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茜

據某互聯網醫美平臺2019年發布的《中國醫美行業白皮書》顯示,中國醫美消費者中,18—19歲的青少年占比達15.48%。每年高考結束后的6月和7月,是手術類項目消費高峰期,占平臺全年訂單的22.41%。
雖然目前并沒有關于未成年人美容整形方面的數據,但上述平臺此前的統計數據顯示,“00后”的醫美消費勢頭比“90后”更強。從19歲以下醫美消費者占比來看,2017年為15.44%,2018年上升至18.81%。
雙眼皮整形和隆鼻手術是未成年人美容整形的“入門”項目。
小糖正在四川省某中學讀高三,雖然學業緊張,但她依然決定“忙里偷閑”做個整形手術。“同學經常說我臉小,但五官不夠完美。”這樣的評價讓小糖耿耿于懷,她的單眼皮比學業更讓她自卑。身邊五六個人選擇了整形之后,小糖變美的渴望也愈發急迫。在變美的問題上,媽媽似乎也能理解她的“執念”,沒有付出過多的溝通成本,小糖就順利拿到了5萬元“整容資金”。
2020年12月,小糖拿著提前找好的模板照片,走進了朋友推薦的醫院。在她看來,醫生的審美和經驗非常重要。簡單溝通后,小糖最終確定了做切雙眼皮和肋骨鼻加膨體兩個項目。
回想起手術臺上的感受,小糖印象最深的就是冷。“心里緊張又低血糖,當時冷得發抖,醫生幫我開了空調,還一直加被子。”小糖說,切雙眼皮時,雖然已經注射了麻藥,但縫線的拉扯感和腫脹感襲來,時刻提醒著自己整容之路不可逆。取肋軟骨必須全身麻醉,在麻藥的作用下,小糖很快睡了過去。她沒有看到,醫生在她的右側胸部乳房下皺襞做了一個切口,取出部分肋骨的軟骨進行雕刻,然后用作鼻整形的植入材料。醒來時,小糖的鼻子包了厚厚的紗布,切口處不時有血滲出。手術后的第三天,小糖鼻子里的鼻塞才被徹底取出來。“鼻子通暢的感覺太好了。”她說。
北京八大處整形醫院整形醫生李芯說,切雙眼皮、隆鼻手術已成為未成年人整形的“入門”項目。肋骨鼻手術很復雜,整形者付出的代價同樣也很大。“求美者”的胸口處會留下一個1.5—4厘米的瘢痕,這個瘢痕將會伴隨終生。
李芯表示,整形醫院中稚嫩的臉龐越來越多,尤其是高考之后,這段時間往往是醫院最繁忙的時段。不少家長帶著高考生走進整形醫院,開啟孩子們的“求美之路”,以求用嶄新面貌迎接大學生活。在這個問題上,父母和孩子似乎不難達成一致。一位剛結束高考的女孩,來咨詢切雙眼皮手術。面診結束后,女孩的父親似乎“意猶未盡”,繼續詢問李芯,孩子是否需要再打兩針瘦臉針,或者其他部位是否可以調整一下。
不只是北京如此,身在重慶并且從業近20年的整形外科學博士張勁也深有同感。他表示,每年6月是國內高考生整形高峰期,而4月則有不少留學生回國“扎堆兒”整形。這一現象被業內稱為“學生整容季”。
小糖整形手術的前一天,她的朋友在同一家醫院做了鼻眼綜合手術。“醫生在做第二臺手術時,難免會疲憊,無法保證效果,所以我和朋友錯開了時間。”小糖說。對于整形手術相關事項,高中生們往往有自己的考量。
李芯給他們總結了一個“標簽”有主見。她說,現在大部分未成年人來問診都是有備而來的,從挑選醫生、術前準備到術后恢復,他們已經提前在網絡上做足了功課。“給他們一把刀,都能自己做了。”李芯笑言。
在張勁醫生的面診經歷中,一位17歲的女孩也讓他印象深刻。女孩是一名游戲主播,每個月有著較為可觀的收入,有能力拿出幾萬元的整形費用。張勁記得,在面診室里,女孩侃侃而談,對整形審美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而陪在一旁的媽媽則一言不發,偶爾發表的兩句意見,都會被女孩喝止。在這場代際博弈中,媽媽全程被動,所有意見最后都化為手術告知單上的兩個字:同意。
記者走訪了多家醫美機構后發現,未成年人整形必須有父母陪同,并簽署手術告知書,已然成為行業規則。但是,對網民來說,在規則之外找到為未成年人提供變美捷徑并不困難。娜娜就曾在網上找到一家醫美店鋪,這家店在沒有查驗娜娜是否成年的情況下,為13歲的她注射了瘦臉針。娜娜也曾幾次拿著成年朋友的身份證,在整形醫院中“冒名頂替”,順利躺到手術臺上。
據艾瑞咨詢發布的《2020年中國醫療美容行業洞察白皮書》,醫療美容整形行業存在的問題較多,全國依然有超過8萬家生活美業的店鋪非法開展醫療美容項目,屬于違法行為。另據中國整容美容協會統計,2019年,醫美非法從業者至少有10萬人以上。
李芯表示,如今,整形在未成年人中已經變得越來越常見。不少家長認為,與其讓孩子偷偷去小美容店整形,不如主動帶他們去正規醫院做手術。也正是這樣的心理,讓家長在與孩子的整容博弈中處于被動地位。對于整形低齡化現象,兩位醫生都持保守態度。一方面,未成年人還在發育階段,盲目整形容易造成身體損傷。另一方面,大多數未成年人心智尚未成熟,對審美也很難有清晰的認知,可能會出現沖動整形的情況,所以不宜過早地對臉部進行人為改變。
此前,某知名醫美應用的視頻廣告引發熱議。視頻中,父女倆因整形僵持不下,最終父親妥協,說了一個字“行”,女兒也露出微笑。這場無聲的代際沖突以“大團圓”結局告終,但其中所暗含的對低齡醫美者的鼓勵,令不少網友咋舌:整形,爸爸同意了就行?
《醫療美容服務管理辦法》明確規定,執業醫師對就醫者實施治療前,必須向就醫者本人或者其親屬書面告知治療的適應癥、禁忌癥、醫療風險和注意事項等,并取得就醫者本人或監護人簽字同意。未經監護人同意,不得為無民事行為能力或者限制行為能力人實施醫療美容項目。
2020年,小東在福建一家醫院做了雙眼皮全切手術。沒想到,一場噩夢由此開始。手術后,小東的眼睛并沒有如期恢復,而是出現了眼角凹陷、疤痕粘連、形狀不對稱等情況,甚至會有拉扯感和疼痛感。意識到手術失敗,小東開始搜集雙眼皮修復的信息。面診幾家醫院后,一位醫生的話讓她幾近崩潰。“醫生說我的眼睛問題太大,或許存在眼功能的損傷,很難為我做修復手術。”小東哭著說,眼淚都被口罩裝滿了。
“當時爸爸還不停拜托醫生仔細些,也許是他覺得把我生得丑了,才讓我受割雙眼皮的罪。”小東想起來就心酸,現在即便是可以接診的醫院,大多都開出3萬元以上的價格。小東為此咨詢律師,但被告知低于5萬元的官司沒有必要打。而且,過程漫長,勝訴了醫院也不會賠很多。相關法律專業人士表示,與其他訴訟相比,醫美糾紛往往需要先鑒定,維權并不容易。患者還要同時求醫問藥,家長和孩子都身心俱疲。

就目前來看,法律法規對未成年人整形問題并沒有作出特別規定。
2019年,有全國人大代表針對未成年人整容現象,呼吁法律應跟上監管步伐。全國人大代表、遼寧省遼陽市第一高級中學教師王家娟表示,要對未成年人整容情形作出明確規定。除了因為先天性缺陷等原因進行的醫療整容,嚴禁對未成年人進行美容整形。另一方面,要明確未成年人的監護人和整形美容機構的法律責任,對于違反法律規定的行為進行嚴厲處罰。
廣西廣正大律師事務所律師雷家茂也表示,整形是涉及人身權利的決定,不同于其他純財產權利的決定,家長在這方面的決定權應受到限制。雖然不回避通過法律訴訟的方式維權,但雷家茂卻認為,未成年人“整形熱”問題,需要國家、社會、學校和家庭共同努力去解決。各個主體要有責任感,如醫美行業要加強行業自律,不向未成年人投放醫美廣告等。
2021年1月11日,小東與醫院簽定調解書,拿到了1萬元的賠償金和6000元的手術退款。然而,手術之前,她充滿期待買好的消炎藥、美瞳、眼影和假睫毛,依舊靜靜地躺在抽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