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陳爍

時節(jié)雖然已經立過冬，但天氣還不算太冷，在穿哪件衣服出去跟易陽見面更合適的問題上，書梅幾乎沒有任何糾結，因為書梅是個對自己有很多要求的人，加上衣服多，選擇恐懼就成了她每天臨出門前必犯的毛病。好在“病灶”還不嚴重，因此，像今天這樣沒加猶豫就搭配了一套自我感覺既合適又舒適的穿戴，著實連自己都有點詫異。她里邊穿了一件加厚的長款旗袍，將自己玲瓏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淋漓盡致;外面又罩了一件純黑色的長款束腰皮風衣，將旗袍夢幻粉色流溢出的風情壓了壓;腳上搭一雙黑色高跟鞋，金絲絨鞋面將全身中西風格的穿搭襯高了一個檔次;瘦削而精致的腳背又被煙灰色絲襪暴露出些許性感。

書梅以為這身穿搭會冷，但當她真正站在路邊等易陽來接的冷風里時，周身既不燥熱，亦不發(fā)冷，而雙腳的略顯涼意很快就在鑲滿寬邊黑色蕾絲的旗袍下擺隨風輕撫中沖淡了。

一邊接著易陽詢問具體位置的電話，一邊沐浴著都市繁華街道邊流光溢彩的夜色，書梅有種奇妙的感覺，既有少女初戀般的小竊喜和小憧憬，又有中年女人偷情般的小刺激和小慌亂。

她和易陽認識于兩年前一家公司的某次業(yè)務辦理中，兩個人交流的時間不長，話語也僅寥寥幾句。那時，書梅是公司中層，而易陽是客戶。易陽在簡短話語里給自己刻畫出一個年輕氣盛、清高浮躁的形象，書梅明顯覺出應對的壓力，于是應付了幾句，就把易陽的業(yè)務推給了另一位同事去辦理。

后來，書梅離開了那家公司，有了更適合自己的發(fā)展平臺;再后來，易陽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了書梅的微信，他們偶爾會微信聊天，工作、生活都有少許交流，彼此的不良印象隨著記憶慢慢復蘇，又隨著微信交流有所改觀。易陽從當初給書梅留下的年輕氣盛和高傲浮躁的形象里一躍而出，變成了一個有夢想、有沖勁、有激情的年輕人;而書梅留給易陽的強勢和圓滑，則變成了一種事業(yè)型女強人沉穩(wěn)而成熟的氣質。

在彼此這種印象的改觀下，他們的微信交流持續(xù)了半年，中間更多談到的是彼此手里的業(yè)務，他們都懷著成交對方的企圖。最近倆月，他們開始約談見面，因兩個人的時間老不湊巧，終是沒見著。后來書梅孤身一人出差偏遠大西北，易陽跟書梅主動微信聯(lián)系的頻率增高了，交流內容也更多滑向噓寒問暖的關懷主題，其中多了曖昧的稱呼，書梅半推半就地也就接受了這些稱呼。對于一個單身多年的中年女人來說，還能有比自己小近十歲的男性如此這般親昵地呼喚自己，關鍵是易陽也僅僅是在稱呼上放縱了一些，其他內容的聊天都是一板正經的，這就讓書梅略感小幸福地接受了這種享受。

書梅在近半個月的孤單旅程中，難免舟車勞頓的奔波和深夜獨守酒店房間的寂寞，在這些時刻，是易陽在互聯(lián)網那端陪伴著她。書梅體驗到了一種來自于易陽傳遞的年輕而細膩、狂熱而果敢的柔情，這種感覺讓她有種極度享受的快感和甘愿沉淪的渴望。然而，書梅與易陽之間近十歲的年齡差，書梅離異多年獨自帶著孩子生活的現(xiàn)狀，都讓她在與從未有過婚姻經歷的易陽的曖昧調情中，很難坦然輕松地熱情回應。這種糾結和渴望交織的交流，使得書梅對易陽的感覺忽而親近，忽而又陌生。

半個月的旅行結束，也是他們在微信里約定見面的時間。書梅有過猶豫，也打過退堂鼓，最終她還是答應見面了。與其說她是為了業(yè)務，還不如說她為了感情更多一些，可以說她當初答應與易陽見面細聊的目的的天平，某種程度上已經被易陽這半個月柔情蜜意的砝碼，改變了傾斜的方向。

書梅在路邊等了十分鐘，易陽的車到了。雖然兩個人僅僅匆匆見過一面，還是兩年前，但是有了互聯(lián)網信號連接，加上彼此都渴望見面的心情使然，易陽即便開著車，還是遠遠就認出了書梅，而書梅站在車水馬龍的大道邊，也從二三十米開外就慢下來的車速斷定這就是易陽。果然，這車在書梅腳邊戛然而停，一張年輕帥氣的臉，笑容滿面地越過完全搖下來的車窗，填滿書梅的眼睛。她假裝鎮(zhèn)定地拉開車門，上車，坐上副駕駛，系上安全帶。車身輕巧地滑上主道，往北駛去。

沒有過多的寒暄，他們像久違的老友，又像曾經并過肩的戰(zhàn)友，用平淡的話語和略作輕松的口氣商量去哪里吃點東西。經過簡短的商談，達成共識：不吃晚飯，找個地方喝杯咖啡，聊會兒天。商談中，易陽謙和的態(tài)度和淡定的神情讓書梅略覺驚訝，但是在轎車掉頭駛向書梅提議的位于城南的“時光驛站”咖啡館時，書梅還是從易陽轉彎時的加速和轉彎幅度過大上，明顯察覺到易陽的緊張，以及他在努力控制緊張而顯出的慌亂。這種感覺使往城南一路行駛的二十分鐘時間變得壓抑而沉悶，兩個人都沒法再佯裝淡定。書梅出眾的穿搭，沉穩(wěn)的神態(tài)語調，無不向易陽滲透著一種既威嚴又淡定從容的氣場。而書梅心下打鼓的是：接下來該以何種態(tài)度面對這個看起來年輕帥氣，而舉手投足又極富成熟魅力的男人。是以成功女強人居高臨下的業(yè)務姿態(tài)與他進行說教式的交流，還是對他施以柔情小女人低眉慢語的討喜攻略？直到車在“時光驛站”門前停靠妥當，書梅心底的鼓點仍在這兩種姿態(tài)之間晃悠，她知道這兩種姿態(tài)都不是她喜歡的，至于第三種，她暫時還想不出。

進屋落座，易陽提議坐在二樓一個一邊臨窗一邊靠墻的座位。長條雙人沙發(fā)的棉麻面料;咖啡桌上兩盆小巧而春意盎然的綠植;墻上相框里鑲嵌著幾張模糊的老照片，看不清照片里的故事內容;半圓的吊燈垂在沙發(fā)兩邊，透出淡黃色的光暈……這一切，朦朧、溫馨，又透著曖昧。

易陽要了一杯拿鐵，書梅點了一杯香芋奶茶。窗外的夜色被咖啡館里低沉而舒緩的鋼琴曲迤邐出一股陌生而又美好的味道，在這樣的夜色籠罩下，理應發(fā)生一些美好的故事，不是嗎？書梅這樣想，易陽也是這樣想的。于是，易陽在咖啡送過來之前，去了趟洗手間，其實是想給自己幾分鐘獨處的時間，暗暗給自己鼓把勁。回來的時候，他順勢坐到了書梅身邊，頭抵過去靠在書梅的頭上，伸出手拉過書梅的一只手，慌亂而急促地說：“原來，你竟這么美，做我的女朋友，好嗎？”

書梅雖是過來人，仍是慌了神，面對這樣年輕帥氣的男人，難免心動，但是，她深知自己已經過了被愛情沖昏頭的年紀，雖然單身多年，卻深知自己既不會往后余生獨自終老，也不會胡亂找一個人來二次湊合過日子。她既有獨立女性艱苦奮斗的精神資本，也卸不掉單身母親獨自撫養(yǎng)孩子的生活重擔，對于第二次選擇，她不拒絕，也更加慎重，理想和現(xiàn)實，她都想兼顧。這是她答應與易陽見面的動力，但是，這絕不是她迅速而輕易會把自己交出去的理由。于是她推開了易陽，壓低聲音用命令的口吻強迫他坐到對面去。易陽不想順從，但是看著書梅半柔情半威嚴的態(tài)度，他一時拿不準，朋友們傳說中的霸道女強人和今日親眼所見的溫柔小女人，哪一個才是真實版本。于女強人，他是敬佩而渴慕的，能給他的事業(yè)帶來很大助力;于小女人，他也是渴慕的，能給他的感情生活帶來精彩的內容。兩個版本都需要他慢慢來，如果這兩個版本合在一起，更需要時間和耐心。于是，易陽企圖堅持的想法只持續(xù)了幾秒鐘，就放開書梅的手，假裝聽話地坐到了對面沙發(fā)。

談什么呢？書梅沒有頭緒。易陽穩(wěn)了穩(wěn)情緒，先開了口，他既沒有延續(xù)書梅半個月孤身之旅中他的噓寒問暖，也沒有直入主題展開成交書梅的業(yè)務講解，而是問起了書梅的祖籍、屬相以及家庭情況。書梅統(tǒng)統(tǒng)沒有如實相答。他問她時，每句問話后面都加了三個字“是不是”，她給他的回答每次也只有兩個字“你猜”。每次書梅說了“你猜”，易陽都沒有“猜”，而是繼續(xù)問出下一個問題。他并沒有認為書梅在故意瞞他，也沒有認為書梅在敷衍他，他只感覺到她的回答里，有一種撒嬌和俏皮的成分。對于女人，他是多少懂一些的，雖然一路挑挑揀揀，都還沒有穩(wěn)定下來，他始終認為自己不是如親戚朋友們所說的眼光過高，而是他心里那個他愿意的她，真的還沒出現(xiàn)。所以，他非常珍惜今晚與書梅見面的機會，因為從每天關注書梅朋友圈所發(fā)的內容，他能感受到面前這個女人是一個極富人生閱歷和生活品味的女人，即便她比自己大了好多，即便今晚見面更多的目的是沖著業(yè)務成交。

書梅也不是故意想瞞他，而是兩年前的一面之緣和半年微信聊天里平平淡淡的交流，還不足以讓她敞開心扉，可以將自己和盤托出。

在書梅接連說了好幾個“你猜”之后，易陽將話題轉到了業(yè)務上。兩年前，他與書梅僅有一面之緣，交流不多，但是印象深刻，因為當初的業(yè)務介紹人在他倆見面之前，就將書梅超凡的營銷業(yè)務能力跟他做了描述。半年前他無意在一個朋友處知道書梅的微信號碼，也是源于那個朋友將書梅的營銷能力描繪得神乎其神，他是為了業(yè)務成交而有意加之。書梅半個月孤身之旅中的噓寒問暖，也是易陽為了業(yè)務進展而作的情感鋪墊。然而，當他再見書梅，近距離地接觸這個中年女人。從她價格不菲又傳統(tǒng)穩(wěn)重的穿搭，到她淡定從容的神態(tài)，再到她落落大方的舉手投足，儼然一個保守而不乏風情、穩(wěn)重中又滲露著幾分俏皮活潑的小女人，顯然距離幾個朋友口中描述的營銷女強人的形象差之千里。他反而對她生出一股憐愛來，同時又讓他生出一股雄性的霸氣來，心想以自己敢想敢干的個性，和一腔年輕的激情，對付這個小女人當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加上他講解時，書梅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都給他壯了很大膽。于是，他在講解中盡量采用了一些公司的國際榮譽和高規(guī)格參數，力求公司和自己的形象都同時在這個小女人面前更加高大上，讓她俯首成交。

剛開始，書梅確實是認真地在聽，但是在易陽二十幾分鐘激情澎湃的講解后，書梅突然打斷了他，一是書梅聽出來易陽的講解里，多處引用了雞湯式的口號;二是書梅明顯聽出來易陽的營銷水平還只停留在初級階段。在職場上，她最討厭的就是營銷小白用一種自以為是的雞湯口號來給自己灌輸所謂的成功觀念。沒想到易陽也是這一類人。

“不要用這些小兒科的東西來給我洗腦。”書梅用這句話打斷了易陽的講解。易陽正對著書梅的目光頓了頓，書梅看出他眼睛里迅速升起的慌亂，小鹿般撒開四蹄蹦跶，她又于心不忍起來，心中立即自己勸慰自己：“這還只是個各方面都處于成長期的年輕人，無論是事業(yè)還是感情生活，都要對他有點耐心才對。”這樣想著，書梅嘴里就說出“不好意思，打斷你了，開玩笑的，你繼續(xù)”的話來。

易陽稍微平復了一下受驚的情緒，他從書梅微笑的臉龐和正視著他的眼睛里若隱若現(xiàn)的柔情里，還是看出了她壓抑的火氣。這樣美好的夜色里，和這樣感覺美好的人一味地談業(yè)務確實不合適。于是，易陽頓了頓，輕聲說：“我想了解你更多，可是你又不愿意告訴我你的情況，那我就聽你說，你隨便說什么都可以，好嗎？”

書梅沒想到這個看似年輕氣盛的易陽，此刻表現(xiàn)出來的是如此謙和的態(tài)度，他不確定這是男人剛跟女人交往時都慣用的伎倆，還是易陽骨子里就具備的紳士風度。她既不想主動告訴易陽自己的個人情況，也不想跟易陽談自己的業(yè)務，但是她更不愿意把話題交回給易陽，因為她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這個營銷小白對擇業(yè)的自我認知里。于是，她想了想，決定給他講一講自己這幾年的奮斗史，因為這里面會變相告訴易陽自己的一些生活觀點，便于易陽對自己生活習慣的了解。這里面也會摻雜很多營銷經驗，讓易陽感受到對手的成熟和強大，挫敗一下他想僅僅只是在業(yè)務上成交她的想法。無論易陽是吸收了哪方面的東西，于書梅來說，都是好的收益。

于是，夜色里的下半場，換成書梅來講，易陽認真地聽。剛開始，講述中出現(xiàn)書梅的錯誤選擇時，易陽還插嘴，拿自己現(xiàn)在的公司去跟書梅以往不慎選擇的平臺做對比，企圖跟書梅說明他現(xiàn)在的公司實力雄厚，資質正規(guī)。隨著書梅講述得深入，易陽聽出了很多書梅擇業(yè)的觀點和經驗，行業(yè)女強人的形象在書梅的講述中滿血復活，易陽不敢再插嘴，心底突然生發(fā)出一股畏懼感，加重了他半年來都想在業(yè)務上成交書梅的壓力。這期間，他按斷了三次來電，叫服務員又續(xù)了一杯咖啡，再也沒出現(xiàn)過坐到書梅身邊親昵的舉動——盡管他仍然不愿意把職場上叱咤風云的女強人形象和眼前這個嬌小玲瓏的小女人糅合在一起！

時間晚了，夜色深了，他們從“時光驛站”出來，他送她回家。他如常地手握方向盤，目光篤定看向車窗外稀疏的霓虹燈火;她如常地上車，坐到副駕駛，系上安全帶，一路無語。她沒有成交他，他也沒有成交她，無論業(yè)務還是感情，在這樣美好的夜色里，他們都沒有給彼此一個很好的交代。如果他們的愿望都達成了，在年齡上，外界會不會認為她高攀了他？而在事業(yè)上，會不會又是他高攀了她呢？

還是易陽接書梅的那個地點，書梅解開安全帶，下車，轉身，他們相視一笑，輕聲道別。

十一月的天氣，起風了，走在濃郁的夜色中，書梅告訴自己：明天必定要降溫了，可不能再這樣穿，會感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