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

羅治蘭沒有想過自己能對一個孩子的人生有多大影響,她只是如往常來到孩子的家門口,喚一聲“羅彥茜”。
“哎!”一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2歲多的羅彥茜立馬猜出了是誰。她興奮地小跑著,撲進羅治蘭的懷里。
羅治蘭今年35歲,比女孩在外打工的母親年齡稍長。羅治蘭的角色像老師,也像母親,她是湖南省古丈縣紅石林鎮團結村的家訪員,也被稱作育嬰輔導員。村里半歲至3歲的孩子,都是她的服務對象。
2018年起,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開始在湖南古丈實施“慧育中國:山村入戶早教計劃”,這項針對農村兒童早期發展的項目,聘請當地農村女性作為育嬰輔導員,對她們進行培訓,讓她們在家訪中提供科學教養和營養養育指導。
在古丈,像羅治蘭這樣的村級家訪員有31名,此外還有7名鄉鎮督導員和1名縣級總督導。
位于湖南省湘西自治州中部的古丈,此前是特困地區之一。團結村藏在大山的縫隙里,要穿過層層白霧、繞過環環山路才能到達。
羅治蘭擔任家訪員兩年多來,已經有8個孩子從她這里“畢業”。羅治蘭只有高中學歷,但在紅石林鎮家訪督導員彭李艷看來,她有耐心、有愛心,深受孩子們的喜歡。
2020年9月19日,是羅彥茜這個月接受第三次家訪的日子。一小時左右的時間,羅治蘭要帶她一起完成三塊拼圖,閱讀畫冊故事,讓孩子理解并回答問題,此外,還要教唱一首兒歌。這些教學內容旨在鍛煉孩子的肢體動作、認知、記憶和表達。有時,羅治蘭還會用礦泉水瓶和布料自制一些簡易的玩具,豐富孩子們的游戲形式。
從短暫的互動能看出一名兒童的發展狀況。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教授施建農會重點觀察孩子的面部表情。“眼神非常重要,比如你指向一個東西,孩子的視線如果會跟隨,這個過程叫共同注意,這能夠反映孩子的社會性發展。”
羅彥茜這天特別開心,她扎了沖天辮,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不停地揮動小手。三塊拼圖對她來說并不困難,完成之后,她又把這些拼圖打亂,想要在羅治蘭面前重新表現一番。
每次家訪,羅治蘭會在表格上記錄孩子的活動完成情況,檢查孩子對上次家訪內容的記憶,以及這期間家長的配合度。
盡管家訪過程中,羅彥茜的祖母會坐在一邊旁聽,但當被問到家訪結束后會不會帶著孫女一起做游戲,她滿是皺紋的臉上擠出靦腆的笑容:“我不會,學不會這些。”她是孩子的主要監護人。羅彥茜的母親在孩子一歲半時外出打工,父親白天在村里做些零工,晚上才回家。
父母陪伴的缺失在山村孩子的成長經歷中并不罕見。距離羅彥茜家不遠處,另一戶家庭的兩個孩子也是羅治蘭的家訪對象。他們的祖母哭著說,小孫子出生不久,兒子兒媳就離婚了,之后兒子以打工為由逃避在外,也不給家里寄錢,而孩子的母親再沒回來看過。
羅治蘭覺得,在這種環境下,兩個孩子更需要她來填補成長的空白。然而家訪近半年,那個較大的孩子會拉著羅治蘭舍不得放手,較小的孩子仍然很內向,不肯讓她抱一抱。
在她的11個家訪對象中,幾乎有一半是留守兒童,他們通常由祖父母帶大。羅治蘭觀察到,老人在家還要忙農活兒,對孩子基本放養。有的老人不懂如何跟孩子交流。她一遍遍地告訴他們,不要打罵,要多交流、多微笑,孩子雖然還不會說話,但心里都明白。
對于這種免費上門的科學養育指導,大多數人都歡迎。不過羅治蘭也吃過閉門羹,有人疑惑,幾次互動能有多大的效果?
項目最早在甘肅省華池縣試點,華池曾是中國最貧困的地區之一,85%的面積是山區。家訪從2015年9月開始,至今已實施5年多,其間,項目方對被干預的兒童保持持續跟蹤觀察。
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副理事長盧邁講過一個發生在華池的故事。一名男孩在18個月大的時候被拴在床頭,活動半徑只有一根繩子的距離,兩平方米的炕是他的全部天地。這已是他年邁的曾祖母能想出的最好辦法,既不耽誤農活兒,又能保證孩子安全。
男孩的父母離異,平常他由曾祖母照料。項目工作人員對他進行初期檢測時,發現他發育異常。后來,家訪員張靈娟找到這個男孩,從語言訓練開始,逐漸教他認識顏色、數字,他越來越開朗,表達能力也在進步。到終期檢查時,3歲多的男孩,智力水平已經超過了他的同齡一般水平。
芝加哥大學教授、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詹姆斯·赫克曼曾對甘肅華池入戶早教的效果進行評估。根據他2020年的研究結果,接受家訪干預的兒童中有84%表現好于未接受家訪的對照組兒童。經過測算,入戶家訪對兒童的技能提升將會增加他們的大學入學率。這些技能包括兒童語言和認知技能、精細動作技能和社會情感能力。“這好比在人最饑餓的時候給他的第一個饅頭,是最有效果的。”施建農說。
早期干預為何如此重要?有研究表明,一個人87%的腦重和80%的綜合能力形成于“生命最初的1000天”,同時,人力資本最高的經濟回報率也來自早期投資。赫克曼認為,早期教育無需高深的育兒理論。即便如此,簡單的互動交流也是許多鄉村孩子無法獲得的。因此,政府對貧窮家庭教育投資方面的介入就顯得十分重要。
這關乎一個公平的起點。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近年的一個研究呈現了城鄉兒童起點差距的殘酷事實,上海90%的孩子在丹佛發育篩查測驗(用于發現0—6歲兒童發育問題的篩查工具)中是正常的,而在甘肅華池,這個比例是66%,在貴州畢節七星關區只有43%。
“越來越多的社會學文獻提出了令人信服的觀點,即不同家庭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孩子面臨著‘命運岔路。”赫克曼在一個論壇上說,“對中國農村的留守兒童而言,尤其是父母雙方都離開,是導致兒童能力欠缺的一個重要因素。并不是說祖母不愛她的孫子,這同樣是資源和能力的問題。如果替代父母的看護人獨自一人、受教育程度較低、精力較差,必然導致孩子成長的環境不夠豐富。”
不容忽視的事實是,集中連片特困地區的兒童,在健康和教育等方面的發展水平明顯低于全國平均水平。2020年下半年,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和中國兒童中心組成調研隊伍,隨機抽取了15個省份的20個貧困縣,并選擇全國婦聯的4個項目縣和基金會的5個項目縣展開調研。
盧邁表示,這次調研更大的背景是反貧困,希望通過促進兒童發展從根本上切斷貧困的代際傳遞。“孩子沒法選擇在哪兒出生,但是卻要承擔出身不利的后果,這是不公平的。”在他看來,中國的相對貧困問題還很大。“6億農村居民不可能靠財政轉移支付實現收入公平,前期工作說明,兒童發展是下一階段減貧戰略的核心。”
北京師范大學中國收入分配研究院執行院長李實做過分析,出生于貧困家庭的孩子有48%的可能會延續貧困。
此次調研中發現,一些錯誤的養育方式依然廣泛存在。有的家長總給孩子買零食,導致大量非正規廠家的“五毛零食”損害孩子的牙齒;有的家長經常給孩子吃面條、饅頭等單一主食;還有很多家庭缺少圖書和玩具,電子游戲和短視頻充斥孩子的童年。
古丈縣一位村干部說,村里的生育率越來越低,單身漢很難找到對象。為了延續后代,有的大齡男子會娶有精神障礙的女子,導致孩子出生就有先天缺陷,即便生下健康的孩子,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里也難正常發展。
在甘肅漳縣,中國兒童中心師資培訓部教師孫曉舒遇見一位“跑路媽媽”。這位媽媽小學文化,19歲結婚,育有一子一女,因經濟拮據常與丈夫產生矛盾。她獨自帶著兩個孩子在縣城一家工廠工作,丈夫在外地。“她對孩子比較缺乏養育意識,沒有交流和互動,小朋友幾次跑到馬路上她也沒發現,都是其他工友領回來的。”孫曉舒在調研時和她聊過天,3天后孫曉舒再去找她,工友說“她跑了”,留下孩子由祖母養育。
盧邁表示,城鄉差距仍在拉大,尤其在兒童的生長發育、情緒、認知技能等方面,這在一定程度上和冷漠忽視、家庭暴力等不利的家庭和社會環境有關。因此,貧困地區兒童發展仍需干預。“總的結論是干預有效。”盧邁說。
盧邁在多個場合強調:“不要小看這個群體,每年有250萬人進入勞動力市場。以20年計,他們成長后將會有累計5000萬勞動力,他們是身心健康、語言認知各方面能達到基本水平的5000萬人,還是心理扭曲、各方面能力不足的人群,這對大家、對國家來講,都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