排坐在放映機前,電路順利,備用發電機也沒開。白光射在屏幕上的那一刻,馬林內心晃動了一下,屏幕上咕咕嚕嚕涌出一群黑色的、白色的豬,撲向食槽;養殖戶嘮嘮叨叨拿勺子敲打著個頭大的,引導個頭小的到邊上覓食,人群響起一陣嗡嗡嗡的笑聲。馬林低著頭聽完廣播腔的養豬常識,有點難為情,仿佛那些豬頭污染了熒幕。老石路上跟馬林交代過,第一次放映,也要點儀式,正式放映前讓馬林說幾句。馬林雙手拿起話筒,清了清嗓子,我叫馬林,山前面紅廟人,今天是我第一次放映電影,請大家多關照。下面播放的電影叫《年輕的朋友》,是個戰爭片,汽車運輸排長鄭冰與未婚妻趙麗麗、衛生兵趙真真之間的感情故事。幕布上沙拉沙拉出現五個字的片名,搖搖晃晃地出現字母,馬林坐下,話筒柄沾上他燠熱的手汗。
馬林幾乎沒有看進電影去,他第一次體會到立于光中間的感受,周遭一片模糊,仿佛有許多眼睛盯著自己。他坐得筆直,盯著屏幕,熒幕上運輸車在山間路上起伏,跟鄭冰的心臟一個頻率。中間換膠卷的時候,他才趁著拿膠卷的機會舒了一口氣。幾個女孩子站在旁邊看他換膠卷,推推搡搡,一個圓臉姑娘差一點倒在他身上。老石說,你們離機器遠點,姑娘們才嘻嘻哈哈離開,走了幾步她們集體轉身叫了一聲“周里京”,馬林和老石直起身來,燈光照在他清秀儒雅的臉上,一股熱流沖上耳梢。老石往后退了幾步打量打量,頭發和臉型像,你更瘦點。人群里有人尖著嗓子說,真像哎,比演員還受看。馬林所擔心的屏幕雪花,播放卡帶都沒有出現,被叫“周里京”卻像一個事故。之后好幾年,馬林都享受“明星”待遇,他一進村,一群小孩子嘰嘰喳喳圍著他,女青年喜歡湊上前跟他聊天,連男青年也注意他的穿著打扮,問他衣服是什么料子,哪里買的。馬林并不嫌煩,心里反而有點愉悅,他好像是第一次享受馬山的待遇,被那么多人投來羨慕的眼神。
影片放完之后,女孩們圍過來,幫著馬林老石收線打包,她們問馬林這個電影放過幾回了?馬林說我是第一次看,老石說,看過三回了。她們問馬林是哪里的?紅廟。她們恍然大悟,那你肯定認識馬琴琴吧,馬林說是我堂姐。圓臉姑娘說,我們是中學同學,我叫韓雙。韓雙說這個電影真好看,趙真真活潑可愛,演員也好看,趙麗麗太嬌氣了。馬林不能停下手中的活,他更喜歡趙麗麗,他不想說,靜靜地聽她們聊天。第二天,跟老石去西固留放《拔哥的故事》《鐵甲008》,韓雙帶著昨天那群姑娘也跟著去看,一早就提留著凳子坐在馬林旁邊,韓雙帶了五香瓜子,擺在放映機的桌子上,老石說姑娘真懂事兒,馬林說謝了。韓雙說這兩個片都不好看。有個姑娘說,沒有周里京嘛,她們笑成一片。
放完電影,老石說要去喝酒,村部里一干人等著。馬林不喝酒,留著歸置設備。干部們拉著老石先走,對馬林說,上飯前一定要到。馬林一個人爬到樹上把披掛的電線捋順盤好,姑娘們在底下說話聲音高了一些,下次放個帶周里京的嘛。馬林說,要聽上邊安排。韓雙說,有了好看的片子提前通知我一聲,多遠都去看。馬林說,好,太晚了,你們趕緊回家吧。韓雙說,答應得爽快,怎么通知我?馬林沉了臉,不敢抬頭。韓雙說,你去電影公司拿片子每次都路過傅村的,公路邊從南邊數第一家,大門樓黑鐵門那家。馬林說,記住了。
馬林的日子被一部一部的電影排滿了。除了刮風下雨,他和老石一前一后騎著自行車,從密林區藏在山谷中的十幾個村莊到丘陵上環山路直達的幾個山村,再去沿著平原一字排開的十幾個村莊,結婚壽宴,也有專門來請放電影的,兩人一早往往需要補覺,中午回電影公司拿片子,冬閑秋忙,播放頻率不一。馬林一個月有四五次路過傅村,他遠遠看到韓雙描述的那個房子,卻沒有停下來,排好的電影里沒有周里京,也不是愛情片,女孩子未必喜歡。
轉眼一年過去了,那天馬林睡醒一覺,馬正志說,有好事兒。馬林說,什么好事兒?前天你不在家,傅村有個叫韓雙的找媒人來提親了,說你們認識。馬林說,嗯。馬正志又問,你覺得那姑娘合適嗎?馬林說,不合適,我還不想結婚。馬正志說,說什么昏話。馬林說,等我哥哥結婚了,我再考慮。馬正志拿煙袋敲了敲鞋底,你哥哥有公事兒,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馬林說,我也有事兒沒完成呢,我想拍電影。馬正志說,啥?拍電影,那是沒譜的事兒。放放電影就行了,拍電影那是國家的事兒。馬林不說話,回房間看雜志。從電影公司借來幾本《中外電影》,里面有很多電影的故事梗概,馬林邊看邊做筆記。馬正志知道他看書的時候最不喜歡人家打擾,朝觀望的孫秀紅擺了擺手,搖搖頭。
馬林想過結婚的事兒,他腦海里想過那個紅衣姑娘,但也就是一閃而過;跟韓雙他是沒辦法去想,他覺得韓雙太鬧了。最主要的是,在他構思的那個電影故事里,沒有韓雙的戲份,而那個紅衣女孩的生活,他又不了解,這讓他懊惱,他有點后悔做放映員,確實跟拍攝電影沒有一點關系。生活像個陀螺,總在某些地方打轉,他想把唯一有靈感的場景,寫出一個故事來,然后拍攝出來,這可能是他離開目前生活的唯一渠道;而寫這樣一個故事需要別處的生活經驗,很顯然他無法獲得這樣的生活。馬林經常被這種狗咬自己尾巴的問題弄得沮喪。
去傅村放電影的晚上,老石說,好久不見那個圓臉的丫頭,不知道是不是出嫁了。馬林只管蹬車不說話。老石說,挺好的姑娘,馬林說是。老石說,她父親來家里打聽過你。馬林說,我還不想結婚。老石說,哪個男青年不想結婚啊?馬林說,我先忙事業。老頭呵呵笑了,我們這個事業,跟驢拉磨一樣,往前轉唄,有什么好忙的。馬林不出聲蹬車的速度加快了一些,老石落在后邊一截,喊了一句等等我,馬林聽見了卻不肯停下等他。
車子停在老地方,除了老石還在路上,都是一樣的程序。馬林一件一件從箱子里往外搬工具,一回頭,韓雙站在背后,她拿一只白色的布包,丟在馬林身上,說了一句,不識好歹,扭頭就走了。馬林打開把包看到一雙黑色毛線手套,紅方格里襯絮了薄棉花,針腳細密,馬上就用得上了。他看了看四周,等著看電影的小孩子,抱著凳子在場院里跑來跑去,老石佝僂的背影在停車卸貨,他揉了揉把手套塞在箱子的一角。那天韓雙沒回來看電影,電影放的是《心靈深處》,馬林覺得韓雙應該喜歡這種年輕人的電影,不來看挺可惜的。
三
馬山去世的消息傳到家里已經隔了兩年。年年都能收到喜報和家信,家人根本沒有想過電視上、報紙上發生的事兒跟自己家有關系。馬林給爸媽朗讀哥哥的來信,開頭的家信寫得比較詳細,如何練操,如何野外集訓,如何吃飯,認識了哪一個戰友,性格脾氣一一介紹,連外出接觸到的老鄉,都記錄下來,講給家里人。馬林喜歡這種寫信風格,每次回信都讓哥哥,多講講那邊的新鮮事兒。有一次,拿到信,落下來兩張圖畫。馬山第一次吃到荔枝和百香果,他知道父母弟弟在北方沒見過,馬山畫出來附在信里,紅色的皮做了剖面處理,露出白色的肚皮,“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指的就是這種水果,甘甜多水。百香果暗紅色鴨蛋大小,治愈了我的嗓子發炎,就是太酸了,媽肯定吃不了。無論如何,我回家一定帶幾顆去讓你們看看。
中間有一封信寫他跨越一座叫藥王谷的山,綠蔭蔽日,就像在樹木的迷宮中,深達幾百米,沿著一人側身通過的山路下去,谷底開闊,外邊晴天,底下卻是濕噠噠的,懸掛在對面山上的瀑布飛流直下,拍擊谷底,突突突的聲音像是機關槍,青翠的蜂鳥穿來穿去。一位戰士差點滑下去,掉進水里就會喪命,我一把拉住了他,生命和山林一樣壯麗美好。馬山特別寫了幾句話給弟弟:此處風景美不勝收,不可言表,你將來一定要來看看。信封上的地址不是南方,也不是哥哥當兵的城市,馬林沉浸在南方腹地的想象中,卻沒有一張合適的地圖能讓他找到這座美麗喧鬧的山谷。家人收到的最后一封信,只有幾句話,最近一切都好,飯食不錯,班長待我也好,總是鼓勵我學習,說以后有機會考軍校,弟弟要加油,我們的夢想都會實現。直到那位被馬山拉住的戰士來到馬家,他們才知道那一疊信大多是提前寫好了的,讓戰友按月寄回來的。
當地政府最先知道消息,尊重死者遺愿,瞞了一段時間,村干部知道消息,也瞞了一段時間,撫恤金是按照獎勵發放的。家人中馬林第一個知道,他們把他叫到一間辦公室,由一男一女兩位干部鄭重其事地宣布了這件大事。女干部說,馬林請節哀,家里還有兩位老人需要你照顧。男干部哎了一聲,有什么困難,請一定提出來,馬林陷在那張椅子中。他腦海里漂浮著馬山活潑的樣子,他初中的時候解答出一道六角螺絲帽的面積問題,周圍的人都給他鼓掌,馬山蹙起眉毛看了大家一圈,很簡單嘛。馬山不知道,從那個時候起馬林就認定哥哥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三個人枯坐了好久,馬林打破了寂靜,他說我回家。回家的路上,馬林沉重的身子翻不上自行車去,他不甘心又試了兩次,都滑下來,只好一路推著車子走。那時候,太陽西斜快要下山,天邊的云紅一塊、黃一塊連接著灰色的團塊,不時有認識的人路過,他們看不清馬林的臉色,馬林覺得自己的臉色跟天空一樣。六里路走了半個小時,來人跟他打招呼,馬林,車子壞了嗎?馬林說,是。來人跳下車子,需要我幫忙嗎?馬林擺了擺手說不用,你先走。他多希望有人能幫上忙呀。
馬林決定不跟父母說,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瞞下去,他并不相信馬山真的離開了,活生生一個人怎么可能說走就走呢。說不定他流落到一個峽谷里,那里有一對父女救助了他,傷愈之后他才會去尋找回家之路。也有可能他失去了記憶,現在正處于復蘇記憶的過程中,總有一天他會想起從前的痕跡,他的從前多么燦爛明朗呀。晚上馬林偷偷打開馬山的一封封信,重新讀一遍,對著照片,想象他的樣子,他肯定變了很多。別人都說他是個天才,難道天才真不壽嗎?他做過一個夢,馬山就在他拍攝的電影中,駕駛著一輛越野車從山崖上跌落下來,馬林大叫著醒來,馬山在夢里也死去了,這是個不好的征兆。
馬正志知道后,直接昏倒在地,醒來以后身體癱了一半,他說我就知道自己沒有這么好的命。最后是李秀紅知道,女人比男人堅強,她一邊照顧馬正志一邊流淚,半個月家里好像沒有人活著一樣,彼此都不說話。馬林很少回家,電影放到哪里,就住到哪里。老石說,馬林,你結個婚吧,對家里都好。馬林點點頭,請師父操心。老石說,多個人家里也熱鬧一點。韓雙嫁給了馬林,馬林那年二十四歲。馬林戴著那副黑色的毛線手套去放電影,把摘抄和寫作的幾個筆記本捆扎好放進箱子里,他沒找到拍電影的門路,而他電影中和生活中的男主角卻消失了。
馬林老老實實盡兒子和丈夫的本分,他好像是突然醒悟,拍攝電影幾乎是緣木求魚,沒有專業背景,也沒有資金來源,連故事都沒寫好。他筆記本上都是一些腦海里的畫面,沒有人物和故事。從前他沒想過這些,他想等他的故事寫出來,等他準備好,馬山一定會幫他解決那些不可能,馬山甚至都有可能帶他離開這個地方。一年后家里添了一個胖乎乎的孫子,緩解了馬正志和孫秀紅的喪子之痛。馬林上班放電影,下班做農民,跟著腿腳不靈便的父親學習耕地、揚場,看起來有模有樣。馬林在放電影的空閑時間,經常會想起馬山,他幾乎拼湊不起他的樣子,好像離得十分遙遠,看起來面貌模糊。有時候他又感覺好像生活中從來沒有這么一個人,而如果沒有這個人,自己也就不存在啊,真是矛盾。
傅村盛夏的傍晚,又一次迎來馬林和老石,播放的是《戰爭,讓女人離開》。穿短褲背心的少年,穿花裙子的少女,咿咿呀呀的兒童,搖蒲扇蹣跚而行的老人,還沒來得及換洗泥褲腿的中年人,從喧鬧坐到靜默,除了那束聚集著無限浮塵的光,一切都像被施了魔法,注視著彩色跳躍的畫面,剛一開頭,看電影的人群中就有啜泣聲。沒有人知道他們想起了什么?戰爭來了,女人們收到了命令,離開此地,小朋友在火車軌道上蹣跚而過,產房外靜靜等候的戰士,電影的最后是,陽光灑在一群女人身上,好像包裹起來一般,金色的溫暖。馬林也哭了,他仰起頭忍住滑落的眼淚,看到頭頂上群星閃爍的清亮天空,他覺得哥哥是其中一顆星星,那一天他理解了心事浩渺連廣宇的意思。第二天去電影公司拿片子的時候,他順了一張海報,回家貼在自己床頭,前排是幾個女人英氣的面孔,背景里是一隊模糊的軍人。馬林想起第一次放電影,遇到韓雙和幾個女孩子,她們都喜歡趙真真,只有他喜歡趙麗麗,馬林心里跟趙麗麗一樣懦弱,即使主角都活到最后,他也不喜歡,他希望生活是風光片,不是武打片,也不是戰爭片。
在傅村一帶放電影,韓雙會帶著孩子住到娘家,連著看幾天電影。幾年后《人生》播放的時候,韓雙說,男主角像馬林。老石說,找了個演員樣的男人結婚賺到了。韓雙并沒有賺到什么,她說馬林除了好看和會放電影,也沒其他本事了。那時候,有一些人開始做生意,外出打工,也有人養雞養魚成了萬元戶,放電影的收入基本沒變。馬林放電影已經進入驢拉磨的階段,蒙上眼罩就向前走,但有時候他會猛地打一個激靈。方圓幾十里地誰都知道電影放映員馬林,在馬林摸摸索索裝配或者歸置工具的時候,聽到觀眾群里老人們拉家常,他們說到馬林,總是提到馬山的往事。他們說馬山,那么有前途的一個年輕人,能說能寫,天下沒有他不能做的事兒,天不怕地不怕,也就是膽子太大了,才那么早丟了性命。另一個人說不能恁么說,是趕上命運了,誰叫那時候發生那些事兒,那么小的孩子呼啦呼啦都去了。一個人說還是膽子大,一般人可不敢過去,另一個人說由得他自己嗎?他們發出唏噓的聲音。馬林聽到這些就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馬林和馬山的合體,他一會兒想做自己,一會想做馬山。
姥姥是家里最喜歡看電影的,年紀大了就圖熱鬧。看《戰爭,讓女人離開》的那天,我是被外婆牽著過去看的,心里一百個不愿意出門。我不喜歡哭哭啼啼的電影,打仗總會死人,死人會讓他的親人傷心,這個傷心還會連著我們這些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我爸爸跟我講解的時候說,這種現象就是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寧可留在家里看電視劇《大西洋來的人》《神探亨特》,在家里看電視沒那么多熟人擠在一起,掉淚讓人覺得不好意思,還可以免遭蚊蟲叮咬。我爸爸媽媽更懶得去看電影,他一周回家一次,回來吃完飯就躺在床上,媽媽罵他挺尸,他也懶得去回嘴,不一會就打鼾。媽媽說做好飯伺候幾口子吃完,收拾洗涮,喂豬喂狗,電影都放到一半了,累得就想一個人看會兒《魔域桃源》《血疑》,說得電視就像機器人一樣,可以給她按摩解乏,其實她就是邊看邊啪嗒啪嗒掉淚。傅村人家家都鬧著買電視,一定有他們的道理,但還是有人愿意看電影,他們會念叨馬林和老石好久不來了,不知道有沒有新片子。
看電影的人不像從前那么熱情了,播放頻率也不再固定,時有時無,看電影的人少了,村里也不愿意付錢。馬林有一次播放香港僵尸片,年輕人邊看邊怪叫,嚇得孩子們哇哇大哭,父母無奈抱回家。還有一次熒幕上一個女人披著浴巾從衛生間出來,浴巾突然滑落,人群里一陣嗡嗡聲,我姥姥這種老太太坐不住訕訕地回家,她嘟嘟囔囔說,現在電影沒以前感人,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片子,馬林瞎放。馬林最后一次在傅村放電影是《霹靂舞》,好久沒來,觀眾看電視看太多也有點乏味,突然放一場電影,也會有一些新鮮感。熒屏上出現幾個外國爆炸頭的時候,能聽到嘖嘖嘖的聲音,音樂太響的時候,有人忍不住咳嗽,有人嘟囔一句太鬧了,電影沒放完老人們哈欠連天。我們這些坐不住的男孩子,出乎意料地坐到最后,第二天早上,上學路上就有人模仿手臂折斷的舞步和機器人木偶月球漫步的動作,姥姥看不慣,爸媽也覺得怪里怪氣的。學校門口的店里流行霹靂舞手套,我也鬧著跟我媽要錢去買,姥姥說現在電影都帶壞孩子了,真沒看頭。
電影放映員的身份也變得越來越可疑,上邊更新了播放設備,有時候放電影,有時候播放錄像,馬林和老石都覺得播放錄像的技術太過簡單,就是個彩色大電視,來回換個碟片,他們習慣了放電影。那時候馬山曾經救過的那個朋友來信約馬林出門到南方幫他做事,馬林思來想去,辭掉放映員的工作,到南方去了。老石承包了放映設備,開始了自己的個體放映,放映一場電影30元,主要是為婚嫁壽宴定制,老石喜歡放國產電影《少林寺》《小花》《天山上的來客》《媽媽再愛我一次》,那幾年這些片子總是顛來倒去地放,我看了不下三四遍。
四
我姥姥喜歡念叨馬家的事兒,多少有點酸葡萄心理,她的潛臺詞就是,你們看看人家的孩子。她先說馬林那傳奇般的哥哥馬山,然后說馬林做放映員的故事。我姥姥也比較現實,她看起來更喜歡馬林,她對著我講普通的孩子也得做個有心人,生活中處處都可以學到本領,未來有了機會,你才可以抓住。馬林就是這樣成為我的偶像的,我認定他也具有神奇的能力,將來一定可以拍出偉大的電影。后來姥姥不那么待見馬林了,一則他放的電影她越來越看不懂,二則馬林去南方以后,家里幾乎再沒見到過他的身影。但她還是一樣念叨這個人,說他從前怎樣悶著勁兒想追上他哥哥,他愛學習、追時髦,放電影,到處都有姑娘想嫁給他,說著說著就變成嘮叨那些過去的日子。
后來聽說,馬林在廣東一帶倒賣衣服,早期特別辛苦,馬林一個人熬著,過了幾年,韓雙帶著孩子一起過去,后來借助朋友的關系,生意做得相當不錯,還資助過老石一套電影放映設備。一家人落戶昆明,又生了一個女孩。他們住的地方,應該離馬山歸宿之地不遠。他的消息越來越少,他與我們的距離,跟馬山與我們的距離差不多遠。姥姥去世以后,我幾乎沒聽誰提起過這個名字,當然這也與我越來越忙有關系,我已經好幾年沒回過傅村了。
初二那年的建軍節,老師帶我們提了油和面,去慰問馬正志。按照輩分他是我表舅舅,別人都喊他爺爺,我躲在人群中看他灰白的鬢角,也跟著輕輕喊了一聲爺爺,就像喊一聲能安慰他一樣。老師說同學們要主動幫助馬爺爺,比如他提著重物,你要上前去分擔一點,比如他過大馬路,你看著來往的車輛,過去扶一下。老師讓我們圍坐在馬正志周邊唱歌,我們唱的是《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我們越唱越激烈,搜索枯腸你方唱罷我登場,到最后我們幾乎想不起什么歌來了,有人唱出《八仙過海》來湊數,我唱了一首“你拍手,我拍手,大家一起拍拍手,你唱歌,我跳舞,大家拍手來伴奏……”
這首歌是我看馬林放映的電影時學會的,電影名字叫《霹靂貝貝》。一個叫貝貝的男孩有一種超能力,手上帶有電波,跟美國的超人似的。這個技能給他帶來了一些麻煩,比如他不能碰觸同學,電波觸到人手跟針扎似的,這讓貝貝在學校里很難交到朋友。手上的電波還會闖禍,過馬路的時候他心血來潮,對著紅綠燈一陣發射,瞬間讓馬路上的人們陷入混亂;他還可以讓鐘表上的時間倒流,讓討厭的老師趕緊下課。闖禍的貝貝被爸媽關在家里不許出門,如果出門雙手要一直戴一副絕緣的紅手套。這個技能也不全是壞事,它還能用來見義勇為,在公共汽車上,一個小青年與老奶奶搶座位,貝貝悄悄摘下手套,懲罰了小青年。那時候我每天做夢都想擁有貝貝那種技能,夢里我都在喊貝貝,神奇的貝貝。電影中貝貝雙手帶電的事,被科學家知道了,人體科學研究所把貝貝接去,準備進行研究。貝貝在研究所想家、想學校、想同學,他的同學們和小狗黑利把他救了出來,他們跑到長城上去呼喚那個讓他變得神奇的“宇宙人”,“宇宙人”一直沒有出現,又冷又餓的一幫傻孩子,靠在城根一起睡著了。睡夢中貝貝被一個奇異的聲音叫醒,把他引向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宇宙人走下來跟貝貝打了個招呼。貝貝喜極而泣,他對宇宙人說,我不愿雙手帶電,我希望做個普通人。宇宙人緊緊握住貝貝的手,他驚叫起來,暈了過去。最后一個鏡頭是在醫院里,貝貝在眾人的注視中蘇醒過來,他終于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放完電影那天晚上,馬林借宿在我們家。早上起來,我被他說話的聲音吵醒,爬起來跟他蹲在窗戶底下一起刷牙洗臉,他問我喜歡哪一部電影,我說《霹靂貝貝》,他說喜歡它什么?我說,我想有那種特異功能。馬林站起來摸了摸我的頭,我也喜歡這個電影,貝貝千方百計要變成普通人,我看還是普通人比較好。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馬林,我呆呆地望著他掛滿水珠的臉從臉盆里抬起來,我遞給他白色的毛巾,他把毛巾蓋在臉上,摁了幾下,轉身掛在繩條上,他打開一盒護膚霜,一股濃烈的香氣撲鼻而來擦。完了之后,他又打開發膠朝著往后梳的頭發噴撒白色噴霧,最后他扭過頭來,一邊用手指捻一捻蜷曲的頭發,一邊朝沖我一笑,小家伙,你有自己的宇宙人嗎?我原來有的,不過他死了。他摸了摸我的頭,記住啊,做個普通人就好,長大了到南方來找我。我當時陷在一種對偶像的崇拜情緒中,馬林絕對是一個神奇的男子,我們此地的男人都粗粗拉拉的,我爸他們一輩子也沒有認真梳洗過自己。我手足無措地低下頭,錯過了機會告訴他,誰是我的宇宙人。后來想起那個時刻,我才明白,他已經做好到南方去的準備了。
有幾次在上學的路上,我遇到馬正志,他已經認不出我來,只顧拄著拐杖往前走,手里拿著一個紅本本,去政府領補貼,他耳朵已經聾了,走路的姿勢拖沓得讓人心焦。有人大聲問他,吃飯了沒有?馬正志像沒聽見一樣。我很想問他,馬林他們到南方后生活怎么樣了,有沒有拍出一部電影,還是變成了一個普通人。沒幾年馬正志和李秀紅也搬到南方去了,就像這里從來沒有這么一家人。后來我讀了大學,有幾次出差經過昆明,我爸輾轉找到馬林的電話和住址,他說以前那么親的關系,應該去見個面,最后我都沒去。我爸永遠都不能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宇宙人,宇宙人收回特異功能后就只剩下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