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小店的黃金時代

戴蓉

友人問起我身上的絲絨西裝，要我給她店鋪鏈接。我告訴她：“20年前曲陽路上一家外貿小店買的。”

那時我幾乎每周都會去曲陽路兜一圈，逛逛那些有趣的小店。茶葉店里常年光線幽暗，老板娘似乎整日都守在店里，有時和客人一同試茶，一個人時也常常續水添茶。古董鋪子孤高神秘，門口有青色的石獅子坐鎮，從門外就看得見店里鑲螺鈿的紅木靠背椅、墻上的對聯和畫屏，以及博古架上大大小小的花瓶和擺件。

我在古董鋪子里買過一對福建金漆木雕花板。這花板年代已不可考，不過從金漆的氧化程度看，應該是有點年頭了。金漆木雕于我并不陌生，在閩南的一些老宅子里，窗欞、入戶門、雕花床、箱柜上，雕花隨處可見。雕著人物、山水、花鳥甚至詩詞的花板布局繁密卻不雜亂，一刀刀都有章法。花板配上框子掛在書架旁邊那面墻上，這一點古意并不讓人覺得做作，因為它并非巧立名目的“新中式”，而是曾經實實在在地鑲嵌在某個家里。花板旁邊放一個淡青色的瓷壇，深秋插一大捧黃菊在里面，看了讓人疑心是亦舒小說里的場景。

事實上，“70后”都市女性年輕時的審美，有相當一部分是從亦舒小說中偷師而來的。亦舒告訴我們，白襯衫和卡其褲是白天里最不易出錯的打扮，夏天穿白色細麻，冬天要置一件開司米大衣。這樣的行頭，曲陽路上那家外貿小店里居然都找得到。我在那里淘到的質量上乘的襯衣、小西裝和鉛筆褲利落又精神，是在今日的時尚教科書里也占有一席之地的永恒的基本款。

亦舒對我的啟發，其實并不只是著裝品位，更重要的是其背后的觀念，那就是即便普通人也要懂得享受生活，自己掙的錢花起來最心安理得。那時，我每次拿著做兼職掙的錢來這里買幾樣心愛的東西，都覺得是對自己的獎賞和鼓勵。

專賣外銷瓷器的店鋪門面非常小，老板是個中年人，一開始看著有點冷淡，說起自家寶貝時卻像換了一個人。他給我科普那些杯盤碗碟的故事：“這兩個玫瑰花園的咖啡碟，仿品的顏色暗淡模糊，葉子只是一團綠，真品卻連葉脈都看得清清楚楚；這個系列的早餐盤的花樣，來自英國邱園的珍稀花卉；那組馬克杯是按照博物館的墻紙來設計的，圖案陳舊發黃完全是忠于原物……”我說還是他自用的那款杯子最美，他驟然往后一縮，仿佛我窺破了他的秘密，隨后有一道光從眼鏡后面倏然閃過，表情慢慢轉為贊美。

老式店鋪有一種日常的市井味道。竹器店里擺滿竹籃、籮筐和凳子，某日我從門口經過，居然瞥見竹編的鳥籠里立著一只貓頭鷹。豆腐店門口有滋味濃郁的豆漿賣。布店里來了新料子，店員將它抖開來，直接披在顧客身上模擬成衣的視覺效果。彼時物質已不再匱乏，傳統店鋪的銷售模式尚未受到大型超市及電商的沖擊。如今回想起來，當年我在上海街頭巷尾的小店流連，真是見證了彼此的黃金時代。

可惜，如今的小店們已日漸消隱。我慶幸自己在奠定審美觀的青春時代曾擁有過它們，在它們那里消磨過無數歡愉時光。事實上，我與它們并未真正作別。擁有對美好事物的向往，努力把生活過成自己喜歡的模樣，這樣的嘗試時至今日仍是我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