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村落族譜是集藝術性和史料性于一身的文化認同符號,能夠激發和喚起人們在視覺、觸覺、嗅覺、聽覺、味覺等層面的全覺認知,這也正是現代社會語境中書籍設計所要追求的理想狀態。現代書籍之美絕不是簡單的外表之美,而是發自內部的書籍本體之美、讀者的情感移植之美,在現代設計中挖掘族譜的認知符號對書籍的設計建構及營造鄉愁記憶式的意境之美具有重要的意義。
書籍設計;傳統村落族譜;符號互動;鄉愁
鑒于以往傳統村落概念界定不清和稱謂不規范的情況,傳統村落保護和發展專家委員會在2012年將民間的“古村落”“老村落”等稱謂統一為“傳統村落”,以凸顯其歷史的傳統性和文化的傳承性。而傳統村落族譜作為記錄傳統村落家族世系和重要事跡的史料,較為真實地再現了族人在過去的光輝歷史和取得的社會地位,內容涵蓋村落的來源概況、族人的血脈淵源、家規族訓、先人的畫像、人口的世系傳承、家族的生產生活、精神文化娛樂及重大的社會事件,是現代學者研究傳統宗法鄉規、家庭倫理、社會制度、人口遷徙的重要文獻參考,也是地方史志撰寫的資料來源。
就族譜的書籍藝術本體而言,它是“族人智慧、思緒、情感、閱歷、審美、藝術、文化等諸多方面的集中體現,可以激發和喚起人們視覺、觸覺、嗅覺、聽覺、味覺等層面的‘全覺’認知”[1]。而族譜激發的這種“全覺”認知也正是現代社會語境中書籍設計所要達到的理想狀態。書籍之美絕不是簡單的外表之美,而是發自內部的書籍本體之美、讀者的情感移植之美等。王朝聞先生在談到書籍裝幀與內容關系時認為:“值得讀者感激的裝幀藝術,不應只是為悅目而作裝飾的所謂美化。它那優異性特征,在于它的設計可能‘把捉一線光’,當這一線光能把凝固在書籍里所再現的‘生命的步履’照亮,使它不再‘一團朦朧’,從而構成一種特殊的威力,誘導讀者不只是深入領會此書的獨特內容,而且還能‘自己會見自己’。”[2]確如先生所言,書籍裝幀設計的本身就是一束亮光,引領讀者去感受、體會、領悟書中所傳遞的真知。
如何將書籍的文化、內容、思想、情感等等“光點”凝聚成指引讀者感悟書籍之“美”的光束?呂敬人先生對中國的書籍本體進行了深入的調研和研究,提出了“五感”的書籍設計理念。筆者也意識到現代書籍設計缺少對于書籍本身的認識,現代書籍除了打造視覺審美符號之外,更多地應該關注書籍本體所能激發的新的情感,挖掘新時代語境下書籍的鄉愁符號。這里的鄉愁不只是某種情愫,更是一種對書籍文本所傳遞出真知的感恩。一句“枯藤老樹昏鴉”令人思緒萬千,鄉愁在當今已被賦予了多元化、多維度的意義,不單純是對故土的眷戀,更是一種知覺通感,一種通過情境刺激喚起的超越人之五感的全覺調動,以此構建起意境之美,激發文化認同。而村落族譜正是建構文化認同,喚起對故土根性依戀的鄉愁催化劑,所以,現代書籍設計中應挖掘鄉愁的意境符號,讓書籍成為一種情感的載體,一種連接歲月的橋梁。
隨著社會科技文化的發展,社會需求和材料工藝的不斷演化,書籍形態經歷了多樣的變化。“簡牘——卷軸——冊頁式”是我國書籍形態的基本變化路徑,每一個階段的書籍形態都帶有典型的時代符號的烙印,記錄保存著時代文化的進程,傳遞著跨越時代和地域的所有信息,是時代文化得以延續傳承的重要載體。
對于符號而言,四川大學學者趙毅衡教授給出了簡單清晰的定義:“符號是攜帶著意義而接受的感知,意義必須用符號才能表達,符號的用途是表達意義。”[3]族譜類書籍符號的一系列形態所代表的文化記憶,就讓族譜本身符號的所指意義具有了深刻的歷史內涵和文化歸屬。族譜書籍的符號特性就如青銅器是商代的符號,竹簡是秦代的符號一樣,它是某一地區某一姓氏的符號認同。
受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影響,傳統村落中的宗族文化倡導血親人倫,注重孝、悌、禮、義等觀念,在一個宗族內部講究對祖先的尊敬和對長輩的孝道。而族譜正是這種文化的集中體現,所以族人對于族譜的修纂工作就像修建祠堂一樣的重視,以此表達對祖先的敬仰哀思,以及對于宗族文化的肯定和認同。這就是為何在當時技術水平不發達情況下能制作出精美族譜的原因。初氏宗族的《初氏族譜》(如圖1)一書,外有函盒設計,內部族譜共計七本,均采用線裝的設計風格。此處的“線”是當時社會文化和制作技藝的集中體現,它已經不是單純地將紙張組合到一起的物理概念,而成為一種文化符號,傳遞著當時的裝訂文化。另外,族譜書名“初氏族譜”的視覺呈現采用貼片式設計,這種貼片式的形式符號很好地將“書名”和函盒的綢面單一材質區分開來,在形成了鮮明對比的前提下增加了整部族譜的層次感。這個層次包含視覺層次、觸覺層次等方面。除此之外,貼片式的書名設計可以在后期族譜重新修纂的時候比較容易地更換,不至于將整個函盒全部更換,如此一來保證了族譜原本的歷史感。種種如是,材質、工藝及族譜本體所呈現的全覺感受已經超出了“1+1>2”的簡單疊加,而升華為一種歲月的記憶,一種文化符號的沉淀,一種“枯藤老樹昏鴉”式的鄉愁之美。

圖1 《初氏族譜》
與傳統的古裝書相比,傳統村落族譜類書籍在版式編排上層次更豐富。常以點線面為結構圖示的世系圖和譜系圖為傳統的意境增添了現代化的設計語言,增強了族譜版式的符號性和藝術感染力。點線面的律動、疏密布局及正負形的應用,譜寫了一曲現代化的設計樂章。尤其族譜版式設計中線性符號的應用與穿插,形成了中間有引導閱讀的豎線,阻隔了每列文字間所產生力的相互影響,更透出了一點西方設計中模數化的編排形式(如圖2)。實則族譜的版式設計遵循的是一種“視覺流程引導”的理論,“它包括色彩引導、形狀引導、姿勢引導,以及比例應用等形式,又包括形態、大小、明暗、疏密等方面的對比方法”[4]。當然,族人在族譜的設計時并非了解或懂得該理論,但是從其符號特征上已經體現出了當時設計文化的存在。縝密的設計思考使整個層級的劃分做到了有主有次、以次襯主、主次分明、相得益彰。在符號的點線面布局上充滿了錯落和韻律之美,通過這些符號的編排之美很好地傳達出了族譜意蘊的內涵之美。

圖2 《張氏支譜》版式的符號化表現
后現代社會的大眾對于文化的消費行為呈現出碎片化和拼湊化的趨勢,越來越多的人沉浸在短視頻制造的“消解式”生活方式之中。每天不停地刷抖音等短視頻網站,從而產生出一種虛幻的快樂,放棄了對于很多文化現象的思考,以至于對于自身的真實存在也產生出模糊性和虛幻性的認知。如此一來就漸漸喪失了對于自己宗族文化的主體認同。所以,在后現代社會書籍類的文化傳遞載體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吸粉”危機,大眾沉浸在碎片化視頻帶來的膚淺文化表面之下而享受著短暫的快樂與滿足。面對如此現狀,現代書籍設計該如何進行全新的蛻變?
美國哲學家C.W.莫里斯認為:“符號化過程是一種人類行為,符號可分為語構、語義和語用三個方面。”[5]語構是符號間的關系結構,語義是符號與其指涉對象的意義關聯,語用是符號與環境和解釋者的關系。書籍符號是社會文化符號語義的視覺轉化,在美國印刷工業聯合會印制大獎的評選中,中國書籍《冷冰川》(如圖3)獲得2017年度最高榮譽“班尼金獎”。《冷冰川》一書很好地詮釋了書籍設計對于文化符號內涵的“全覺”建構。
《冷冰川》一書是由故宮出版社出版,周晨設計的藝術家冷冰川的墨刻作品集。設計師周晨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該書定位為具有出版價值、閱讀功能與閱讀體驗的藝術家書;具有‘新殿版’意義的中國傳統書籍形態創意的新范式。”誠然如設計師所言,書中刊載的冷冰川墨刻作品都“秉承與著作等大的原則,盡最大可能展現出原作的視覺質感”。所以本書的開本之大實屬罕見,采用的是對開開本。設計師周晨鑒于如此之巨大開本在設計的時候為書籍設計了黑檀木材質的“書撥”,方便現代讀者翻頁觀看的同時,“書撥”作為一種符號也是設計師對于古人愛書之情的無限流露,同樣也是新時代語境下對于鄉愁概念的全新演繹。與族譜一樣,為了保護書籍和便于搬拿,外有書籍的函盒設計。根據版本的差異在材質上也有一些小的區別,在鑒賞版的封面采用傳統的刺繡工藝,序言用宣紙、貼金箔、文字絲網印刷。典藏版外配刻有銀絲圖案的黑檀木夾板。通過不同的材質塑造了不同的觸感。除了對視覺、觸覺等的營造外,該書的裝幀形式采用了傳統的“推蓬裝”。推蓬裝是幾乎接近于消失的書籍裝幀形式,“此種裝幀形式僅見于清內府雍正元年刻本《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及清乾隆內府清字經館刻本《御譯大云輪請雨經》二卷”[6],但卻在開本如此巨大的書籍上得到了完美的體現。在翻閱此書的過程中,歷史感十足的“書撥”配上古代“推蓬裝”的頁面翻轉形式,好似回到了過去的歲月里,泛起一絲鄉愁的漣漪,所以冷冰川說“為了保留一份記憶”。實則更多地融進了藝術家自身文化根系的文化積淀與思考,是藝術家對于根性文化認同的詮釋。故此書出版人王亞民評價該書是“一本不忘初心的藝術大書”。
書籍內部的版式設計延續族譜版式的形態特征,豎向的分割線配上木刻的傳統形態的文字,體現了木版水印的文化符號。書籍的空間分布也做到了“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的極致,左右虛實、動靜皆宜。在版式營造的優美文化氛圍中,冷冰川先生富有中國繪畫情懷的墨刻作品猶如游走在由無數文化符號構建的藝術殿堂之中。除此之外,書籍的味覺營造采用白玉蘭、梔子花、茉莉花三種白花以古法炮制而成,在翻閱過程中,散發的幽香恬澹清雅,沁人心脾。伴隨著由敬畏激發的視覺、由優雅營造的聽覺、由材質造就的觸覺、由情感喚起的味覺體驗,最后“凝結成了情感,從經由感官的認知出發,在體驗中得到情感的共鳴”[7],共同實現了《冷冰川》一書文化內涵的“全覺”重構。
懷舊是人類所共有的心理特征及文化現象。在懷舊的過程中,睹物思情,通過某些事物會激起對過往事物的懷念及對流逝歲月的惋惜,感嘆時光飛逝,有時難免帶有一絲絲傷感。通過緬懷過去可以激發人們對現在生活的珍惜,又往往能從心理上獲得一點滿足。所以,懷舊是一種復雜的心理活動,觸發人們情感上的很多思考,或悲傷,或喜悅,或幸福。懷舊情感的產生因人而異,取決于自己的生活閱歷和知覺經驗。對于書籍裝幀設計來講,不論懷舊觸發的是讀者的哪種情感,只要能引起注意,書籍設計就實現了書籍與讀者的情感交流與互動,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個成功的書籍設計。
由張悟靜設計,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出版發行的計成、陳植的《園冶注釋》(如圖4)獲得2018年“世界最美的書”銀獎。該書使用了大量的線性元素對傳統的書法字體進行了豎向的線性分隔,在營造一種視覺秩序的同時呈現出一種現代設計的構成之美。函盒的材質也延續了整本書的“氣息”,采用了牛皮紙的材質,以手拂之粗糙中仿佛透著歲月的痕跡,能在激起讀者懷舊情感的同時與書籍內部的紙張材質形成鮮明的對比。函盒外部書名的呈現同樣采用族譜貼片式設計,且白色的紙質貼片從材質上與牛皮紙形成觸感對比的同時,與書背上突出的白色紙板形成色彩呼應。封面的顏色與外部函盒牛皮紙的顏色也屬于同類色系,有視覺的連續性,僅僅是為了增加觸覺和味覺,封面的紙質采用了紋理比牛皮紙更為有質感的特種紙。在封面與白色紙板不同層面的銜接上,設計師采用了跨越兩種材質的“梅花形”燙印,就像是古代建筑中的一個組件,將二者緊緊地聯系到了一起。

圖4 《園冶注釋》
除此之外,整本書的尺寸的長寬比例也是采用了黃金分割的最佳比。書籍封面白色紙板上端,正好到達整個封面豎向黃金分割的位置,達到視覺的最高境界。在版心尺寸的“經營”上依然如族譜版心一般,留有寬大的天頭和地腳,而對應頁的排版則采用大留白處理,疏密布局對比強烈。依舊采用文字豎版排列,小而精致的文字形成線,線的視覺“模糊化”形成面。此面與該書書法式的版心形成中西合璧式的視覺氣質,游走在整本書中,猶如享受著中西美學碰撞帶來的“全覺”感受。
諸葛凱先生曾說過設計是“為人造物的藝術”,藝術性是設計的基本屬性。作為書籍裝幀設計,藝術性同樣是書籍在保證基本功能的前提下要遵循的首要原則,只有兼具了文化性和藝術性的書籍才能激起讀者的閱讀欲望,才能“由內而外迸發出與眾不同的感染張力,折射書籍的本源文化內涵,提高書籍人性化的可讀性和易讀性”[8],進而產生對書籍的審美認知體驗。書籍對讀者藝術性和審美性的誘發是通過利用書籍材質、色彩、版式、內容等符號共同構成的書籍形態實現的,是讀者視覺、觸覺等多感知共同交感傳遞到大腦神經中樞系統,引起大腦皮層的積極反應后形成的“全覺”感受。
由潘焰榮設計,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的陸羽的《茶經》(如圖5)獲得2018年“世界最美的書”榮譽獎。對于《茶經》書籍符號的裝幀審美語義轉化,可以分兩個方面進行看待:第一個層面,《茶經》中采用了紅色豎線的版式分隔符號、古香古色的書法和繪畫元素,營造了一種傳統文化的意境之美。在物欲橫流的當今社會就如一線光,把凝固在書籍里所再現的“生命的步履”照亮,使“自己會見自己”。游弋在書籍所構建的鄉愁語境符號中,讀者讀出了古代審美在當今社會所產生的巨大審美營造力。第二個層面,《茶經》中提取采用了文津閣本《四庫全書》等八種經典茶書,以及陳洪綬、唐寅等所繪制的與茶相關的經典名作獨立的文化藝術符號,通過其象征性和隱喻性傳達出現代人對于過去藝術、文化的敬畏和茶文化在現代快節奏生活中的澄明心神之道。設計之初,整個設計團隊的定位就是“回到書籍本身,去欣賞其作為抄本所特有的書法和繪畫的審美價值”。確實如此,《茶經》從封面、目錄、內頁、版式等從內容到材質形態上構成一個極具審美價值的藝術綜合體,文字內容與所插入的繪畫名作能夠做到和諧統一,在傳遞中國優秀茶文化的同時,給讀者以視覺、聽覺等感知器官的藝術審美,使讀者在古代書畫和茶文化符號共同營造的詩意語境中感受不一樣的閱讀體驗,感受茶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茶與藝術的種種內在聯系。可以說《茶經》是一部采用現代設計語言去詮釋中國經典茶文化的書畫名作圖典。也正是這些傳世經典的書畫作品形成了這部書的內在氣質。

圖5 《茶經》
書籍不僅是知識的海洋,更是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書籍本體是對于文化的思考,設計的過程是在文化認同基礎上對現代符號語義的重構。在現代語境中,對族譜所喚起的多元化鄉愁語義符號的挖掘,能夠激發知覺共感,調動讀者的全覺感受,從而構建書籍的意境之美,激發文化認同,真正達到“自己會見自己”的效果。
注釋:
[1]董建義:《傳統村落族譜符號對書籍全覺設計的價值研究》,《設計藝術研究》2021年第1期,第142-146頁。
[2]轉引自杭間:《王朝聞晚年工藝美術思想發展描述》,《裝飾》1999年第2期,第49-51頁。
[3]趙毅衡:《符號學原理與推演》,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頁。
[4]董建義:《書籍版式設計中“視覺流程引導”的價值論》,《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0期,第163-165頁。
[5]徐恒醇:《設計符號學》,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7-8頁。
[6]藝術中國:http://art.china.cn/haiwai/2017-09/11/content_40008953.htm
[7]蔣賞:《認知、體驗與情感——兒童圖書多感官設計探索》,《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學報》2020年第5期,第43-47頁。
[8]史慶豐、侯佳:《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書籍裝幀藝術中的重構》,《編輯之友》2017年第9期,第91-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