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園林與公共衛生：共識、分野與融匯
——2次公共衛生革命視野下的學科關系審視

吳 曉

王 慧

張 瑩

錢辰麗

2020年，一場由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引發的肺炎疫情蔓延全球，不但使億萬大眾的生命健康陷入巨大的公共衛生危機，而且讓人類與自然、人與環境之間長期以來緊張而敏感的關系再一次暴露無遺。作為一名長期關注和應對“人-建筑-環境”繁復關系的城市工作者，不禁自我拷問：我們所致力于創造的生態平衡、健康優美的人類生境到底怎么了？為何在公共衛生危機之下如此脆弱？

在如何改善人類生境和消減公共衛生危機方面，已有不少城鄉規劃學和建筑學學者基于自身學科角度貢獻了多層面的思考：應對公共衛生危機的韌性城市建設和醫療衛生設施布局、保障大眾健康的社區治理和建筑設計，以及大數據支撐下的防疫空間信息技術平臺搭建等，所涉議題廣泛。但除此之外，筆者依然認為：站在“風景園林”的學科視角，關聯性地重審和反思其所面對的公共衛生和公眾健康問題同樣關鍵且不可或缺。

為此，本文擬從一個特殊的視角——“學科演進”出發，來回溯和辨析現代“風景園林-公共衛生”學科關系的起伏變化。考慮到第一次、第二次公共衛生革命不但對現代公共衛生學影響深遠，也給兩大學科關系帶來了不同以往的改變，因此研究思路是：以2次公共衛生革命為背景，將現代風景園林與現代公共衛生的演進過程納入相關的時間序列和歷史事件中進行關聯性梳理，以點帶面地勾勒出“風景園林-公共衛生”兩大學科關聯演進的大體脈絡，為疫情下的風景園林學提供另一角度的專業思考。

1 風景園林與公共衛生的學科演進概貌

1.1 風景園林學的演進

風景園林學是一門應用藝術手段來處理人、建筑與環境之間復雜關系的學科，尤其強調合理地運用自然因素、社會因素來創造健康優美、生態平衡的人類生境。該學科既古老又年輕，因為作為人類文明的重要載體，園林、風景與景觀已存續數千年；但作為一門現代學科，風景園林學則可追溯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在傳統造園基礎上通過科學革命建立起來的新學科范式，并呈現出“服務對象公共化、價值取向多元化、實踐尺度體系化”之演進趨勢[1-6](圖1)。

1.2 公共衛生學的演進

圖1 風景園林學科的演進概貌Fig.1 An overview of the evolution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discipline

圖2 公共衛生學科的演進概貌Fig.2 An overview of the evolution of public health discipline

公共衛生起源于人類對于健康的自我認知和內在需求，一部公共衛生的演進史實質上就是一部人類體驗和認知健康與疾病的歷史。如果說早期公共衛生的概念和實踐同人類的“農業革命”休戚相關，那么現代公共衛生的理論和實踐則離不開人類對“科學革命”和“工業革命”副作用的應對和響應。該學科從產生至今大體可分為5個階段[7](圖2)。

1.3 公共衛生革命視野下的風景園林學和公共衛生學

公共衛生革命對于風景園林和公共衛生的學科影響差異明顯，但是對于兩大學科關系的改變卻至關重要。

單就公共衛生學科而言，公共衛生革命的影響顯而易見——第一次公共衛生革命引發的后續效應和重大學科轉向，直接促成了現代公共衛生學的建立，并使19世紀末20世紀初成為傳染病防控的黃金時期；而第二次公共衛生革命則伴隨著現代公共衛生學的自我修正和完善，并使20世紀70年代—21世紀初成為非傳染性疾病防控的重要時期。

與之相比，公共衛生革命對于風景園林學科的影響較為有限，更像是傳統取向在新背景下的延續和應變——健康和環境本就是該學科長期關注的核心議題，只是逐漸表現出“從單極生理愉悅到生理、精神、社會的多維度探索，從消極被動治療到積極主動預防，從注重康復的庭院花園到關注過程的城市公共空間”的新動向；即便是現代風景園林學的誕生，也和公共衛生革命缺少必然而直接的關聯。但是公共衛生革命卻通過改變公共衛生學科，使“風景園林&公共衛生”在學科認知上發生了關聯性演變。換言之，2次公共衛生革命在推動和改變兩大學科的交互關系上發揮了關鍵性作用。

這里需要闡明的是，對于風景園林學&公共衛生學2門獨立學科而言，本文所要探討的“學科關系”并非指學科之間的分化和合并，所謂“共識”或者“分野”其實反映的還是獨立學科在特定時期和領域內的專業認知關系(共通或分歧)。簡言之，下文重點探究的是“公共衛生革命”背景下兩大學科關系的改變和影響，描繪的是現代風景園林學與公共衛生學基于專業認知的關系演變圖景[8-9]。

2 第一次公共衛生革命：從共識走向分野的風景園林和公共衛生

第一次公共衛生革命興起于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并一直持續到第一次世界大戰。這既是一場社會運動，更是一場人道主義的改革。在這場如火如荼的運動中，1848年《公共衛生法》的頒布具有里程碑意義，而現代公共衛生和現代風景園林的學科關系也在演進中發生了明顯嬗變。

2.1 《公共衛生法》的頒布與現代公共衛生的孕育

發源于英格蘭中部地區的工業革命在加速人類現代化進程、推動深刻社會變革的同時，也伴生了一系列的社會危機與城市問題，其中以公共衛生問題最為嚴峻。尤其是1831—1832年在英國爆發的霍亂，引發了一系列官方和私人的衛生調查，其中最著名的即查德威克(E.Chadwick)于1842年發表的《大不列顛勞動人口衛生狀況報告》，將公眾健康問題“更多地歸因于環境問題而非醫學問題”，其最大的成效即是推動英國國會通過了人類歷史上第一部現代公共衛生法。依該法而設立的中央和地方衛生委員會不僅要負責地方的給排水和垃圾清運，還須提供公園、公共浴室等必要設施，并監督檢查危險品交易、食品安全，以及審批公共建筑的建設合法性等。可以說，是英國開啟了政府主導下現代公共衛生體系的先河，其作為思想觀念、資源分配乃至制度安排上的一次重大變革，也為現代公共衛生學的確立奠定了基礎。

2.2 現代風景園林的產生與公共衛生的淵源

對于公共衛生、公眾健康和環境問題的關注，也是推動現代風景園林學科產生和興起的核心動力之一。

誠如前文所述，工業革命在加速歐美現代化進程的同時也帶來了一系列城市病。于是，如何改善日趨惡化的人居環境和公共衛生狀況，便成為當時城市建設和管理的首要任務，這也在客觀上促生了現代意義上的風景園林學科。相比于小尺度、私人化、散布式的傳統造園時代，其規劃范式已有了很大改變，主要是通過城市尺度下公共化、體系化的公園系統和綠地系統建設，創造生態平衡、健康優美的人類生境。

在公園系統方面，以奧姆斯特德(F.L.Olmsted)為代表的風景園林專家認為：構建擁有城市公園和寬闊林蔭大道、具備良好衛生條件的低密度理想城市空間，是解決城市公共衛生和公眾健康問題的關鍵路徑，并因此推動了歐美國家的城市公園運動。如奧姆斯特德主持建設的紐約中央公園就將傳統的庭園設計擴大到了城市公園尺度，同時以一系列相互聯系的林蔭大道將城市公園、醫院庭園、城市廣場與其他用地聯結起來；而奧斯曼(G.E.Haussmann)主持的巴黎大改造也響應了公共衛生學者的提議，改造興建了包括布洛涅林苑、盧森堡公園、蒙梭公園等在內的諸多公園，讓公眾可以逃離擁擠、擁抱陽光，接近消除毒氣、舒緩壓力的自然治療力量。1860年，奧姆斯特德首次使用“Landscape Architect”(風景園林師)一詞促進了現代造園的職業化；1900年，哈佛大學首開的風景園林學課程則標志著現代風景園林學科的正式建立。

在綠地系統方面，1898年霍華德(E.Howard)所創立的“田園城市”理論就其本質而言，也是針對“建成環境-公眾健康”議題而提出的宏大社會改革構想，倡導和確立的是一種健康積極的綠地建設模式：在區域層面構建新型的城鄉發展載體，于寬闊農田和森林綠帶環繞分隔下的城鄉結合體之中安排健康的生活和工業，創造充實而繁榮的社會生活(圖3)；蓋迪斯(P.Geddes)同樣提出以綠地為手段來應對工業革命后大城市因過分擁擠而造成的諸多問題，并在《City Development：A Study of Parks,Gardens, and Culture-Institutes》報告中提出：城市是受綠地和文化設施設計的影響而形成的最基本結構，工業區、商業區和居住區的影響則在其次[10]；20世紀初，基于霍華德和蓋迪斯理論的進一步實踐(如萊切沃斯新城和雷德朋社區建設)雖然存在若干現實問題，但是陽光、新鮮空氣、戶外活動、親近自然和良好的公共衛生條件等都在“花園城市運動”中得以體現。這類從城鎮貫徹到社區的健康綠地營建模式，也進一步推動了公眾健康導向下的現代風景園林發展。

不難看出，在人類尚不具備相關專業知識和科學認知(“病菌學說”出現)之前，公共衛生與風景園林更多的是因為共同的目標(試圖解決當時人口擁擠和公眾健康惡化的問題)而相輔相成地交織在一起，且均傾向于通過物質環境的改善和建設(而非醫學手段)來應對當時公共衛生之急需。換言之，對于公眾健康的共同關注，是推動現代風景園林和現代公共衛生早期演進與交織的共同動力和專業共識。

2.3 現代公共衛生和現代風景園林走向分野

在第一次公共衛生革命中，《公共衛生法》的實施讓衛生改良運動傳遍歐洲并初見成效，但由于當時對傳染病內在的發病機制尚不明晰，通過外部環境改善人們的健康狀況并不能直接提升傳染病的診療效果。在此背景下，經典“病菌學說”的創立不但從根本上破解了這一難題，也助推了現代公共衛生的學科轉向——從工程性的實踐學科轉向高度專業化的醫學領域，并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逐漸衍生和細分為相輔相生的兩面。

1)基于科學實驗(以“病菌學說”為代表)的公共衛生學科，其里程碑式成果為：19世紀中后期，巴斯德(L.Pasteur)、科赫(R.Koch)等科學家基于微生物領域的大量科學實驗和開創性工作，突破性地創建了“病菌學說”。這一學說不但取代了2 000年來一直占據主導地位的“瘴氣學說”，使人們真正認識到許多傳染病的根源在于病原微生物，還在相當時間內引領和改變了現代公共衛生的演進方向：先是19世紀的最后10年和20世紀的最初10年，科學家進一步發掘了傳染病的隱性感染者及動物和蟲媒傳播途徑；然后是依靠不斷取得新進展的細菌學、免疫學，甚至現代藥物學，讓人類首次主動控制了許多歷史上只能被動承受的傳染病(如霍亂、傷寒、鼠疫、白喉、肺結核等)。

2)基于流行病學調查+衛生統計學的公共衛生學科，其標志性事件為：1850年倫敦流行病學協會的成立和一批學者的科研方法創新。倫敦流行病學協會成立的背景是水源性烈性傳染病霍亂在倫敦的流行，30多年后終于研究得出其病原體是霍亂弧菌；幾乎同時，現代流行病學之父斯諾(J.Snow)成為全面應用流行病學三元素(發病人數、分布規律和致病因素)展開現場調查的第一人，開創了流行病學史上理論聯系實際、通過現場調查人工干預和防控傳染病之先例；統計學方法同醫學的結合則離不開統計學家皮爾遜(K.Pearson)的開創性主張及其弟子格林伍德(M.Greenwood)在20世紀初的不懈努力，并一直影響和沿用至今。

然而同一時期，現代風景園學科卻依然延續著通過物質環境干預來應對各類環境問題、改善城市生活條件的路徑慣性，其典型表現為：城市建設從19世紀下半葉起步入公園化時代，大大小小的公園和綠化打破一個個原本孤立的有限空間而分布到城市的各個角落，成為與整個城市融為一體的有機組成部分，規劃范圍也擴展到區域乃至全國。隨著20世紀20年代以后“景觀是一個由復雜要素相聯系而構成的系統”的觀點成為共識，其規劃方法也發生了相應變革，圖層疊加等針對性分析方法和技術手段逐步普及，地理學、植物學和土壤學等學科與風景園林學也有了進一步交匯。

圖3 阿伯克龍比《倫敦郡規劃》的連續綠地系統(作者改繪自https://www.cpre.co.uk/resources/housing-and-planning/green-belts/item)Fig.3 The continuous green space system in Abercrombie's"London Country Plan"

可見，19世紀后期—20世紀上半葉，先是細菌學、免疫學的突破性進展實現了“病菌學說”對于“瘴氣學說”的取代；然后隨著對病原體認知的不斷深化和免疫產品的持續研制，公共衛生逐漸從一門偏重于工程性的實踐學科，轉向高度專業化、專注于征服病原體的醫學領域。就此，現代公共衛生和現代風景園林學科分道揚鑣：公共衛生開始轉向基于科學實驗、流行病學調查和衛生統計學的應用學科，風景園林則延續著通過物質環境手段來干預和應對城市問題(包括公共衛生問題)的應用學科屬性。

3 第二次公共衛生革命：從分野走向融匯的風景園林和公共衛生

第二次公共衛生革命興起于戰后的美國，并一直持續至今。這一時期無論是醫學界還是城市環境都已明顯不同以往，而現代公共衛生和現代風景園林的學科關系也在演進中有了新的變化。

3.1 第二次公共衛生革命與現代公共衛生新動向

一方面，抗生素、疫苗研究領域的飛速發展有效遏制了傳染病的流行，以弗雷明漢心臟研究和“吸煙-肺癌”關聯性研究(均始于1948年)為代表的科學進展也為現代公共衛生的防控新途徑提供了大量可靠依據；另一方面，城市蔓延、過低的人口密度、過于明確的功能分區、單一用途的土地及其對小汽車的過度依賴，導致當前“靜坐社會”和不良生活方式的出現，后者也成為諸多慢性病(肥胖、II型糖尿病、心腦血管疾病等)的直接誘因。1979年美國保健福利部發布《健康的人民》，明確了第二次公共衛生革命的任務：向不良生活方式所引起的疾病宣戰。這就使公共衛生革命進入了生活方式時代，防控重點也由傳染性疾病轉變為了慢性非傳染性疾病①。

先是在20世紀70年代，健康領域的科學家提出了“生物-心理-社會”模式；接著在1974年，加拿大政府發布了《拉龍德(Lalonde)報告》，指出決定健康的因素主要包括生物學、環境、生活方式和習慣，以及醫療衛生系統4個方面；然后是WHO不但通過“健康城市”概念發起了健康城市運動②，還于1986年通過“健康促進”概念將健康領域擴展至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和生物等方面，并將地方政府、社區、家庭和個人納入行動主體；在其后的30多年間，公共衛生領域的研究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了健康與多種因素之間存在著非常復雜的關聯，其中環境(包括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生活方式和習慣對于公眾健康的影響遠遠大于醫療服務。

站內20 m3的地下廢油池采用現場預制的方式，基坑開挖后即可吊至規定位置，并快速地進行基坑回填，避免了較深的基坑開挖對周圍的主變基礎與35 kV的E-HOUSE集裝箱基礎造成的不利影響。

從某種意義上說，《拉龍德報告》開創了公共衛生革命的新紀元，并打破了當時公共衛生政策“只關注醫療服務和局限于醫學領域”的偏見；尤其是針對“環境-健康”關聯性的科學探究和專業論證，為現代風景園林和現代公共衛生在認知上的分久必合創造了機緣，而“公眾健康導向下的風景園林學”作為風景園林與公共衛生學科的交叉領域，即是上述新觀念、新認知在新階段的具體響應和呈現。

3.2 公眾健康導向下的現代風景園林學

因“哈佛革命”(1930s—1950s)而崛起的現代主義景觀設計思潮，將現代主義的空間概念、功能原則、新材料使用等納入風景園林，帶來了規劃范式的新一輪轉變；隨后，現代風景園林學科的內涵和外延又因對生態理念、信息技術、歷史人文、公共衛生的關注而不斷擴展，分化出日趨多元的學科方向。其中，不變的是對公共衛生和公眾健康的持續關注，尤其是第二次公共衛生革命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學者投身于風景園林和公共衛生的交叉領域，并積累了相對豐富的成果，總體可分為三方面：康復花園、“城市綠地-公共衛生”關系，以及促進體力活動的環境。

1)對康復花園的研究和實踐。

地域性的康復空間是伴隨著人類定居點和人類社會而出現的。西方社會早期的醫院和修道院均會種植植物和草藥，并將與世隔絕的花園作為康復過程中的重要媒介，可以算是“康復花園”的雛形；在中世紀，為病患修建的康復花園甚至成為城市康復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現代公共衛生和現代風景園林的分野，卻使自然康復理念步入了休眠期；直至20世紀中后期，康復花園的概念才再次引起人們的興趣，并成批出現在可持續的景觀領域中。

這一時期的康復花園研究以微觀尺度的功效和設計探討為主。Ulrich[11]、曹林娣[12]等通過試驗驗證了景觀環境的康復療養功能，為康復花園的產生與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有的學者則針對不同使用人群的需求，探討了康復花園的設計原則、要素和手法等，如馬庫斯等分析了不同類型康復花園的設計準則[13]；張文英等探討了與中國傳統哲學、養生文化等相結合的康復花園設計方法[14]；郭庭鴻等則通過康復景觀設計對自閉癥兒童進行階段漸進式干預[15]。

與之相關的國際實踐案例眾多，如Creo景觀設計事務所與醫務人員合作完成的加州太平洋醫療中心的康復公園、Halvorson Design和Cambridge Seven規劃的麻省綜合醫院康復花園等，尤值一提的是新加坡專門為老年認知癥患者建立的“康療花園”。該花園由新加坡國立大學健康學院參與設計，有色、香、型不同的植物與座椅相結合的配置，有拓印了各色植物葉子的水泥路面，還有叮咚的泉水、生動的小動物模型，以及可供老年人從事園藝手工的活動區域，旨在利用植物栽培與園藝活動，對老年人從社會、教育、心理和身體等方面進行改善和調養。

2)對“城市綠地-公共衛生”關系的研究和實踐。

對于“環境-健康”議題的關注，是現代風景園林學科產生的初始動力和延續至今的經典方向之一。在該學科關注公共衛生和公眾健康、不斷創造良好人類生境的演進過程中，“城市綠地”儼然成為這一研究方向關注的重點。

圍繞著這一議題，有的學者測度和探討了綠地與公共衛生的關聯，如Makhelouf和Verheij就證實了綠地在減少城市污染和改善小氣候方面的重大作用[16-17]；Maas和Chang則發現綠地數量不但與人的健康意識存在正比關系[18]，還會對人的生理心理狀態產生影響[19]。有的學者解析了城市綠地對公共衛生的影響機制，認為綠地使用頻率[20]、可達性、安全性等會影響居民的身心健康；還有的學者分析了不同類型的城市綠地與公共衛生之間的關系，如城市公園通過提供體育活動空間可有效減少肥胖癥[21]、心血管疾病的發生，而道路綠化對于消減PM2.5、降低健康風險也具有一定作用。

與之相關的典型實踐同樣不少，各類綠地除了要承載景觀審美、生態、休閑游憩價值，甚至歷史和文化教育價值外，往往還要體現其公眾健康價值。如多倫多的Corktown公園就通過防洪處理和多樣化的微氣候植被區，為人們提供了四季不同的健康體驗；Calaza-MARTíNEZ對拉科魯尼亞市的綠色基礎設施體系進行了健康評估：以300m為影響區進行GIS分析，再以最小尺度為5 000m2的小型綠地為單元分析其可達性，從而確立了精準的綠色廊道網絡布局；寧波的生態走廊則以“活體過濾器”為概念，不僅為動植物創造了棲息繁衍之所，還通過促進體力活動改善公眾健康，提升了當地的公共衛生條件和環境品質。

圖4 公共衛生革命視野下風景園林和公共衛生學科的衍生與分化Fig.4 The derivation and differentiation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discipline and public health disciplin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ublic health revolution

3)對促進體力活動的環境研究和實踐。

體力活動指任何由骨骼肌收縮而引起的導致能量消耗的身體運動，包括工作、家務、體育運動、娛樂活動等。2002年WHO強調了體力活動對于健康的重要性，并將“缺乏體力活動”列為發達國家人口死亡的十大病因之一，這也推動了“環境設計-體力活動-公眾健康”的關聯研究。

受其影響，這一時期有不少學者探討了如何在環境設計中通過促進體力活動來改善公眾健康。如Wood建構了步行與社區意識同社區設計的關系模型[22]；帕垂克·米勒等認為風景園林中人性的尺度、良好的連通性、視圍合感、復雜性、場所感及可感知的安全感，有利于誘發步行等體力活動[23]；翁錫全等認為街道景觀效果、網格銜接、周邊綠化等是影響人們在環境中進行體力活動的主因[24]；Venhaus等則就如何通過場地設計來增加體力活動，提出了一系列操作策略[25]。

與之相關的代表性實踐和行動中，美國為應對公共健康問題而發起的“設計推動積極生活”計劃(ALbD)具有代表性[26]。該計劃由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交通部、全國衛生研究所、國家公園服務系統等機構負責，邀請了美國風景園林師學會的Bothwell參與“積極生活”行為與健康問題的研究。其基本理念是倡導把體力活動(如步行和騎車)整合到日常行程中，通過規范生活方式和習慣來增加體力活動的機會；主要內容是從土地利用、交通運輸及公園、綠徑綠道三方面創造促進體力活動的環境，支持積極的生活方式；具體策略包括：積極的社區環境、相鄰的自然環境、就學的安全路徑，以及交通選擇計劃等，并取得了廣泛的社會影響。

此外，還有少數學者對健康導向下的風景園林學學科或理論體系進行了梳理。如Catharine探討了相關理論的起源與發展，并將景觀-健康關系的最新理論與19世紀及之前的觀點進行了對比[27]；侯韞婧等則回溯了健康導向下風景園林學的演進脈絡[28]。與此同時，其研究手段也從傳統的問卷測量升級為GPS、GIS等技術軟件和數學模型的應用，如基于GIS制定城市綠地的公共衛生標準[29]，或是探索建成環境通過體力活動促進公眾健康的模型。

可見，在第二次公共衛生革命中，現代公共衛生學科終于突破了20世紀以來專業化醫學領域的局限和束縛，認為“環境因素”對于公眾健康的影響已遠超醫療服務，尤其是影響健康生活方式的環境因素更為關鍵。這不但為風景園林和公共衛生的殊途同歸提供了歷史契機，也讓“公眾健康導向下的風景園林學”成為現代風景園林學科演進的特色方向和交叉領域，是二者在多元化趨勢下走向融匯的產物和見證。

4 結語

面對新型冠狀病毒所引發的肺炎疫情，本研究希望通過“學科演進”這一特殊視角，關聯性地審視和反思“風景園林學”所面對的公共衛生和公眾健康問題。因此，主要結合第一次和第二次公共衛生革命，梳理了“風景園林-公共衛生”基于專業認知的關聯演進脈絡(圖4)。研究表明，正是第一次公共衛生革命，使現代風景園林和現代公共衛生從共識走向分野；而第二次公共衛生革命，則又使現代風景園林和現代公共衛生從分野走向融匯；這同時也是一個“公共衛生學由泛到專再到跨學科，風景園林學日益展現綜合性和包容性”的演進過程(表1)。

注：文中圖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繪制。

表1 2次公共衛生革命下的公共衛生和風景園林學科關聯演進Tab.1 The correlated evolution of public health discipline and landscape architecture discipline under the second public health revolution

注釋：

① 從某種意義上說，第二次公共衛生革命就是在向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宣戰，美國保健福利部為此推薦了6項有益于健康的生活方式，包括：1)不吸煙；2)少飲酒；3)合理膳食；4)適量運動；5)定期健康檢查；6)遵守交通規則。研究和事實表明，所關注的醫療服務已非影響健康的唯一關鍵要素，環境及其形塑的生活方式才更為重要。基于這一革命性認知，已有不少慢性非傳染性疾病在本次運動中得到了有效控制。

② “健康多倫多2000”會議提出的“健康城市”概念，是一個同時注重物質環境與社會環境的綜合概念，強調過程而非結果，注重城市與領域間的差異，強調協作；而健康城市運動最初是由WHO在歐美國家發起，其后延伸到發展中國家。目前已在全球六大區同步推進，并在各區內和區間建立了廣泛的健康城市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