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梅嶺發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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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2019年年底,紅黃藍在全國有350家幼兒園。圖為北京回龍觀紅黃藍幼兒園。
★紅黃藍北京總部一位工作人員表示,“管理是加盟園自己管,招人是加盟園自己招”。
紅黃藍對下屬園區的管理武器之一是“教師培訓學院”,但這個“武器”卻成為紅黃藍盈利的重要組成部分。
紅黃藍在北京擁有27家直營幼兒園,大多數已改為普惠園,收費1500元/月。目前人滿為患,包括2017年陷入虐童事件的北京新天地紅黃藍幼兒園。
2021年4月17日,全國近兩萬名紅黃藍教育機構(下稱“紅黃藍”)的教師,參加了紅黃藍全國教師安全強化培訓會暨安全教育日主題活動。這場活動舉辦前五日,紅黃藍江西瑞金加盟園被爆出教職人員疑似猥褻男童事件。
4月12日,有網友在新浪微博上爆料,瑞金市紅黃藍城東幼兒園的一名教職員工在朋友圈發布3張男童聞大人腳的照片,配文“從小培養m”,并“已經屏蔽家長領導”。
“從小培養m”,被網友認為意有“sm”中“m”的含義,“sm”為sa-domasochism的縮寫,“m”泛指性受虐者。該微博發布后,立刻引發輿論關注。
4月13日,紅黃藍發布《情況聲明》:經初步調查,涉事老師為院所助教劉某,當日在陪孩子進入游戲區活動時,讓個別孩子聞了他的腳。“此行為發生在玩耍嬉戲過程中,目前尚未發現強迫、虐童或猥褻行為”。
同日,瑞金市委宣傳部官方微博發布對該事件的調查處理結果:4月12日上午10:00左右,班級幼兒分區域開展活動,劉某脫鞋進入“娃娃家”活動區域,有小朋友說他腳臭,劉某先低頭聞了自己的腳,然后抬起腳讓小朋友聞,并用手機拍照發朋友圈。
紅黃藍及相關政府部門并未就涉事助教提及的“從小培養m”進行相應的說明。瑞金市教科體局已責成該園解聘劉某;對涉事幼兒園限期整頓并予以警告,給予2021年年檢不合格的處罰。公安機關依法對劉某行政拘留七日。
4月17日,在紅黃藍召開的全國教師安全強化培訓會上,其全國首席安全員孫濤等高管出席。
紅黃藍官網發布的一份教師培訓心得這樣寫道:“由孫濤老師為我們講解師德行為管理要點,看了許多觸目驚心的視頻”“很多時候老師出現問題都不是偶然發生,有些問題老師覺得不是問題,最后都發生了大問題”。
又是紅黃藍
紅黃藍及其前身創建于1998年,在過去23年中,其官網共發布了關于虐童或猥褻兒童的《情況說明》2例、《聲明》4例、《紅黃藍教育機構的道歉信》1封。
2017年11月,北京朝陽區紅黃藍新天地分園被爆幼兒遭遇老師針扎、喂不明白色藥片事件。根據當時北京朝陽警方的調查情況,該園教師劉某某因部分兒童不按時睡覺,遂采用縫衣針扎人的方式進行“管教”。
2019年1月25日,青島市市北區紅黃藍萬科城幼兒園一名哥倫比亞籍外教在幼兒午睡期間進入幼兒園教室,對正在熟睡的一名幼兒進行猥褻。
紅黃藍官網在當年7月的《情況說明》中表示,“經查看監控視頻顯示,1月25日14時許,該名外教在配班老師上衛生間時進入班級,并把手伸進幼兒的被子里,時間約1分鐘,其間無其他行為……涉事孩子經醫院全面身體檢查,身體沒有任何傷情,一直正常來園。家長對園所積極處理事件的態度表示認可。”
但2019年8月2日,青島市嶗山區人民法院對此案進行一審宣判,以猥褻兒童罪,判處涉事外教有期徒刑五年,驅逐出境。同日,紅黃藍再發聲明,表示堅決支持司法判決結果,并誠懇致歉。
上述兩起事件均披露于紅黃藍官方網站。官網未披露的虐童事件還包括2015年11月起,吉林四平市鐵西區紅黃藍幼兒園四名教師多次在教師、衛生間等監控死角處,使用縫紉針等尖銳工具扎、刺超過20名幼兒頭部、口腔內部、四肢等。
根據中國裁判文書網公布的《宋瑞琪、王玉皎虐待被監護、看護人罪一審刑事判決書》,公訴機關出示的證據包括鐵針1個、竹制夾子14個、螺絲釘2個、鋼釘2個。
其中,2015年11月9日12時02分孩子午睡期間,涉案教師強行將被害兒童抱進監控死角區域三十多秒,十多個孩子都看見了,當教師將被害兒童抱回來后,“所有孩子都乖乖躺下午睡”。
根據一位被害者母親證言,自己在家用夾子掛衣服時,孩子會害怕夾子,用針縫衣服時,孩子看到針就喊了一聲“別扎我”。《央廣新聞》2016年報道指出,最多的孩子身上發現了五十多處針孔。
但紅黃藍并未在官網、招股書中披露此案。
紅黃藍在2017年北京新天地虐童事件后發布的道歉信中表示“倍感難過和恥辱”。這家曾被全球咨詢公司Frost&Sullivan報告認為是中國最大的兒童早期教育服務提供商的教育機構,頻發虐童事件,究竟是誰之過?
“過”在加盟?
紅黃藍前身創建于1998年,聯合創始人包括董事長曹赤民、總裁史燕來。
據天眼查,曹赤民擁有54家公司的實際控制權,大部分為教育、文化類有限公司。其與史燕來最早在公開資料中的交集出現在1995年成立的北京東潤科技發展有限責任公司,該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是馮侖,曹、史均持股。
根據《張家界日報》2004年報道,曹赤民1993年選擇下海,最初在中關村推銷電腦。1996年,曹赤民與史燕來成立了中國第一家“翻斗樂”室內游樂場,這家游樂場開設在中國科技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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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梅嶺發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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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黃藍業績不佳,與其向普惠園轉型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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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燕來擁有北京大學法學學士學位。根據北京大學2016年5月校報,史燕來出生于一個普通、不是特別富裕的知識分子家庭。1998年1月,史燕來兒子出生,帶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創業夢想,她在兒子6個月時,創建了中國第一家親子園——紅黃藍親子園。
這成為紅黃藍幼教版圖的開端。根據紅黃藍官網信息,2001年,公司開拓全國加盟連鎖事業,兩年后,首家紅黃藍幼兒園在北京成立。這意味著,在紅黃藍早期發家過程中,加盟早于幼兒園成立。2017年,已經過兩輪合計3000萬美元融資的紅黃藍在美國紐交所掛牌上市。
從事幼兒教育超過十年的北京投資人李斌曾接觸過史燕來與紅黃藍高管團隊。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史燕來是一個有“大愛”的人,是個做教育的人。“史燕來只是個站在臺前的人,曹赤民和她一起創業,前期風險、資金都是曹在擔。”
“紅黃藍上市,并不是史燕來這些人為了賺多少錢。但后期企業發展體量太大,管不了了。”李斌分析。
據財務報表數據,2014年,紅黃藍直營幼兒園50家,特許經營幼兒園(即加盟園)66家。到了2019年年底,全國直營幼兒園100家,加盟園250家。
從直營園的學生人數來看,2014年10595人,2019年年底達到25808人。直營教職人員從1631人增加到3481人。
由于紅黃藍在財報中并未披露加盟園學生人數,因此更為龐大的加盟園新增兒童數量無從得知。
三四百家幼兒園遍布全國,紅黃藍總部如何保證數萬名兒童的基本安全?
紅黃藍(股票代碼RYB.NYSE)在招股書中表示:“我們不能保證我們的教師會一直完全遵守我們的服務手冊和標準,教師的任何不當行為或不滿意的表現都會損害我們的聲譽。”這句話直到2020年4月發布的年報中仍然存在。
紅黃藍總部位于北京,招股書說“我們收入很大一部分來自北京”。對于這家中國排名前十的培訓機構,北京一所較大型民營幼兒園園長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我們與紅黃藍理念不合,沒有任何交集”,理由是不認可紅黃藍無限制擴張的模式。
李斌曾參與過全國近百所民辦幼兒園的買賣并購,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我唯獨不做加盟園,對幼兒園加盟模式嗤之以鼻。”在他看來,沒有一家幼教機構可以做到管理半徑全覆蓋。幼兒園有極強的行業屬性,除了地域性,“一園一址一議”特征明顯。
在李斌看來,幼兒園加盟是一種“麥當勞輸出”的模式,“但教育不是機器,教育都是由人來組成,只要是人,就會出現不同的情況,你無法控制。”
另一位北京民辦幼兒園高管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團隊的培養來自實戰,如果沒有龐大的擁有實戰經驗的團隊經營,幼兒園加盟模式很難推廣,“齒輪轉開了想慢都難,別說停了”。
如何成為紅黃藍的加盟商?
紅黃藍北京總部一位工作人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加盟商首先要有符合教委規定的土地和獨棟樓房。紅黃藍提供服務,包括課程培訓、食譜等,但“管理是加盟園自己管,招人是加盟園自己招”。
“過”在管理?
在中國,選擇加盟模式的民辦幼兒園不止紅黃藍一家。A股上市公司威創股份(002308.SZ)曾在2015年以5.2億元收購紅櫻教育100%股權,再以8.57億元收購金色搖籃100%股權。收購標的同樣是有加盟屬性的民辦幼兒園。
同為直營+加盟模式,為何紅黃藍屢陷輿論風暴?李斌分析,這或許與紅黃藍規模較大、帶來的關注較多有關,但“紅黃藍的管理肯定是有問題的”。
“管理是防止虐童最有用的東西,監控只是管理的一種表現形式。不看監控和沒有監控(在效果上)是一樣的。”上述幼兒園高管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
紅黃藍對于下屬園區的管理武器之一是“教師培訓學院”,但這個“武器”卻成為紅黃藍盈利的重要組成部分。
據其招股書,紅黃藍凈收入包括學費、特許經營費(即加盟費)、銷售教育商品、培訓及其他服務。
2014-2016年,紅黃藍從直營園獲取的學費分別為4360萬美元、5700萬美元、7320萬美元;同期,紅黃藍的加盟費為572萬美元、874.3萬美元、1242.5萬美元。
此外,通過向加盟商及其教學人員提供培訓等服務,紅黃藍在2014-2016年分別獲得110萬美元、170萬美元、280萬美元。通過向加盟商銷售教育商品,玩具、教具、課本等,2014-2016年分別獲取540萬美元、780萬美元和1010萬美元。
2019年,紅黃藍從直營幼兒園獲得學費1.474億美元、銷售商品1610萬美元、加盟費1230萬美元、培訓費620萬美元。
根據紅黃藍總部工作人員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的數據,2021年,紅黃藍省會城市的加盟費為50萬人民幣/年,需一次性付款。此后,合同期內,加盟園每年需向紅黃藍繳納8萬元服務費,及十幾萬元的商品費。
2007年,紅黃藍成立培訓學校,2013年培訓學校升級。根據公司規定,要成為紅黃藍的老師,全國各地的加盟教師必須到北京總部參加27天的封閉式培訓,培訓內容包括《親子探索》等選修課程。
加盟園教師到北京總部參加培訓的差旅、食宿、餐費都由加盟園承擔。紅黃藍在招股書中要求特許經營教學設施(即加盟方)的所有教師和管理人員完成公司的強制性培訓。但上述總部工作人員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建議都來參加,但是不強制。”
這個教師培訓,是否涉及兒童安全的內容?
2019年就職于成都某紅黃藍加盟園的教師高文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沒有過,可能他們默認了,作為一個老師不會做這些事。”
高文在2019年去北京參加了教師培訓。對于這個培訓,高文表示除了學習紅黃藍的課程,還有“洗腦,讓我們感恩老板,感恩加盟園給我們這個工作機會”。一個月的培訓及考試,高文多次因為壓力過大而痛哭。
回成都后,高文所在的加盟園園區還在經營餐飲。除了銷售人員,所有老師在園區裝修的過程中全員參與“地推”招生,時間從上午7點至晚上10點。“招生的時候紅黃藍總部有老師來督導,督導怎么招生、怎么做活動,還搭臺子讓老師去表演。”
總部到加盟園實地督導的過程中,有沒有進行過兒童安全教育方面的工作?
“至少我在的2019年,沒有。”高文說。這個加盟園的幼師工資,約在3000-4000元/月。
去“紅黃藍化”?
2017年上市至今,紅黃藍的股價從每股30美元以上,跌到每股不足3美元。2018年、2019年,其歸母凈利潤分別為-178.9萬美元、-243.4萬美元。2020年前三季度,歸母凈利潤為-713.1萬元。
讓紅黃藍業績不佳的根本原因,也許不是頻繁出現的虐童事件,而是普惠園轉型。
2018年11月7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學前教育深化改革規范發展的若干意見》對普惠性幼兒園的占比提出了要求:到2020年,全國學前三年毛入園率達到85%,普惠性幼兒園覆蓋率(公辦園和普惠性民辦園在幼兒園總數占比)達到80%。
營利性幼兒園改為普惠性幼兒園,最大的變化在于收費。以紅黃藍北京直營園為例,曾經5000元/月的學費可降至750元/月。
根據官網,紅黃藍在北京擁有27家幼兒園,均為直營園。南方周末記者電話獲悉,上述27家直營園,除少數仍為營利性幼兒園,收費在5000-9000元/月不等,大多數已改為普惠園,收費在1500元/月(750元學費+750元餐費)。
這些改為普惠性的紅黃藍幼兒園按規定優先錄取北京籍和對應小區業主兒童,“要上學的孩子已經排滿了”。2017年陷入虐童事件的北京新天地紅黃藍幼兒園也是人滿為患。
“我的普惠園容量是400人,但符合入園條件的是1373個孩子,意味著有九百多個孩子進不來。”李斌表示,這多出的九百多名兒童,會再分流調整至其他幼兒園。
“營利性幼兒園改為普惠后,由地方財政進行補貼,北京每個孩子每個月財政補貼1000元。每個省市補貼標準不同,沿海城市補貼高一些,也有每個孩子每年補貼400元的地區。”李斌說。
根據紅黃藍財報,2018年、2019年的政府補貼分別為70萬美元和50萬美元,2019年有所下降。受此政策影響,上述紅黃藍工作人員表示,2018年以后“我們新增加盟園非常非常少了”。
在李斌看來,教育和資本是相悖的,“教育不是一個盈利行為,而公司是要以盈利為目的的”。
在中國對民辦營利性幼兒園大力改革的背景下,紅黃藍2019年4月以1.462億人民幣收購了新加坡一家民辦教育集團。截至2019年年底,紅黃藍在新加坡擁有18所直營幼兒園和4所加盟園。
此外,紅黃藍計劃將公司上市名稱由“RYB Education”改為“GEH Education”,但未在公告中公布相對應的中文名。
在國內,紅黃藍還成立了新品牌——北京山水文園學樂國際幼兒園。“不同的品牌體系,讓紅黃藍的品牌風險變小了。”李斌表示。
這家幼兒園位于北京東三環,該園的一位離職員工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這個園已經成立三年了,我在的時候收費15萬一年,是紅黃藍投資的。”
對于紅黃藍頻出的虐童事件,上述幼兒園高管反問南方周末記者,“為什么虐童事件來得快、去得快?如果加盟店出問題,總部要擔責,它會不提高監管嗎?”
從紅黃藍多起虐童事件的后續處理來看,受到懲治的多為涉事教師、涉事園區,對于紅黃藍總部來說,影響的或許是其財報中提及的“倘專營者或其雇員的表現不理想或采取非法行動,我們可能會蒙受聲譽或財政損失,繼而對整體業務造成不利影響”。
截至發稿,紅黃藍方面未回應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請求。
(應受訪者要求,李斌、高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