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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利利巖薔薇

2021-04-29 10:07:08捕馬的貓
文學港 2021年5期

捕馬的貓

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將一種全身蜂蜜色的甲蟲命名為格蕾塔的時候,我才上幼兒園。新聞播報那會兒,我正給爸爸展示一幅繪畫作品。

我至今仍記得畫紙上厚厚的油彩,純色的堆積。背景是兩片藍色,一深一淺,一上一下。我想借此表達的是大海和天空。畫的正中間是一個線條小人,套著一個小黃鴨泳圈。我還畫了露出水面的海豚和海龜,一條噴出水柱的鯨魚,還有兩只飛在空中的海鷗。海面上還有各色的斑點。不知道父親當時有沒有從我拙劣的畫作中看出什么來。

我問父親,我畫得好不好?他沒有理我,只是緊緊盯著電視機看。

于是我也看向電視。電視里正播放著一條無關緊要的國際新聞。女主播標準的播音腔緩緩念出:“據英國《衛報》報道,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的科學家們正式為這種昆蟲命名,贊揚格蕾塔·通貝里在提高全球環境保護方面做出的‘杰出貢獻。”

我問爸爸,格蕾塔·通貝里是誰?他告訴我那是一個瑞士的女孩,一名激進的環保分子。我又問他激進和環保分子是什么意思。他卻沒有再理睬我了。

后來,我始終認為成為環保分子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因為這就意味著你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小動物。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幻想著成為一名環保主義者。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電視里的女主播和爸爸都撒了謊。格蕾塔甲蟲是一種沒有眼睛和翅膀的甲蟲,而格蕾塔·通貝里則是一個瑞典女孩。

距離目的地2000米。

我終于走出了廢棄的住宅區。沒有了高樓的掩蓋,比油彩畫中描繪的還要蔚藍純潔的天空展現在我眼前。沒有鋪天蓋日的霧霾,沒有漫天飛舞的黃沙。天地之間一片寧靜,只有我一個人。而我疲憊得邁不開腿。

太陽發了瘋似地炙烤大地,即使隔著航空級別的防護服,我都能感受到灼人的熱浪。這個大紅球自從十幾年前就開始發瘋個不停。我們曾如此信任它,相信它會穩定地發光發熱,用它無休無止聚變產生的輻射能量,用它剩下的五十億年壽命全心全意供養我們。但現在它卻只想徹底毀滅我們。從十多年前,它就一直在向外膨脹,旋轉著拋射出看不見的宇宙射線,將圍繞它轉動的幾個小球都變成烤盤上滾燙的肉丸子。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當世界還聚焦于緩解貧富差距,尋找肆虐第三世界的病毒的疫苗,調節國際市場以應對第五次金融危機,遏制逆全球化進程的時候,災難悄無聲息地發生了。那年,我還在讀碩士二年級。

最先發現異象的是氣象站。各地的氣溫在短時間內異常飆升,溫帶地區每日最高氣溫都能逼近曾經赤道沙漠地區的最高溫。天氣預報熒屏上顯示的整片區域都籠罩在一片深紅的陰影之中。

森林架不住極端的高溫,連綿的森林大火燒了整整三個月。然后是河流。河水蒸發,緊隨其后的是不穩定的降水和頻繁的洪澇災害。植物枯萎,動物死去,一場堪比二疊紀物種滅絕的大災變正在發生。

人類社會也難以招架。短短幾周內,氣溫爬升,各地的作物枯萎,水流枯竭。很快,只剩下高緯度地區被波及的程度較小。北方的糧倉和水庫支撐著整個國家。消息放出后,超市里的存儲量和礦泉水很快被民眾一搶而空,停工停學,到最后高溫壓得人根本沒法出門,地上的柏油路面比烤爐還要滾燙,出門的代價就是燒傷燙傷。與此同時,全世界的天文學家和氣象學家都幾近瘋狂,他們手足無措,沒有人能找出溫度飆升的合理解釋。

至今,沒有任何科學理論可以解釋這場突然起來的異常升溫。灼熱的太陽把我們所有人都逼到了地下。我們把這場災難稱為“炅日”。

18歲那年,我考上大學。我沒有過多糾結,選擇了環境科學管理方向,在第一年加入大學的環保社團,并一直堅持到畢業。大學四年里,我修讀了環境類專業課、環境類實驗課、田野調查,選修了社會學導論,法理學,政治學原理,宏觀經濟學。但我依然什么也不懂。我的導師告訴我,比起技術性的知識,我缺少的是把握人心的力量。

大四實習時,我意識到她說得沒錯。我們的對口工作之一就是到企業內部監督環保績效。做好這件事,我需要的不是專業知識,是手段和關系。沒法拉攏人心,我就什么都辦不成。實習時,我常問自己,這真的是我想做的嗎,在唇槍舌劍中尋找兼顧環保政策和公司效益的手段?在魚龍混雜的一灘渾水中來回斡旋以取得更多KPI?

我想做的遠非如此。如果管理學無能為力,我也只能訴諸于技術手段。

我計劃從環境科學專業跨考生物工程研究生。可那時候我對于生物的了解只限于高中知識,酶、ATP、光合作用,還有瓊脂實驗。為了考上生物工程專業的研究生,我需要付出更多的時間準備相應的專業課。

我把這個決定說給父母聽。母親聽完就哭了,一個勁說,閨女啊,讀生物不好找工作啊,你別犟了,環境管理讀出來,也能進機關做個文職。父親倒是沒有展現出太大的驚訝,他只是掃了我一眼,默默點了點頭,然后開始安撫身旁的母親。

父親也是學生物出身的,可惜沒能留在科研崗位。他全心支持我的決定。在退休前,父親一直是名生物老師。現在,我終于走上了和他相同的道路。我心里明白,他一直希望我可以走得比他更遠。

還有1500米。

頭頂的太陽似乎變得更加炎熱了。我扯緊防護服的前胸部,想要解放出被束縛的乳房。這件為男性打造的防護服壓緊我的胸腔,讓我感到一陣接一陣的氣短。我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猛獸撕裂開,流血般地痛。

手慢慢伸向腰間的氣閥,不自覺地想要加大供氧量。但是理智告訴我,現在還不能這么做。離那個地方還有至少1500米的路,合理分配氧氣供給才是活下去的上策。我的呼吸依賴于防護服內置的氧氣,一旦用光,就只能脫下防護服,把自己暴露在外部的高溫蒸汽中。到時候我的肌膚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起泡,結焦痂,隨后在痛苦與哀嚎中死去,就和那時候來不及逃離的人們一樣。

我是最后一批撤往地底的,見證了所有生靈在這場災難中的最后一刻。

上一刻還在有說有笑的人,下一刻卻像蠟板一樣融化。流到瀝青馬路上的血液,被瞬間蒸干……干枯的樹木帶著火星,四足的和長羽翅的逃散開去,但很快因為脫水而倒下。而我束手無策,只能瑟縮在防護服中,等待有人帶我撤離。四處傳來的慘叫聲轉瞬即逝,生命脆弱到無法留下一個完整的音節。

現在,城市早已被廢棄,玻璃碎渣隨處可見,地上是損毀的電子產品、木制家具焚毀后的殘骸、倒塌的磚墻。倒塌的墻體下面有幾具干癟的尸體。他們沒能逃走,最后活活餓死。

除此之外,只剩下灰燼,還有鋪天蓋地的混合塑料。

塑料在高溫下液化,沒有模具的引導,它們肆意地向周遭滲透。城市的樓宇之間粘附著塑料形成的網絡,街道上布滿了各色的塑料凝塊。建筑外墻上散落著塑料的殘余,像是生長在巖縫之間的薔薇花。就連郊外的土地也被不規則的,互相黏連的塑料膜覆蓋住了。

我回過頭,地鐵站下沉式的入口已經消失在視野之外。我只能在這片鋼筋混凝堆砌的廢墟中繼續前行。前方還有更多的障礙。

我咽了咽口水,下意識想要去摸胸口的護符,向它祈求好運。這塊楓葉狀的吊墜貼著我的鎖骨,和汗水混在一起。隔著兩層防護服,我仍能感受到它的形狀和質感。

我的研究生導師是生物工程領域的大咖郁亮教授。研究生的第一年,我計劃先把本科階段的實驗課給補上。進實驗室后,才知道,生物工程這門學科和我的想象大相徑庭,動手設計一個完整的實驗遠非教材上描述得那般輕描淡寫。本科階段在環境管理專業接受的學術訓練,并沒有給予足夠的幫助。第一年,我在實驗室摸滾打爬,所幸在師兄師姐的幫助下,我終于還是慢慢適應了實驗室科研的節奏。

也就是在這一年,我認識了安仔。

安仔的真名是浦安,我入學時候,已經讀研究生二年級了,按理說他是我的師兄,不過他總喜歡管我叫“葉子姐”。

入學時候,郁導叫來所有新生,讓大家互相認識一下。輪到我作自我介紹時,我就簡單說了說。我姓馮,名字是葉林,葉是草世木的那個,大家可以叫我葉林或者葉子。我也沒打算給大家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所以就說得比較簡單。沒想到還是給導師身邊的浦安聽了去,就開始一口一個“葉子姐”地叫我。

浦安比我還小個兩歲。他是那種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十四歲獲得中國物理奧林匹克的國一和中國數學奧林匹克的國二獎項。花了一年時間準備高考后,最后順利進入中科大的少年班就讀。浦安想都沒想,就選擇了生物學方向。據他自己說是因為物理和數學對他已經沒有足夠的挑戰,所以才選擇了生物學,一度計劃著提前畢業然后出國進修。只是很快,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局限。在大學四年間,他和同樣天資聰穎的少年一同學習,在這里,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遠非先前所想的那般聰慧。他不再自負,變得踏實起來,老老實實讀完了四年本科,發現自己還挺喜歡生物,就找到業界最有名的郁明教授讀研,碩博連讀。比我早一年入學的他,自然成了我的師兄。

我第一次進實驗室時,只有他在。他在來回搗鼓儀器,似乎是在使用離心機,儀器發出細微的嘈雜聲,掩蓋在手機外放的樂聲之中,但我還是捕捉到了它,是皇后樂隊的一首歌曲,上世紀的流行樂,小時候父親經常放給我聽。

“師兄好,我是研一的新生,想來做一下實驗,請問一下儀器預約應該怎么辦理呀?”面對這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我有點露怯。

“新來的?”浦安把手插進口袋里,悄悄把音樂聲音調到最低,“哦我對你有點印象,你是馮葉林是吧?”

“是的。師兄好。”我看向浦安,陽光從窗戶透進來,在他的護目鏡上反射出十字狀的光芒。空調吹得我的耳朵直癢,我下意識抓起鬢角一長條發絲,夾在耳朵后面。

“別這么客氣,大家以后都要在實驗室朝夕相處,你就叫我安仔吧。預約的話要在網上約,我幫你弄下吧。”浦安說,“以后有什么問題問我就行,我經常呆在實驗室的。”

“嗯,好,謝謝師兄。”

我和浦安是在實驗室呆最久的兩個人。我們很快熟悉起來,了解彼此的過去和愛好,交換故事和理想。當然大部分時候還有實驗數據。

結束一天的工作后,我們會到實驗室的頂樓吹風,然后踩著腳踏車迎風騎過下坡的小道,自行車的踏板歡快地轉起來,軸承的滾輪在昏黃的街燈下響成一片。我們在宿舍門前輕聲道別。我說晚安時,宿舍一樓的廊燈照出他通紅的臉龐。

我對浦安的稱呼,也從“師兄”變成了“安仔”。而他一直喊我“葉子姐”。我說不清,這個稱呼意味著尊敬還是親昵。但我對他的感覺,我再清楚不過。

我決定向他傾訴我的心意。

那天,我和安仔上了天臺。北落師門已經出現在南方的夜空,這顆孤獨的一等亮星,與它黯淡的友鄰相比,倒是顯得有些奪目。我們都沒有打破這片靜默。我抬起頭,特意把側臉對準浦安,隨著一陣風的吹動,我的頭發飄揚起來,又不經意地伸出一只手攏住飄散的長發,作出一副觀察星空的樣子來,卻突然冷不丁地問他:“安仔,你也喜歡皇后樂隊嗎?”

“嗯,當然。葉子姐怎么知道的?”

“我看你經常再聽嘛。而且我也喜歡Freddie Mercury[1]。”我笑笑,不知道在一片夜色中,安仔能不能注意到我今天精心準備的妝容,“我小時候,我的爸爸經常領著我聽皇后樂隊的歌曲,每一首都太經典了,我最喜歡那首《We are the champions》,我會反復聽這首歌,And we'll keep on fighting till the end……我很喜歡這句。安仔呢?安仔最喜歡哪首?”

“大概是牙叔的臨終之作《Made in Heaven》吧。”

“是為什么呢?是不是因為現在的工作,就像是‘天堂制造?做久了生物工程的工作,會不會有種當了創世主的感覺?”

“哈哈,葉子姐你就別調侃我了。”安仔笑出聲來,“我們現在涉及的生物工程,不過是在海邊淘沙的搬運工作罷了。就算再往前,還有《人體生物醫學研究國際倫理道德指南》和CIOMS[2]的《涉及人類受試者的生物醫學研究國際倫理準則》。生物工程的可能性,早就被限制住了。創世主的工作,我們還差得遠。”

“安仔難道想要打破倫理守則……”

“恰恰相反,我想做的正是‘戴著鐐銬舞蹈。目前來看,生物學的發展似乎已經停滯不前了,因為倫理準則和道德指南兩座大山的壓制,導致生物學家不能踐行他們全部的想法。所以現在有不少心術不正的學者,在偷偷進行僭越倫理的生物實驗。他們打著學術的幌子,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葉子姐……你知道的,一旦生物實驗越過雷池,很快人之為人的意義都將變得模糊。所以我呢,我想要拿出足夠的學術成績,向那些家伙證明,違背倫理守則的實驗,并不比我們目前的工作更有意義。”

“真是遠大的理想啊。”

“那葉子姐為什么要轉來讀生物工程?我記得葉子姐以前是讀環境的吧。”

我和安仔一同在天臺邊上坐下,抬頭就是漫天的星星,城市從我們的腳下延伸開去,燈火疏朗,“我之前讀的是環境管理方向。但是四年學習并沒有帶給我任何收獲。也不能這么說,只是,讓我更加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吧。一項環保活動的背后,要經過政府、資方層層審核,不僅如此,還有政治歷史經濟等等的考量,大國利益,資本利益之間的博弈,輿論上的宣傳。那些繁文縟節,只會有礙于環保活動的開展。也許他們并不在意環境……所以我想從源頭解決問題,掌握一種真正能夠推動環境保護的生物技術。我不忍心看著任何一種物種消亡……但我也不能夠確定,是否這條孤獨的道路,能夠走向一個光明的未來,但是我還是想要,做出一次嘗試。”

我一點點靠向浦安,在夜色的掩映下,我的手幾乎要貼住他。夜色靜謐,只聽得到我倆的呼吸聲。

少年看向星空。我看向少年。是時候了,一個聲音提醒我。

“安仔,你看到遠處的北落師門了嗎,就在那里。”我指給他看,“但是你知道嗎,北落師門雖然是秋季星空南面最亮的亮星,但是漫漫長夜中,它永遠是孑然一身。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它一樣……”

“你說北落師門看起來孤獨,但其實并非如此。”浦安突然攬住我的腰,輕聲在我的耳邊低語,“你知道嗎,北落師門是雙星系統,北落師門A和B互為伴星,永遠陪伴著彼此。所以,葉林,你愿意成為我的伴星嗎?”

定位裝置顯示還有1250米。極端高溫導致GPS衛星全都失靈,我只能依靠防護服自帶的回聲定位系統確定距離。

真不敢相信,250米的距離我竟然走了那么久。

也許是溫度太高,防護服又太厚重。也許是我在實驗室待太久了,體能有所下降。總之,我走得很慢,我一眼望向遠方,那里似乎離我很遠很遠,而這趟旅途永遠無法到達終點。

拿撒勒的先知在加利利海的湖岸行走,他是如何面對外邦人的不信任?他是怎么孤獨而孑然地穿過一片漠土,前往應許之地?

我費勁地喘著氣,肺部快要燃燒起來,一半是因為劇烈運動,一半是因為外部高溫。這套防護服內部的氧氣儲量似乎并不太夠。一路上,我手腳并用地翻過太多的障礙。那些曾經標志性的摩天大樓,現在殘缺地橫在街頭。我只能援著扶梯爬上街旁的建筑,從天臺翻越過去。而倒塌的磚墻,迫使我從小徑繞道而行。額外的路程讓剩下的氧氣變得更加珍貴。

我沒能料到自己會陷入氧氣不足的困境。要不是城市的下水道系統完全癱瘓,我也不至于要鋌而走險,在高溫蒸汽的包裹中前往目的地。現在我只能向神祈禱,祈禱能夠順利完成這趟旅途。

又走了幾步,眼前的空氣變得渾濁起來,有東西在燃燒。環顧四周,我發現自己已接近塑料密集區。將近上百度的高溫,足以讓某些塑料發生燃燒。散落的塑料在自我毀滅的焚燒中狂舞著。城市的街道像燃燒的紙般皺縮起來。街上到處是星點的火苗和毒氣,聚氯乙烯釋放的二噁英,PVC釋放的氯化氫。它們將整座城市變成一座奪人性命的毒氣室。

零星的塑料花朵燃成一片,將周遭一切焚燒殆盡。它們從縫隙中艱難生長,燃燒,凋敝,直到消耗殆盡。

讓我想到一種植物——

巖薔薇。

它們的生命以自燃作為終結。燎原之后,耐火的巖薔薇種子將會占據最佳的生存位。這些塑料就像巖薔薇一樣,自燃,重新塑形,擠壓我們的生存空間。

可這一切皆是我們咎由自取。

1100米。

我小心翼翼地繞路躲開自燃的塑料,以免火苗躥到我身上。

太陽徹底瘋了,它整日整夜地加熱著我們的世界,并不時調大檔位,使出全力想要蒸干一切,蒸干地表、地核、地幔,直到整個星球都分崩離析。即使拿撒勒的先知親自降臨,也會對此束手無策吧。

黑磚紅瓦的堡壘式建筑終于出現在視野邊界,它就在干涸的河道的另一頭,靜靜等候著我。它還沒有倒塌。

我循路而來,見到太多倒塌的樓宇。大多是些高聳的高樓,都已近乎破敗了。現在它們只是散落在地上的鋼筋、玻璃、磚瓦塊的混合物。我從一條小路繞路而行,躲開遍地的建筑碎片,還有自燃的塑料薔薇。

太陽就要落下,這一側的地面終于要落入地球的陰影之中。但是灼人的火舌仍然糾纏著我不放,即使幾近夕陽,也不見氣溫有絲毫下降的痕跡。那顆猩紅色的小球穩穩當當地落在黑磚紅瓦的塔樓上,昭示著即將到來的黑暗。

“炅日”降臨打亂了每個人的生活。

“炅日”降臨的最初幾天,人們只是占據了原先的地鐵線路和防空洞。然而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涌入,原本的地方很快就容納不了那么多人了。自然地,地下都市的擴建開始了。盾構機,挖掘機,鏟車,鐵鍬,所有能找到的挖掘工具,都被集中起來。精通機械的人們或是操控器械,或是動用雙手,一點點地開掘出越來越多的隧道。很多時候,人們甚至沒有詳細勘探地質情況就貿然開掘,隨之而來的次生地質災害也帶走了許多人的性命。在“炅日”降臨后的半年內,幸存者們已經全部完成了向地底的遷徙。地面上的城市被徹底廢棄,到處都是餓殍和干尸,同時,地底城市也在艱難地生長,并一點點具有了成體系的、精心規劃過的樣子。

但是一種新的城市形態,往往意味著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而人類還沒有做好準備。

人們盤算僅剩的資源。水電廠因為江流的枯竭,不再發揮作用;沒有了水,蒸汽帶動的火力發電也是寸步難行;就連風電廠也因為高溫失去了壓強差,無法運轉。存下的電能優先供給轉入地下運作的政府機關。一戶普通的家庭需要通過申請批示,才有可能獲得短暫的用電權。不幸中的萬幸是,通訊基站尚能使用,地下的人們還能在互聯網上互相接觸,給災難中幸存的彼此加油鼓勁。只是在地下,信號并不能完全覆蓋,再加上能源的短缺,通訊系統大概很快也會崩潰。

每個幸存者的精神也都趨于崩潰。

在“炅日”降臨的三個月后,我跟著導師一起向地底的研究所轉移。五年后,我在地底城市完成了博士學業。

在地底的第一周,我完全是在噩夢中度過的。地獄般的場景在腦海反反復復出現,傷痛折磨著我。整整一周,我沒有工作、閱讀文獻、做實驗,只是臥倒休息。我怕安仔擔心我,就讓他別來管我,安心做實驗。但安仔實在放心不下,還是來了。

“葉子姐……是我,能讓我進嗎?”

“請進。”我張開嘴,發出氣若游絲的聲音。

安仔輕手輕腳地走到我休息的枕席邊上。這里條件簡陋,我只能睡在一卷席子上。席子方便隨時卷起來帶走,剛轉移到地下,大家都沒有像樣的床可以睡。

“葉子姐,你沒事吧?”安仔伸出手,貼住我的臉。我頓時覺得自己的臉變得滾燙,身體的虛弱也加劇了,“你好久沒來實驗室了。我很擔心你。”

“安仔……醫生來看過,他說我只是心病,只需要調養調養就能好。”

“嗯。”他握住我的手,少年修長白皙的手與我十指相扣,“別擔心,我們現在在地下。我們安全了。”

“我知道……我們安全了。”我立起身子,向他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只是,安仔……你看到了嗎,那些死去的人,死去的動物,連綿不絕的山火……一切都被毀了。”

浦安握住我的雙手,點點頭。

“那簡直是地獄。我不明白,我的研究還有什么意義。我學習生物工程,就是為了維系原先的生態環境。但是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它們都死了,這一切都已經毫無意義了……我救不了任何人,我無法拯救任何一個生命……”我嗚咽著說,“基因算法,生物實驗,全都沒了意義。我們誰也救不了,誰也救不了!這一切的意義都沒有了。我們不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宜居……”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葉子姐。我們還有很多能做,還有很多需要我們去做。你沒看到嗎,生物工程的美好前景已經降臨在我們面前。地下城市很快就會被建立起來,到時候地下農場的特殊作物,地下城市的供能,都離不開轉基因的生物。我們的實驗,我們的技術,都會成為人們生存的希望!”浦安緊緊摟住我,“葉子姐,沒事的。都過去了。我們要向前看。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地面,到時候借助‘世界基因的基因庫,我們會還原地面世界的,你一定要相信,那一天會到來的。”

“嗯,謝謝你,安仔。”我也張開手,抱住安仔。

再后來,我時常想,如果我沒有遇到安仔,會過上什么樣的生活。他總是那么樂觀,向身邊的人輻射著積極的能量。在每一個要緊的人生岔路,他總能撥開重重迷霧選擇出對的那一條。也許我不會像現在這么堅持,在學術道路上也不會走得這么遠吧。他是我最堅強的后盾,最后的港灣。

我永遠不能失去安仔,我一度這么認為。

1000米。

過來的這段路上,多了不少殘壁斷垣。兩棟樓之間的孔隙冒出一個禮拜堂,尖頂上的十字架缺了一大半。我先是翻過了一塊錐狀的建筑,它像是寺廟里的一座佛塔,尖端的漆已經掉得差不多,看不清原先的顏色。然后是一塊橫在路中間的鋼化玻璃,沒有碎,但是掉到窗框外面了。我提緊肩上的斜挎箱,雙手用力一拉,沿著錐狀的弧形攀了上去。

越過障礙物,我站到一片空曠的地方。眼前的橋墩遮擋不住遠處的黑磚紅瓦建筑,它那堡壘式的結構一覽無余地展現在我面前。這所修建于上世紀初的堡壘式建筑,如今仍然屹立不倒。拱式窗戶四周的磚塊出現了皸裂的痕跡,窗戶中間的立柱參差排列,像是一排銳利的獸牙。墻體最上面是鋸齒狀的城垛。比起一路上我見到的建筑廢墟,整座建筑可以說是保存得相當完好,它的外墻并沒有被塑料覆蓋住,幾乎保留了原貌。外邊兩側的半開放式塔樓像是兩座燈塔,指引著我向前。

太陽已經躲到堡壘背后了,只剩下滿天的紅霞。霞光和從前并無二致,但我無心欣賞。在高溫蒸汽中每走一步都是對意志力的巨大考驗。我抬頭仰望著天空。彌散開的紅霞的高溫讓我的注意力有些許分散,持續炙烤更是讓我昏昏沉沉,每吸一口氣都要耗費我不少體能。我提醒自己必須專心于現在的任務——把箱子里的孵化器運送到那棟建筑里去。

在加利利的土地上布道的先知,是否也如這般孤獨與不受信任?

我畢業后選擇繼續跟著郁導做研究工作,方向是基于生物工程的合成高分子材料降解。簡單來說,就是研究生物輔助的塑料降解方法。研究對象是一種鞘翅目擬步甲科粉粉甲屬的節肢動物,超級麥皮蟲,也叫大麥蟲。

早在上個世紀后期,就有研究發現,某些擬步甲科的幼蟲,能夠消化聚苯乙烯塑料。大黃粉蟲——一種可用作寵物飼料的節肢動物——其幼蟲能夠降解和礦化聚苯乙烯制成的泡沫塑料。隨后在本世紀初,一支來自北京理工大學的科研團隊證明了,大麥蟲能夠以四倍于黃粉蟲的效率,降解和礦化塑料,而大麥蟲的腸道菌群,正是降解塑料的最大推手。在此之后的生物學家們,千方百計想要提取出大麥蟲的腸道菌群進行塑料降解。但是一旦細菌離開大麥蟲,就不再分泌降解酶了。久而久之,許多學者放棄,轉向別的方向,開始尋找別的昆蟲進行試驗。

我的實驗正是基于這些研究。郁導也相當支持。她認為,這項技術很有前景。地下城市在擴建時,經常會遇上埋入土中的廢棄塑料,如果能夠運用大麥蟲降解塑料,再利用大麥蟲進行畜牧飼養,就能夠一舉兩得,同時解決城市擴建和糧食儲備這兩個問題。

基于前輩們的研究,我們想要進一步開發大麥蟲的潛力。首先從擴大其食譜開始,讓它們不僅能降解聚苯乙烯,還能降解礦化更多種類的塑料:PET、TDI、ABS[3]……

可是我的研究只能僅限于此嗎?

事實證明安仔確實擁有遠見卓識。

剛剛轉移到地下那陣子,所有人日常的飲食起居都陷入了困境,似乎一切都陷入了原始的狀態。就在人們陷入絕境之際,“世界基因”挺身而出。人們想起,曾經在地下建立過一個龐大的基因庫。生物技術重新帶給了人類希望。得益于“世界基因”,雖然地表的物種在高溫中遭受到爆發式的大滅絕,地底人類仍能夠借助本就存儲在地下的基因庫,進行生物技術的實驗發明。

民以食為天,生物工程研究下的新式作物成為了必不可少的技術。CRISPR/Cas12[4]剪切的作物結合了蘚綱喜陰濕環境、增殖快的特點,成為了地底城市的主食。除此之外,生物照明也成為了生產活動的支柱。蕨類藻類葉綠素的發電功率被放大到極限,支撐了整座地底城市的運作。結合GFP[5]熒光蛋白的真菌聚落代替了行道燈,本來作藥用的槲蕨再在結合EYFP[6]熒光蛋白后,走入了千家萬戶,成為了地底家庭必不可少的照明工具……地底城市已經離不開生物技術的發展。那句“二十一世紀是生物的世紀”,終于在21世紀后半葉,成真了。

安仔就是在那陣子把握住機會的。他早我一年順利畢了業。他把握住生物技術的窗口期,一舉成為地底都市的大紅人。浦安利用自己在讀博期間一連發的好幾篇學術論文——都發表在SCI、Elsevier還有Bioformatics這些學術頂刊上——舉身投入創業之中。在他的幾篇論文中,最為矚目的當屬那篇《基于CRISPR/Cas13技術實現的改良型濾用樽海鞘及其應用前景》,正是這篇論文讓他一躍成為了學術界的新寵。但浦安并沒有選擇繼續在學術領域走下去。他決定商業化這項技術。

先是專利申請,隨后是數不清的商業合作,還有巡回演講。分散在地下各處的地底城市爭搶著想要浦安的濾水技術,解決水質安全的問題。所有的生產廢水,在這一技術的魔力之下,都能重新循環成飲用水。濾水成本降低,不用盲目在地下尋找地下水源,極高效的濾水工業……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商業價值。

很快,浦安創辦了自己的公司,變得越來越忙。為了打理公司,他很少主動和我聯系。出于我的堅持要求,我們至少一個月見上一次面,但是就連這一個月僅有一次的約會,他都相當敷衍,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處理公文,審核合同,或者檢查財報。

我們最后一次約會約在了他的公司。他并不經常留在公司,很多時候要出去洽談,商議。總之就是有這有那的工作。我到得早,就在那里等他。

浦安的公司裝修得不錯,這在地底都市是很少見的。大部分的企業,如果能夠保留下來,也都只能找到簡陋的方形居室充當辦公室,就連照明都只能仰仗熒光真菌。但是浦安的公司卻是有模有樣,和以前地表上的公司一點沒差。前臺辦公區域涇渭分明,頭頂是錯綜排列的水管,交叉著垂下幾根管狀電燈。

最后,浦安遲到了快半小時。

“葉林,對不起,我來晚了。”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把我從瞌睡中喚醒。

“嗯。”我已經習慣了他的敷衍。

我和浦安正漸行漸遠。在面前這個男人身上,我一點也看不到原來的安仔的影子。現在的他,模糊又陌生。

我意識到我對他的愛已褪色。

如果要我說,愛是從何時褪色的,我一定會說,是從淡漠開始。自從公司創立,浦安就選擇性無視我的消息。面對我的質問,他總是有許多借口:工作繁忙,信號不好,地底人類的危機還等著他去解決……

但我明白,工作的忙碌,全人類的窘境從來不是借口。只是情感淡了,就不愛了。

我心里也明白,我配不上他。他是商界精英,而我只是沒有成績、長相平平的實驗室“民工”。我既不精致,也不優雅。

所以這一次約會,我是來和他提分手的。

浦安笑了笑,曾經少年般爽朗的笑容,如今卻變了味,多了一絲世故,還有一絲疲憊。他帶著討好的神態在我身邊坐下,然后手中變魔術般地變出一個精致的小方盒子。

“葉林,送給你的禮物。”

里面是一條項鏈,晶瑩的鏈子吊著一塊水晶,雕刻成一片楓葉的形狀。

“這條項鏈的名字叫作楓葉林,你看這些鏈子,都刻成了紅楓的樣子。”

我垂下頭,果然鏈條的每一節都刻成空心的紅楓,看起來似乎是美國紅楓。

“楓葉林、馮葉林、楓葉林、馮葉林。”他笑吟吟地念著,仿佛在唱著一支童謠,“葉林,喜歡嗎?今天是我們的七周年紀念日。”

浦安幫我把項鏈戴上。楓葉貼住裸露著的鎖骨,帶來一絲冰涼的觸感。我輕聲道謝,先前的想法都已煙消云散。

還有800米。

我控制著自己的呼吸,強壓住想要大喘氣的欲望。氧氣還剩下一半不到,我的注意力慢慢渙散開來,看不清楚具體的百分數,希望夠用。

我還記得中學時候要跑800米,跑到最后的時候,跑到一半我就會累得直喘氣,一點勁都使不上。但是同班的一個女生,瘦瘦小小的,但是最后一圈總是跑得飛快。跑完我偷偷問她,她為什么最后一圈能跑得那么快,是不是有什么節約體力的小秘籍。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告訴我,最后一圈的時候,她就想象著喜歡的男孩子在終點那頭等她。我始終對這個方法感到不可思議。中學階段,我從沒喜歡過任何人,無論同性異性。以前,我以為自己沒有情感。直到我遇到安仔,我才意識到,自己也能這般無所顧忌地奔跑,奔向一個足夠耀眼的存在。

但就像奔跑途中會有喘不上氣的時候一樣,我和安仔也曾為一點小事爭吵。

在師友面前,佯作契合以迎合他們的期望。我們卻心知肚明彼此的貌合神離。我們在實驗室冷戰,在CP/MAS[7]核磁共振儀的嘈鳴中一言不發。我不再幫他整理GPC[8]的測定結果,他也賭氣不幫我擬合數據。我一個人躲在宿舍掩面哭泣,嘗試宿醉,或者,沒日沒夜地工作。一直到安仔來和我道歉,哄人的傻話、精巧卻不貴重的小禮物。然后是原諒、和好,還有新的約會。

但真正將我們分開的從來不會是這些模棱兩可的爭辯,也不是潛藏在冰河之下的淡漠。

還有700米。

眼前的景色開始變得模糊,回憶倒灌入腦海中。

沙灘,潮涌,落日。記憶中的女孩沿著海水的曲痕向前走去,像是一個虛幻的剪影。她的身后跟著一個男人。

女孩手里握著一根蘆葦草,蘆葦的穗頭在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印子,它很快就會被涌起的海潮抹去。

“爸爸,這些洞洞是什么?”女孩回頭問男人,她稚嫩的小手揮動手中的蘆葦草,指向地上的細孔。

“是沙蟹的洞穴。”男人觀察了一下,洞邊上的沙散落地堆積著,和周圍的沙灘有著不同的紋理,他回答說,“看到洞邊上那些堆積的散沙了嗎?那都是沙蟹挖出來的。”

女孩點點頭。

父女倆又走了一會兒,地上的孔洞更多了,每個洞邊都堆著深色的、潮濕的沙。沙子邊上有幾只小蟹,在洞口探頭探腦地張望著。再遠一點,幾只小蟹翻過身子,倒在沙上。

“爸爸,這是沙蟹嗎?”

“是啊,不過它們好像死了。等下一波潮水上來時,它們就會被帶回海里。”

“然后會怎么樣呢。”

“被大魚吃掉,或者被細菌分解。”

濕沙中有幾塊刺目的亮片,女孩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爸爸,這又是什么?”

“是貝殼的碎片吧。

女孩蹲下身子,撣撣沙,把亮亮的東西拿在手里:“爸爸,貝殼為什么是圓的啊。”

男人接過那顆圓珠,辨認了好一會兒,又說:“這不是貝殼,是微珠。”

“微珠是什么?”

“是一種塑料,大多來自廢棄的化妝品,但現在對于海灘來說,它們是污染物。”

父女倆沿著沙灘的浪水,接著走。他們看到被袋子纏住的海魚,它還在掙扎著想要回到海中。他們看到一只海鳥的尸體,肚子已經剖開,里面是絲線和泡沫。

“是微珠導致沙蟹和魚鳥死掉的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男人說道,“很難說,太多的因素了。一個物種的毀滅,有各方面的誘因。比如中華鱘,水體污染并不是導致它滅絕的根本原因。如果只是污染,它們也許能撐到‘世界基因建立的那一天吧。”男人頓了頓,他擔心說這些枯燥的生物學知識,女兒會沒有興趣。但是小女孩瞪大眼睛,卻是一臉的好奇。

男人咧嘴笑了,他說:“過度捕撈、河道航運、長江水壩種種因素結合在一起,才最終導致了它們的滅亡。林林想聽嗎?”

女孩歪著腦袋點點頭,手里攥著一顆顆的微珠,那些小珠子在她手中來回翻滾,像是有了生命一樣。

“過度捕撈導致種族數銳減,林林在學校生物課已經學過了吧。但是河道航運和水壩是怎么導致中華鱘滅絕的呢?”男人說,“中華鱘生活在長江口淺海域,即將產卵的時候,它們會遵循億萬年來的本能,游回長江中上游一帶。中華鱘一旦成熟,就會找到江河入海口溯游而上,直到它們的產卵場。在路上它們會克服千難萬險。它們要趕在潮間帶退水前回到河流之中,然后穿越一個個陡流,躲過潛伏期間的銅魚間歇前行,一路到達海拔三千多米的金沙江流域。

“但是自從現代化的航道開辟,它們就要面臨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危機——船舶的螺旋槳。那些高速旋轉的剃刀,成了它們的奪命利器。那些幸運的中華鱘躲開了那些千萬噸級的游船,終于來到一片適宜的產卵場,并將在此尋找它們的伴侶。

“但是水壩的建立改變了長江原來的水流,還阻隔了它們的洄游通道。沒有經受水流的足夠刺激,它們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怎么會生不出孩子呢?”女孩問。

“它們的器官沒有發育成熟,沒法生孩子。就好像有些小朋友沒有手,就寫不了字一樣。”男人說,“這些事,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那我什么時候才長大呢?”

男人沒有回答。

“我不明白,爸爸。”

“嗯?”男人看著女孩,她的小臉滿是困惑,手中的微珠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死去的小螃蟹,看起來是一只沙蟹,它還沒有一塊拇指指甲蓋大。“林林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嗎?”

“既然它們不能適應人類的生活生產,為什么不能讓它們自然淘汰?生物書里說了物競天擇。如果不能適應環境,被淘汰才是自然的吧?費勁拯救它們,不是違背了達爾文的思想嘛……”女孩說道,兩只小手捏住沙蟹的尸體,一下把它掰開了。

“并非如此,其實本質還是人類的自救。”男人有些許糾結,他不知道這話對于還未成熟的女兒說是否適合,“有些環保主義者在乎其他的生靈,他們堅信萬物皆有靈。爸爸我啊,并不主張批評他們,但也不會贊同。爸爸覺得,真正合理的環保,還是以人為本的。人類維持生態環境,只不過是為了能讓我們人類活得更久一點罷了。生態鏈的斷裂,或者環境的破壞,最終都是我們自食其果。比如處理塑料,如果不那么做,塑料就會進入魚蝦的身體,最終被我們吃下……”

“那為什么不早點救它們呢,為什么要等到它們瀕危了才開始保護它們?”

“沒有那么簡單,林林。有些東西發生得太快了。”男人嘆了口氣,把女兒抱在懷里,“當一個人從高處墜落的時候,他能準確計算出他要花多久才會觸及地面,他會將多少勢能注入地面。但是這毫無意義,他依然會被巨大的動能拍扁,和所有下墜的東西一樣,他并不會因此而有所不同。明白這一切是為什么發生,并不意味著我們能讓它停下。在我們意識到那些最終會回到我們身上的災禍之前,一切都已經發生得太快了。”

“也許我們可以用一些小零件設計一雙飛行鞋,就像是我畫的那種,爸爸還記得嗎?有了飛行鞋,我們就不會摔倒地上了。爸爸,我們為什么不造一雙飛鞋呢?”

“這正是我們在做的,孩子。”男人說。

我在遠處看著那對父女,男人抱起女兒,那雙深色的瞳孔里映射出遠處正下落的夕陽。

650米。

我走到橋邊上。我抬頭看了一眼橋頭的路牌標識:楊蓮橋,全長600米。

橋上到處都是被廢棄的汽車,在“炅日”來臨的時候,它們的主人果斷拋棄了它們。有些有幸躲到了地底,有些則沒有這么好運。那些來不及撤離的,被困在車里,化作了干尸,尸骨趴在方向盤上。

這里的地面并沒有被黏糊糊的混合塑料覆蓋。但是車輪的橡膠也都融化過一次,它們在車輪附近重新凝結成一團不規則的污漬。橋邊人行道上還有傾倒在地的單車,它們也躲不過被遺棄的命運,輪胎上的橡膠消失不見,空剩下金屬轱轆和幾根斷裂的輻條。

“炅日”在地下城市群建設完成后的第六個年頭結束了。

第一個發現的是住在最上層的農民,他們在接近地表的空地上養殖可食用的改良真菌。他們發現培植室里的濕度不受控制地變高了。頭頂上方會傳來轟隆隆像是水流奔涌的聲音。其中一名農民大著膽子來到地面,他站在地面上,伸出手,雨滴精準地滴落在他的掌心,像是邂逅了一陣久違的夏日陣雨。沒有炎熱滾燙的地表,只是有點悶熱。雨水沖刷著廢棄的城市街道,匯聚成一條條河流。灰云在天空中游移,向四周降下雨水。

“炅日”結束的消息迅速傳到了政府高層那邊。不少知情人員重又燃起了回到地表生活的希望,但很快在政府派遣無人機調查后,高漲的希望變為了失望。

隨著勘測結果的進一步完善,地下城的人們對地表的情況有了更完整的了解。除了間歇性高溫、水資源短缺、植被缺失等等情況之外,最大的問題是塑料覆蓋。先前被高溫融化的塑料滲入了城市的循環系統。那些塑料以液體的形態盤踞每一寸的土壤。“炅日”結束后,大氣仍然處于不穩定的狀態,突如其來降溫使得它們逐漸固化凝結。束縛住大地的塑料,在時常出現的高溫時段又會自燃,釋放出致命的毒氣。塑料覆蓋導致的耕地缺失也構成了地表生存的一大阻礙。經過商議,政府高層一致同意,不對外宣揚“炅日”結束的事實。他們選擇了更為穩妥的發展——地底城市。

我和浦安是少有的知情人。從浦安那里得知“炅日”結束的消息后,我對自己手頭停滯的實驗又有了新的想法。先前在郁導的幫助下,我已經培育出一種可以進食大部分塑料的大麥蟲亞種。而為了解決糧食問題,郁導一直建議我向改良大麥蟲的口感的方向進行實驗。她希望我能培育出既能高效降解塑料,又能用于餐飲業的一種生物。

用郁導的話來說,那意味著巨大的商業價值。我卻始終不愿如此去做。自從來到地底都市,人們的飲食結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可供食用的節肢動物、環節動物層出不窮,各式的烹煮方法也被一一開發出來。但是按照這個思路培育的大麥蟲,不過是這些可食用蟲的附庸罷了。

我終于明白該做什么了。

350米。我站在橋的正中央,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橋梁橫跨半干的河道,我向下看去,傾斜的河岸上全是碎石沙粒,鑲嵌在塑料組成的地毯之間。

我拖動發麻的雙腿,盡力向前走去。也許是因為橋附近沒有遮蔽物,防護服為了維持內部溫度,增加了能耗,剩余的供氧竟然只剩下20%不到。

我扭了下肩,鉤住孵化器的肩帶晃蕩了一下。我趕緊扶住它。

里面是我改良過的大麥蟲。我的目的很簡單:在合適的地方投放大麥蟲,讓這些勇敢的小家伙們去解決地表的塑料。再過幾年,等氣溫降下,人類就能回歸地表生活。

透過孵化器的玻璃,我能看見小家伙們扭動著身子,有幾個比較害羞,還藏在泡沫塑料下面,不肯探出身子。棕黃色的身體上套著一圈圈的黑環,有幾只互相疊在一起,漫無目的地徘徊,還有幾只半個身子鉆進泡沫塑料里面,正在進食。

很快,它們將發揮作用。

“你確定要這么做嗎,葉林?”浦安抓住我的手。他想挽留,但我決意離開。

“我確定。”我把浦安的手輕輕推開,“我知道這很危險。但是必須有人這么做。”

“不,這不是必須的。葉林,我們可以在這里繼續生活下去。我們公司已經有了很大的規模,在地下的城市里我們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如果你要做研究,我能給你一整個實驗室和團隊,如果你想留在家里,我也能養活你。無論你想做什么,我都能滿足你。”

“浦安,你沒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明明是你什么都不懂!現在地下所有的城市,都離不開我們的技術,無論是供水還是能源,只有生物技術才能滿足需求。這才是生物的紀元!”浦安揮揮手,“而且,我有錢,有地位。在這里,我們才能生活得更好。”

“難道我們追求的,只是自己更好的生活嗎?”

“我想做的是,用生物技術造福人類。難道這不也是你的初心嗎,葉林?你不想看看我們的技術,可以將人類引導向哪里嗎?”浦安說,“而且現實是,只做研究是沒法普及技術福利的。只有商業化,讓技術具有商業價值,才會有資本注入,才有走進千家萬戶的機會。共享單車、交互智能識別、私人航天器,這些技術的推廣離不開資本的傾注和龐大的潛在市場。生物不再是實驗室科研人員的專利,所有的研究成果都能夠轉換成可見的經濟效益,這樣才會有更多人選擇生物技術,不論是做科研還是創業。這才是我們要做的。所以留下來吧,葉林,這里需要你。你有才華,有想法,你的研究能讓這里的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我無言以對。

在那一刻,我們過往的爭吵、冷戰、淡漠統統涌上心頭。原來我們早就不愛了,就連彼此心里所想都變得遙不可觸。從爭吵到漠然,橫亙在我們之間的裂縫越擴越大,直到成為一道峽谷。那道深淵終于展現出它真正的面貌,它向我悄聲低語,告訴我,我們從未理解過彼此,一刻也沒有。

我終于有了離開他的勇氣。

我的計劃很簡單。從地鐵站的入口上到地表,徒步行走至自來水廠,然后投放準備好的大麥蟲。它們是基因改良過的品種,耐熱、繁衍快、壽命短、專以塑料為食。自來水廠是最理想的投放地點。因為運輸管道四通八達,遍布城市的方方面面,而且大多管道都鋪設在地下,大麥蟲不會遇到太多的掠食者,也不會因為陽光的炙烤而脫水。

一切準備就緒,只差一套防護服。我記得在轉入地下城市之前,我把防護服藏在實驗室里。只是沒想到浦安會在這里等我。

“葉林,你果然會來這里。”坐在實驗室中間的他憔悴不安,不停晃蕩手中的試劑瓶。看著我驚訝的樣子,他卻毫不在意。

“浦安,你看起來很疲憊……”我欲言又止。

“葉林,你覺得這值得嗎?”浦安站起身來,“你以為清除了外面的塑料,我們就能回到地表嗎?暫且不說外面難以適應的高溫,人類好不容易在地底安家置戶,難道所有人能夠說搬就搬?轉移財產,重新安置的費用誰來承擔?外面的城市早就廢棄了,要想恢復到以前的狀態,至少要數十年的努力。”

“你想說什么?”

“葉林,留下來吧。”浦安近乎哀求地看著我,“這毫無意義。”

“我知道你說的那些風險,我都明白。”我直視他的雙眼,“我也曾懷疑自己的方案是否可行,是否有意義……但是總要有人去做,總要有人去嘗試。如果沒有人站出來,第一個走出去,我們將一輩子龜縮在地底生活。”

“所以你還是要走。”浦安失了力氣,癱坐在椅子上,“你還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我點點頭,“祈禱吧。祈禱今天只是一場再見,而非訣別。”

如果注定最后要分開,那就由我來道別吧。

再見了。

50米。

我走過了楊蓮橋,自來水廠近在眼前。氧氣只剩10%不到。太快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氧氣的缺失使得腦袋昏昏沉沉的,往事不斷涌現,走馬燈般地交錯出現,然后消逝。

我曾搜索北落師門的資料。搜算引擎內置的冰冷女聲告訴我,北落師門雙星之間的距離是0.91光年,約合8.8萬億公里。8.8萬億公里!足以澆滅任何愛意。我和浦安之間的距離,大抵也是如此。多么嘲諷的比喻,我們在一起那天立下的誓言竟然是如此荒謬。

25米。

“從來沒有先知在自己家鄉被人悅納。”

應許的先知從未被拿撒勒人承認。只有幾個人虛心領受他的恩典。于是先知離開了他的出生地,向著加利利的他處去了。

10米。

我想象自己穿過的不是破損潰敗的城市,而是加利利的平原和谷地。我沿著曾經的古路,向著耶路撒冷前進。疲倦短暫地消失了。

自來水廠的大門出現在我眼前,我催促著發軟的雙腿拖動身體,磕磕絆絆地穿越了門廊。旁邊的立柱互相支撐著,上面寫著它曾經的名字。

我進到水廠內部,氧氣用盡了。但離我的終點還有一段路途。我在水廠內部穿梭,得找到二級泵站。

最后一縷光擠過鐵柵欄,落在地上。黑夜即將接管這片陌生的大陸。防盜窗外是樓影幢幢。那些斷裂破敗的樓宇像是高聳的石碑,鐫刻著人類逝去的歷史。

我摘下防護服的頭盔。氧氣早就耗盡,我猛吸一口氣,毫不在意會不會被燒傷。我全都不在乎了。滾燙的空氣沖進我的胸腔,灼燒著我的每根毛細管。疼痛,伴隨重獲氧氣的暢快一齊沖向我的大腦。

我抓住扶手,站了起來,又走了幾步路。二級泵站出現在我眼前,我推門而入。

我看著泵站的控制閥。父親的話在我耳邊響起:“這正是我們在做的。”

這正是我們在做的,我重復他的話,這正是我們在做的。

我打開孵化器,大麥蟲從容納它們的小盒中爬出,慢慢擴散到泵站里面。我抓住最后一絲意識,啟動了泵站。我仿佛看到它們順著水管里的泉涌,滲入到城市的每一處角落。它們進食,繁衍,死去。大麥蟲們穿過燃起的火苗,將那些巖薔薇花啃噬殆盡。生機重回這個被廢棄的世界。草木生長,鳥獸齊鳴。人類回歸地表生活,與萬物齊生。

可惜我再也見不到那番景色。

楓葉吊墜斷裂開來,重重落到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囀,像是烏鶇的一陣鳴叫——這是我最后聽見的聲音。

注釋:

[1]Freddie Mercury,指佛萊迪·摩克瑞,英國男歌手,音樂家,搖滾樂隊皇后樂隊(Queen)的主唱。

[2]CIOMS,指國際醫學科學組織理事會。

[3]PET,指聚對苯二甲酸乙二醇酯,多用于制造礦泉水瓶;TDI,指指甲苯二異氰酸酯,可用于生產聚氯酯泡沫塑料;ABS,指丙烯腈─丁二烯─苯乙烯共聚合物,在機械、電氣、紡織、汽車、飛機、輪船等制造工業及化工中有廣泛的應用。

[4]CRISPR/Cas,指常間回文重復序列叢集/常間回文重復序列叢集關聯蛋白系統,是一種存在于大多數細菌與所有的古菌中的一種防御機制,以消滅外來的質體或者噬菌體的DNA。該技術現廣泛應用于基因工程中。

[5]GFP,指綠色熒光蛋白。

[6]EYFP,指增強黃色熒光蛋白。

[7]CP/MAS,指交叉極化魔角旋轉,一種魔角旋轉核磁共振技術,用于固體的測試。

[8]GPC,指凝膠滲透色譜,用于小分子物質的分離和鑒定、也可以用于分析化學性質相同分子體積不同的高分子同系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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