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眾所周知,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由于受到意識形態的禁錮和干擾,對梁實秋的研究與定位一直是學界研究的一大疏漏與盲點,有關于梁實秋的研究幾乎處于停滯的狀態。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后期,因為文藝上的撥亂反正,多元文化生存空間重新得以確立,梁實秋對“五四”新文學建構所做出的貢獻也重新引起了研究者的關注。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思想是梁實秋文學批評理論的重要依據。但是,此種思想的傳遞畢竟是在一個跨文化語境的情況下發生的,勢必會產生某種“錯位”。本文將通過對梁實秋和白璧德的文學批評的研究,對梁實秋文學批評中的文化錯位現象展開討論。在這個論述的過程中,分別將儒家傳統與白璧德新人文主義對梁實秋產生的影響進行細致闡述。在研究白璧德人文主義思想時,重點討論儒家學說對其思想產生的建設性作用以及白璧德對儒家文化的錯位理解。與之相對,梁實秋在中國現當代的文學批評中對白璧德思想的應用,直接照搬了白璧德對浪漫主義思潮的深刻批評,這實際上也存在著一種問題意識的錯位。
關鍵詞:梁實秋 文學批評 白璧德 錯位
在現代中國文學起源之初林林總總的文學批評中,梁實秋的文學批評是無法令人忽視的。曾有學者指出:“梁實秋不是一個有影響的文學史家,卻是一個很有理論個性的批評家,他對20世紀20年代很多文學熱點背后潛伏的問題和危機,有相當敏銳的體察。”a我們無法否認,在帶有自由主義色彩的文學脈流中,梁實秋的理論影響是具有貫穿性的。新人文主義二元人性論是梁實秋文學理論的輻射中心,也是他文學批評的出發點。這一產生于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的思想是梁實秋文學批評理論的重要依據。但是,此種思想的傳遞畢竟是在一個跨文化語境的情況下發生的,是否會產生某種“錯位”?而梁實秋在中國現當代的文學批評中對白璧德思想的應用,實際上也是直接照搬了白璧德的概念,同樣也存在著一種問題意識的錯位。
一、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思想
首先,從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說起。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是梁實秋文學批評的重要理論依據,要更為深入地了解其文化錯位的產生,就要從“新人文主義”對中國儒家文化的誤讀說起。
白璧德“新人文主義”理論的形成,不可否認會受到他身處其中的西方傳統思想的影響。但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到,來自東方印度的佛教和來自中國的“儒家思想”,在某種程度上也對白璧德產生了相當程度的影響。在白璧德的著作中,最早出現“儒家思想”痕跡的是1919年出版的《盧梭與浪漫主義》。在白璧德“新人文主義”的理論構建中,“儒家思想”被用來闡釋新人文主義理論,并療救西方現代精神的弊病。他的目的很明確,那就是完善和證明西方經驗——“遠東的經驗還以一種最令人感興趣的方式完善和證明了西方的經驗。如果我們想提出一種真正世界性的智慧來反對我們目前流行的自然主義的可怕的片面性,我們可以通過兩個人——孔子和佛的教育與影響來概括遠東的道德經驗。” b
但是有研究者指出,白璧德關注的多是先秦時期孔子的“儒家思想”,而并非漢代之后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儒家思想”。 c我們需要正視的一個問題的就是:白璧德在他的論著中引用了大量孔子的觀點,但是否“引用”就代表著白璧德的思想與“儒家思想”相符合呢?比如他文章中的這些引用部分:“但他并不單獨倚重節度法則,而是同樣注重謙卑法則,他的謙卑一則體現為‘順從天命,另則體現在對先賢的態度上面。” d“孔子與其他亞洲大師們則獨重謙卑這一美德。” e
可以發現,在解讀孔子的思想時,白璧德非常看重“中庸”“謙卑”和“道德約束”等概念,對孔子思想的核心“仁”卻沒有做出更多解釋。而且,白璧德對于“禮”的理解似乎有一些斷章取義:“孔子本人對‘人之何以為人這個問題有著深刻地、真切地洞察,他稱之為‘內在制約的原理,而這一原則,有時亦與各種繁文縟節聯系在一起。” f
由此我們可以發現,似乎白璧德認為孔子所說的“禮”是用來進行“內在制約”的。但在《論語·為政》篇中寫道“: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恵,齊之以禮,有恥且格。”g因此,我們可以認為,“禮”并非是白璧德所理解的“節制”和“約束”,而是孔子所說的,對每一位社會成員的普遍性要求。白璧德還忽略了一個相當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禮”的歸屬問題與文化語境。在中國,“禮”是一個獨特的具有民族屬性的概念。伴隨著中國社會的發展,“禮”的含義也從單純的“禮俗”發展到了“禮制”,最后又到“禮義”,并逐漸與政治、倫理、道德、法律、宗教、哲學等融合在一起,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可以說是中國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獨特代言。然而,白璧德卻將對孔子儒家學說所期望的“節制”和“制約”,錯位地使用在現代社會的現代人身上。從整體背景上來說,白璧德當時身處于現代民主社會,而儒家學說產生的文化背景與之完全不同。所以,白璧德對“儒家思想”的解讀是建立在一種“理想化”的想象之上的,他沒有考慮到儒家學說背后深厚復雜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等一系列因素,而是專注于文學表面的理解。這就使得他對于儒家學說的理解與運用實際上是一種斷章取義式的簡單移植,而這種“移植”的后果,就是產生了一種根本上的“水土不服”。
二、梁實秋對白璧德新人文主義思想的錯位應用
那么,在文化源頭上已經發生了一次思想的“錯位”,而梁實秋對白璧德思想的應用使得這種“錯位”又延續到思想的再次傳遞中去,這正是基于既有的“錯位”而產生的另一重“錯位”。
梁實秋的文學批評,是從批判五四新文學運動開始的。顯而易見,在這個時期,白璧德及其學說對梁實秋的影響是深刻而直接的。在文學批評上,白璧德一直以古典主義為立場,批判西方近代文藝思潮中的浪漫主義,并希望能夠建立古典主義的美學原則。但是白璧德所批判的浪漫主義,是除卻古典主義之外,所有的西方文藝思潮,他把這些文藝思潮當成一個概括的整體加以否定。白璧德認為,浪漫主義不加節制地放縱感情和想象,完全摒棄了古典主義的理性與節制,這是十分危險的,使之成為“一種放縱的乃至泛濫無度的情感主義”和“一種無政府的想象的混合”。同時浪漫主義還過分地推崇個性而忽略了藝術的普遍性,而過分地追求個性、推崇新奇即為情感的泛濫,是需要批判與節制的。古典主義崇尚一種和諧、均衡的審美理想,這恰恰是其在藝術理想和藝術風格上的節制與理性,也就是所謂的“合適”原則;而浪漫主義無節制的宣泄感情,違背了“合適”原則。這是白璧德所不能容忍的。
當我們回過頭來看梁實秋對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批判,他是以一種反浪漫主義的姿態來面對新文學、批判“五四”新文學,并大量借用了白璧德對西方浪漫主義的批判。在梁實秋1925年底所寫的《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這篇文章中,他依持新人文主義“二元人性論”的觀點,對五四新文學運動進行了根本的否定性的批判。文章開篇即開宗明義指出,全文的主旨即在“證明這全運動之趨向于‘浪漫主義”,他認為整個五四新文學運動,就是一場“浪漫的混亂”。他從極端受外國影響、推崇感情缺乏節制、受印象主義支配,以及推崇自然與獨創四個方面印證自己的觀點。這幾點描述恰恰與白璧德對西方浪漫主義的描寫相吻合。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梁實秋的表述并不是毫無根據的,五四新文學運動作為一場聲勢浩大的文學運動,的確包含著鮮明的浪漫主義因素,這是飽含著解放、進取和重生的、青春洋溢的時代所賦予文學的特殊性格與使命。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五四新文學運動不僅僅只有浪漫主義,它是多種思潮和多種主義碰撞、融合的運動。梁實秋顯然沒有重視這一客觀事實,他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將五四新文學運動納入到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理論框架中,以便使用“新人文主義”對其進行批判,而忽略了批判對象是否可以真正稱之為“批判對象”。比如在五四新文學運動中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返歸自然”的趨勢,但是梁實秋依然認為“中國新文學運動的初步即是攻擊舊文學,主張‘歸返自然”,“這一個呼聲震遍了全歐,聲浪不斷的鼓動了一百多年,一直到現代中國的文學里還展轉的發生了個回響” h。將盧梭的“返歸自然”作為新文學運動的“導火索”。事實上,我們可以看出,梁實秋的文學批評似乎有些為了批判而批判,這就是另一重的“錯位”移植。
總之,任何文學批評都不是完美的,都不能立刻有效地解決所有文學問題。梁實秋的批評理論與實踐有得有失,無論得失,都值得我們認真探討與總結。
a 溫儒敏:《文學史觀的建構與對話——圍繞初期新文學的評價》,《華夏文化論壇》2010年第00期,第23頁。
b 〔美〕歐文·白璧德:《盧梭與浪漫主義》,孫學宜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8頁。
c 王凱莉:《“學衡派”對白璧德“人文主義”思想的“誤讀”及利用》,《東南大學碩士論文2016年》,第18頁。
def〔美〕歐文·白璧德:《民主與領袖》,張沛、張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頁,第124頁,第27頁。
g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2頁。
h 梁實秋:《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7年第2期,第25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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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杜越,南開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