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風
引 子
2020年11月4日至6日,有幸跟隨省作協唐詩之路采風團一起采風。時間太緊,行程太密,唯撿拾一些閃光的碎片留存,空閑時翻出來,可慰平生。如果說它們還帶著點詩意,那就更好了。
一
要有水。他說。
時值晚秋,他——為了表述方便起見,我們就叫他大李吧——和他的工友們跋山涉水,最終發現這片地方時,暖陽正烈,熏風如醴。作為這撥燒瓷人的頭頭,大李的年紀應當30出頭,黝黑,精干,目光如炬。彼時,他雙手叉腰站在高坡上,稍仰頭,陽光猛猛地瀉了他一臉。一只鷹,在藍玻璃一般的天空中滑翔,翅膀的斜度與這個山坡一樣剛剛好;而腳下,結實油黑的山泥散發出蜜樣的甜香。
當然有水!
仿佛是為了回答他,一陣風從山毛櫸、竹子和楝樹們的枝葉間跑出來,帶來了管弦樂般活潑潑的澗流聲。他屏息,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笑了——因為同時,他拋物線一般的視線正好落在了不遠的谷口,那兒凝著一汪青碧——如果此刻它不是正在秋風的吹拂下微微蕩漾,上面還有淡淡的薄霧氤氳,他幾乎要將它當成一片瓷——無論顏色,還是形態,都符合他心目中好瓷的標準。不錯,那是一潭水。燒瓷必須要有的水,而且必須是好水。他當然不會想到,幾千年后,這潭水變成了一座中型水庫,一位名叫黃亞洲的杭州詩人一見它,欣喜之余稱其為“液態青瓷”。
這兒雖然陌生,但大李并沒有無所適從,而是熟門熟路地看地勢,驗土質,引水源;天也遂人愿,一切順利。就這樣,一座低矮的龍樣長窯在大李和他的燒瓷工兄弟手下出現了,氣勢磅礴,容量前所未有。窯火開始喧舞那一天,天空中白云纏綿,像天庭正擺開盛大的歡宴。在某一瞬間,大李眼中有兩朵云幻化成了家中的老婆孩子,啊,他們是如此的親昵可愛,一定正在家中祈禱他平安!轉瞬,爐膛內的熊熊大火便迅速升溫至1200℃甚至更高,是的,瓷需要這樣的煅燒和淬煉,且連續三天不能中斷。有人負責不斷添柴,大李負責在過程中嚴密關注窯腹中那些上好了釉的土胚的細微變化,皮膚被炙烤著,眼睛被燎灼著,周身的血液正不斷升溫變成沸油,透過毛孔冒出來,一觸即燃……可他的精神不敢有絲毫懈怠。唇干舌燥了就抿一口水徐徐下咽,眼球干疼了就多眨眨眼,脖頸繃僵了就轉轉腦袋,想想吧,比起以肉身鑄劍的莫邪,這點苦又算得了什么?于是,仿佛氣浪不再灼人,雙腿不再泛酸,啊,只要咬緊牙關,再堅持堅持,他親手送進灶膛的那些寶貝就會出落成瓷——就像鳳凰在烈焰中涅槃……
第一窯瓷器成功出爐時,云彩畫滿西天。大李捧起一只溫熱的瓷盤,心中感慨:真是不可思議,原本黑不溜秋的泥土會變成這么高貴的一樣東西——瓷,它看起來是那么的樸實無華,然而,哪怕久經風雨、烈日暴曬,它也不會變形,永不褪色。它糅合了金木水火土的全部元素,缺一不可,但不可否認,最后是非凡的高溫成就了它。是不是只有歷經過大苦大難的人,才能在人群中脫穎而出,屹立不倒?大李默默地想著,暗自搖頭,身邊一棵烏桕樹好像在回應他,黑瘦的枝椏和葉片發出纖細的“嚓嚓嚓”。哦,它可能是在說,做好自己吧,你看看我,無論長在山坳里還是山頂上,自己能長多高就有多高。
最好的瓷器都呈送去了上面——畢竟大家還指望著,這些貢品能讓他們的窯躋身到官窯行列中去呢。大李在剩下的那堆廢瓷器中尋尋覓覓,最后得了只最漂亮的。那是一只小小的瓷碗,胎質堅硬,釉色灰青,厚薄均勻,惟底部有一道細細的裂痕,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他將其擦拭干凈后,偷偷塞入一塊購置已久的絲巾中,到時和工錢一起讓人捎回去給老婆,她用來喝水很合適——他盛水試了又試,不會滲漏,他相信老婆會很滿意。不過估計她會用來給兒子盛飯。淘汰下來有豁口的瓷碗最多,但他沒考慮,怕兒子吃飯時割到嘴。作為一名出類拔萃的燒瓷人,他的家人卻從未用到過他親手燒制的碗盤,不知他夜深人靜時有沒有思考過,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
……
以上這些,是我在2020年的11月4日這天臆想的。這一日,金風送爽,秋意盎然,我隨省作協“浙東唐詩之路”采風團來到紹興市上虞區上浦鎮鳳凰山考古遺址公園。當時我站在世界上最早的越窯青瓷的碎片堆上——我相信那是當年的大李他們埋下的,他們肯定沒有料到,幾千年以后會有人挖到它們,并視作珍寶?,F在,透明的厚玻璃封住了它們。在烈日炙烤下,水汽蒸騰凝結,懸綴成珠簾,將它們掩藏得很藝術。這是些時間的礦藏,它們呆在原地,向人們講述著越窯青瓷的故事,講道法自然,直到它們自己也成為故事本身。想起那些當年品相完美無缺的瓷器,它們反而隨時光流逝,不知所終(有幸被人收藏的極其罕見吧)。還有少量則進了博物館,被修補或無法修補,被研究,被記錄,總之被供了起來,受萬眾矚目、被鏡頭攝入,然后被載入史冊,被播放,被謳歌,更多的是被仿制——它們活在熱鬧與沉寂的交替之中。
那么,誰才是最后的贏家呢?
一枚蜻蜓飛來,停棲在了我的腳邊,鮮紅的翅膀發出“撲簌簌”的輕響。我傻傻地想,莫非它像我一樣,向這些時光碎片發出了叩問?
二
我們一行人到達曹娥江邊的時候,夕陽正在飛速下沉。亞洪同學第一個拎著相機跑到江邊,按下了快門。他幸運地搶拍到三分之二個太陽,和寬闊江面上的大片余暉。而我的手機鏡頭只留住了這個追逐曹娥江落日的人的黑色剪影,小半個“紅扣子”松松地釘在天際線上,一小片染著金粉的江水尚有醉意。一句“時不我待,只爭朝夕”悄然浮上心頭。
坐著江輪行進在曹娥江上,聽長相甜美的講解員侃侃而談,地方發展藍圖和誘人的水果特產在船艙的播放器中反復再現。舷窗外江水平靜,令人想到靜水流深。遠處的夕陽已完全消失,絳色水面正緩緩轉青;駛過地標“人民大橋”后不久,船兒掉了個頭,江風漸寒,天光漸暗,兩岸鱗次櫛比的建筑次第亮起了燈,船頭那面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從前的曹娥江脾氣可沒那么平和。當然那是在古代,一切都還處于荒蠻狀態,這條江也還沒有名字,它就如同野馬一般,經常亂奔亂撞。好在舜帝來了,他為躲避丹朱之亂來到上虞。他心懷悲憫,目睹江害頻發,兩岸人民深受其害,遂率百官悉心治理。“野馬”被馴服,百姓為了感謝舜、紀念舜,將這條江命名為舜江。時光流啊流,流淌到東漢時,江上發生了孝女曹娥投江救父的故事,這條江的冠名便成了世上罕見的傳奇: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的名字取代了帝王。其實這倆故事都挺美好的,但讓一種高貴的精神更接地氣,變成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文化的一部分,這是一個民族的幸事不是嗎。
曹娥廟就在曹娥江畔,與江一路之隔,規模挺大,廟墻很高,新舊交融,舊的屋檐和墻體顏色泛黃,留著經年的斑駁風塵。但雕梁畫棟經過時光浸染,更顯美輪美奐。內外均石板鋪地,外面的半新,里面明顯比外邊的舊,有幾塊甚至依稀可見踩踏過的凹陷印跡,可以想見當年香客如云之繁盛景象。如今廊下的廂房已無人居住,只有入口處設了個可購買香燭的貨柜,一對中年人管理著它。大殿內的神像慧目低垂,古今名人題寫的對聯和牌匾在昏暗的光線下,平添肅穆之氣。路過一個小偏殿時,迎面見到了少女曹娥,明眸皓齒,珠髻彩衣,披風垂地,正輕啟朱唇向每一個人微笑。一旁的桌面上,豎著近十面鏡子和一堆梳子,估計是供游客梳妝的。不用猜,便知肯定會有這樣一個傳說:在曹娥面前攬鏡梳妝一回,哪怕只是照照鏡子,下輩子就會變得和她一樣漂亮。但鏡子只能照見人的容顏,只有精神奧義影響人的內心。奉化九峰禪寺的牡丹花會也有類似的傳說,每年農歷三月三那天,大量游客尤其是女性游客前來,在盛開的牡丹花前面梳妝打扮,祈愿自己來生美若鮮花,勝過牡丹。相信所有懷抱這種樸素而又美好希冀的人都明白一個前提:要想容貌美,首先必須成為一個善良的人,也即相由心生。而為什么這種傳說不約而同產生于廟堂?因為這樣的凈地能使之充滿儀式感,也更讓人心生敬畏。
曹娥救父的故事被繪成連環畫供在墻上。這些畫線條純熟,但色彩莫名淺淡,原來里頭還包含著一個小故事:WG時破四舊,這些畫被打成毒草,勒令鏟除。然而得令那人嫌煩偷懶,拿石灰水往畫面一陣亂刷,敷衍了事。時間果然會證明一切,隱藏石灰粉下n年之后,“曹娥傳說”的墻繪真相漸露,被有心人發現,并在有關部門的大力協助下悉心補救,最后得以重見天日。有人感慨,可見有時候偷懶也是一件妙事啊??晌疫€是在希望,是那人心底的良知讓他做出了如此智慧的舉動……
曹娥現在已是中華慈孝文化的代名詞,以她命名的除了曹娥江,曹娥廟,更有個地名叫小曹娥鎮,在余姚。說是當年被塑了金身供起來的曹娥娘娘,有一晚托夢給人,說想前往東海。眾人便抬著塑像一路往東,途經如今這片海涂時,塑像如落地生根,再也抬不動了,眾人便認為這是塊寶地,遂留下來定居并取名“小曹娥”。曾經荒涼的海涂現在變得年輕而富有生機,有詩曰:“曹娥巡海過,無意返蒼穹”——還是因為水,將“曹娥”這個文化符號帶到了遠方。
拜謁過曹娥墓,品閱過曹娥碑后,出門,陽光重新涌入眼簾,在漫天霞光中回首,幾只麻雀停棲在檐角上歡叫。多少廟宇已粉碎于風雨飄搖的舊夢,但曹娥廟以及其他衍生的建筑至今完好。幾米開外,曹娥江水在欄桿外發出輕吟,我知道,它吟唱的依然是和兩千年前一樣的愛和勇氣。
三
走在嵊州老街,路面上落滿太陽的光斑,感覺呼吸的節奏都慢了下來。相對而立的店鋪儼然上世紀80年代的樣式,或站或坐的店主也宛如從舊時光中穿越而來,臉上掛著懶洋洋的笑容,尤其是那家理發店,里面銹跡斑斑的鐵轉椅搭件泛黃的白布圍,碎發落在地上,水銀剝落的鏡子前放著手動的剃發刀,旁邊的圓凳上兩位滿頭白發的老爺子正面朝里看著電視,高大的理發師臨街而坐,大長腿滿不在乎地架著。忍不住問他如何收費的,他亮開嗓門回答:15元。與現今的物價比,這收費真心不貴。
隔幾個店面,遇一家柜臺蒙塵的古玩店,里邊的墻上排列著好多磁帶,那些明星們年輕的臉龐令人感慨萬千,熟悉的歌曲瞬間在耳際轟響。湊近細看,有些還沒拆封。店主聞聲而來,原來就是那位理發師。他說經常會有人來他這里購買磁帶,只要有那種卡帶式錄音機,這些磁帶就能正常播放。我們還在桌面上發現了一本電影播放記錄——原來他是當年的電影放映員,他把自己播放電影的時間、地點和影片名都一一記了下來。我們夸他是個有心人,他不好意思地把冊子藏進了抽屜。歲月是個神偷,但有些東西,它永遠都偷不走了。
在一堆良莠不齊的玉器中間,丟著一個黃銅的盒子,長方形,四角圓潤,店主說這是個墨盒。我被蓋子上密密麻麻又整整齊齊的文字所吸引,讓他拿出來一看,是蘇軾的《赤壁賦》,非常漂亮的蠅頭小楷,雕刻工藝非常精致,不禁怦然心動??上У曛鞯膱髢r高出我的心理價位太多,我只有忍痛放棄。然而上車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依然在回味這個銅盒在我手心里停駐的感覺,可能它會變成一根線,將我的思緒系住,讓我多一個再來一趟的理由。
那家現做現賣大糕的店主在吆喝:胡蘭成吃過的大糕哦,快來嘗嘗。大家呼啦一下全圍了過去。以為大糕是余姚梁弄的特產,沒想到嵊州也有,滋味一點不比梁弄的差。這家店鋪旁的小巷直通一個埠頭,胡蘭成的家就在江對岸的胡村。聽說他很喜歡坐上渡船到嵊州來,吃塊大糕,逛逛老街,我幾乎能夠想象他身著長衫閑庭信步的樣子,俊雅的風度將引起多少人的注目。埠頭邊的欄桿上掛著“暫停擺渡”的通告,我跑下臺階,站在江水邊遠眺了一陣,水的涼意撲上來,直抵心髓——不知當年的張愛玲是否從此下的渡船,然后發現自己深愛的男人身邊又有了別的女人,就永遠地離開了他?這是真正令她心碎的地方。她把手里的最后一筆巨額稿酬給了胡蘭成,然后宣告與之決裂,從此再也沒有回頭。愛了就深愛,被傷透了就告訴對方愛不再繼續,絕不拖泥帶水,這位奇女子對愛的態度如此純粹,胡蘭成終究是配不上她的。
剡溪水靈動而無語,一路滔滔向前,可能就像當年的胡蘭成和張愛玲一樣,把千言萬語都化成了沉默。對岸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想象中的炊煙飄過屋頂,一對身材修長的男女肩并肩漫步在鄉間小路,他倆可能手挽手,更可能已經放開彼此的手,一前一后,男的略顯卑微地縮著脖子,女的腰背筆挺,他正把她送往離村的輪渡。
四
離開越劇小鎮嵊州咿咿呀呀的樂聲,我們去朝圣。這個“圣”是指書圣王羲之。瀑布山麓的金庭觀,道家“第二十七洞天”,唐代文學家裴通稱“越中山水奇麗,剡為最;剡中山水奇麗;金庭洞天為最。”晚年王羲之便隱居、卒葬于此,書圣故居的風水及景致不言而喻。金庭觀現在是一個以書法、修學、交流為主題的文化景區,書圣殿、右軍祠、雪溪書院、書畫長廊、書法園林等不一而足。
通往書圣墓園的鵝卵石路潔凈幽長,兩旁古樹參天,雖時已深秋,樹葉依然深綠,密得陽光也照不透,這一路因而靜謐清涼;長尾巴的紅嘴山雀在高高的樹梢盤旋,仿佛在歡迎我們前來觀瞻。它們是最忠誠的守墓者。書圣墓是重建過的衣冠冢,巨大的圓頂上覆著苔痕與水跡。一旁的亭內立著石碑,碑上的文字已經蒼黑,好些字湮然無法辨認,順著亭角翹首問天,天空中只有白云悠悠,如誰涂下的天書,千變萬化,不可復識。
感謝建設者保留了守墓廬。黃泥墻砌就,殘破了也那么美,青藤爬滿檐角。一棵叫不上名字的大樹傾斜著欲伸進一道垂花門,它因此被砍掉了多余的枝椏。好在傷口已經痊愈,是時間醫好了它。院內的空地上,只有幾莖枯草和一株老瘦的雞冠花尚在;屋內一副水桶架著扁擔立于一隅,可以想象當年王羲之的兒子們在這兒種瓜點豆,我猜他們還植了些開淡紫花的牽牛,他們從遠處擔水,慢慢地澆灌它們,夕照時滿屋都是花影。
華堂村是王羲之后人居住的地方,村舍白墻黛瓦,戲臺飛檐翹角,村前水流潺潺。現存的王氏宗祠是嵊州目前最古老的宗祠之一,飛翹的屋檐、鏤空的雕花,屋頂兩端飾有烏龍甩尾。廳前兩個對稱的水池,兩邊的植株守護著它們,一邊顧影自憐。它們吸收了書圣的精神與風華,至今還在向后來人們喁喁細訴心聲。坐在粗糙的石護欄上,一只小硬殼蟲爬過來,和我呆了片刻,張開翅膀飛走了。
王羲之的第56世孫、86歲的王老先生至今健在,老屋內掛滿了他的書法作品,還有他的學生們的習作。他揮毫潑墨,絲毫不顯老態。他喜歡在舊報紙上寫字,上好的宣紙舍不得用,節儉的習慣令人動容。院里種著一棵棗樹,已經瘦了,樹下一畦青菜油綠水嫩,旁邊還有幾盆青蔥和一盆萬年青,就像他的生活,充滿了力量。那是他生命的原色,是整個華堂村保持多年的生命色調。
五
我們都說,來新昌斑竹村最好是下雨天來,當雨點和瓦在房脊上開始寧靜又熱烈地歡敘,撐一把油紙傘,就成了徐志摩筆下那位丁香般結著愁怨的姑娘。
但這是個大晴天,村里一派豐收的景象。好多紅藍條紋的塑料氈布攤曬在村路邊,上面金燦燦的,是一條條大型狗尾巴草似的東西,湊近看,是些小米粒結成了一串串球狀。問了村民,才知是粟,也就是小米。一位農民伯伯坐在一把小板凳上手持粗長的棍棒,在一下一下敲打著,不是狠命般重,也不是蜻蜓點水樣輕,角度盡可能使受力面達到最大。他嘴里叼根煙,白霧隨著他的呼吸一陣濃一陣淡。他光著腳板,我猜他是怕把小米踩臟了吧。脫了粒的小米還是黃的,但沒有了金色,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我買下兩斤小米,有一大袋。想起詩人筆下的千鐘粟,要多少人默默付出多少勞動和汗水才能湊得??!《憫農》一詩我們從小背到大,但沒有真正當過農民,或說曾陷在泥土中將一粒稻種一步一步侍弄成稻谷過的人,哪怕他能將此詩倒背如流,也不會心生悲憫。因為他缺乏同理心,不可能感同身受。
村中幾乎沒有年輕人的影子,多是老年人。綻放在他們臉上的笑容平和樸實,很是友善。朝著一位挑著紅薯的老婆婆拍照時,沒想到她咧著沒幾粒牙的嘴樂呵呵地嗔怪道:“哎呀,現在么拍個不停,我年輕的時候你們怎么不來拍?”這真像是一句好詩呀。
快到飯點時經過一戶人家,一位齊耳短發的老婆婆正坐在門口吃一種名叫鍋拉頭的食物,把面糊攤成薄薄的面皮,里面裹上土豆絲、粉絲等等這些最常見的食物,就成了他們這兒特有的美食。這應該是她的午餐了。她見我們駐足,便說:“鍋里還有一個,我剛做的,你們兩個人分著吃夠了,不要錢?!蔽覀冓s緊道謝,加緊離開。接下來,我們吃到了最原汁原味的土雞湯和糖面餅,餐館主人見糖面餅一上來就被一搶而空,馬上又做了一份。大餐的油膩之后,需要清淡,主人就上來一碗青菜湯,極新鮮的小青菜,加以熬煮好的雞湯,其余啥都不加,口腔和腸胃都達到了平衡——這一頓飯應該會成為我一輩子也不會忘的美味記憶!孔子說,禮失,求諸野。真的,這兒的可愛村民對此給出了最好的詮釋。
帶著小米回家。第二天早上就煮了一鍋小米粥,里面放了紅棗、枸杞和冬蟲夏草。我也嘗試著做了糖面餅,面糊里面加了雞蛋,倒入平底鍋油煎,沒有紅糖就放了淮姜糖膏。結果這個奢華版小米粥和糖餅完全沒有在新昌吃到的味道。后來想想是我錯了,尊重食物本身,我們才能嘗到其最初始的滋味。
結 語
魯迅先生說,這世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有這樣一條路,它跟水緊密相連,水是它的底色,也是它的底氣。這水,是剡溪。此次我們沿著剡溪重走在這條路上,也走在前人的腳印之上。那些前人有可能是郵差,是船夫,是樵者和獵人,更多的是驛馬和騾的蹄子印,但我知道,這些腳印中,最厚重的應當是一群文人墨客,一群風雅之士,他們沿溪而行,腳步在這條水汽氤氳云霧繚繞的古道上,層層疊疊,累累垂垂,讓這條路變得繁復,細膩,優美,豐富,變得與眾不同,擁有了別樣的風度。
那么,文人雅士為何將其當作自己的“詩與遠方”,紛至沓來?因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就我們走的這一段,上虞、嵊州、新昌這幾個鐘靈之地,有那么些個獨具人格魅力的人,謝安、謝靈運、王羲之、皎然、陸羽、李季蘭等等,他們或辭官退守,或失意隱居,或出家為僧,放下斗志,放下欲望,遠離紅塵,洗凈鉛華,回歸自然,找到了人生真正的樂趣。他們把生活的細碎做成一雙鞋,栽成一樹花,釀成一盅美酒,泡成一杯茶,把無可奈何,變成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并用滿懷的才情,綴之以詩詞、筆墨、琴音、戲曲,興集雅敘,往來清談,鴻雁棹歌,吟哦傳唱,這逸韻,這風雅,這美好,便由里及外,由外及遠,源源不斷地,從一條路、一道溪輻射開去了。李白、杜甫、賀知章、白居易、王維、宋之問、柳宗元、元稹、蘇軾、范仲淹、陸游……這些在歷史上熠熠生輝的名字,都曾遠道而來,從錢塘江,過浙東運河經紹興、上虞,再溯剡溪,抵嵊州、新昌、天臺、臨海,依路而行;沿途他們觸景生情,吟詠不絕,留下大量華麗篇章甚或千古絕唱——這條路,就成了今天的浙東“唐詩之路”。經詩墨暈染,歲月陳釀,這條路已跳脫于時間的長河之上。它貫通古今,向后人的心靈發出多重召喚——唐以降,它留下更多名人題詠和文人軼事;它自帶磁性,靈魂閃爍著動人的光芒,至今仍在吸引著同類奔馳而來——就在新昌斑竹,我們遇上了陸春祥、蘇滄桑、草白、徐海蛟等知名作家,他們的鞋履上,也沾著這條詩路上的芳香新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