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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家園上空(小說)

2021-05-08 07:48:09達娃央金
西藏文學 2021年2期

達娃央金

調研組和采訪隊一茬接著一茬來,如聞見了鮮草味的牛羊。我和村干部嗓子眼里冒煙,喝口水都不得空。但我們內心高興啊,小康示范村可不是張嘴就來的,沒點實誠東西臉上可掛不住。

我們村以前也有點名氣,這是介紹里的第一句話。去四面八方流浪乞討屬我們村里的人最多,第二句更是實話。聽到這兒,人們豎起耳朵,唯恐錯過任何一個字。光就這點,調研組和采訪隊的材料寫起來,決不會遜于其他小康村。

喀嚓咔嚓,除了聽,他們也不放過村里的任何角角落落,當然也包括我的臥室。傍晚時分,一個女記者跑來說,微信群里有人對我書架上的遙控車感興趣。“那還真不是一般的遙控車。”我說。“有故事的遙控車?”女記者的丹鳳眼發著光。這雙丹鳳眼配了一張伶俐的口齒,并不親切,但成就了她的生活。

下面就是我給“丹鳳眼”講的故事。

那是春天的清晨,風涼絲絲的。我邁著小步,踢踏踢踏地跟著媽媽。我想打個盹,眼角干硬的眼屎硌到了眼皮,我把這坨眼屎甩到地上。

拐個彎,媽媽停下來,這是第一站。太陽從東邊山頭升起,微弱的光灑在身上。茶館一大半的位置上,坐著轉經的老人、送孩子的家長。茶館慢慢沸騰,城市緩緩蘇醒。

媽媽進到茶館靠窗的桌子跟前,遞過左手,三包小紙巾被推到客人面前。因為只是一包紙巾一塊錢的事兒,客人們頭也不轉地把一塊錢放在桌邊。也少不了一些正聊到興頭上的客人,這頭還沒走近,手臂老早不耐煩地揮起。

穿過狹小的過道,我走到一排桌子跟前。挨著桌角,伸出手去,手里是媽媽早晨給的一塊錢,皺巴巴的。這是一群年輕的家長。一個女人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人,兩人掏出一些零錢遞給我。她們問我的名字、歲數,繼而感嘆我的艱辛,數落自家孩子的種種不爭氣。她們的話題繼續著,我轉到下一桌。這里坐著兩個矮胖子叔叔,油乎乎的額頭上頂著個帥氣的墨鏡,桌上擺著精致的煙盒,他們的肚子像一團發面,在粗短的大腿間肆意攤開。臉朝著我的男人,遞過一支煙,對面的男人放聲大笑起來,笑聲里夾雜濃濃的酒味。

我在茶館最后一桌轉悠時,精瘦精瘦的媽媽已經走到了外面。我不是媽媽的第一個孩子,更不是最后一個。我有兩個姐姐,但她們不太喜歡我。前不久,我發現媽媽皮球似的肚子,突然泄了氣。姐姐們講,一個小弟弟沒生下來就走了,我有點沮喪,因為我想有個伴。

里間大多數是附近學校的家長,每桌都不會讓我空手,而外間完全不一樣。

九點過不久,上班的人們東南西北的各自離去了,轉經的人們陸陸續續走進,節奏慢了下來,笑聲變沉了。

對于冒著滿身熱氣的轉經老人們來說,外頭的涼風恰好。銀的、銅的轉經筒擺放著,他們大多不吃藏面,背包里備有糌粑,就著甜茶,早餐就這樣解決了。我在每桌跟前站一會兒,瞧他們不同的表情,他們會揮揮手,并不說話。白胡子爺爺和他的朋友們坐在老位置上,“早,小卷毛。”他大聲向我打招呼,我沖他走過去。他是個大高個,寬寬的臉,粗重的眉毛,厚嘴唇,說話有洪鐘的效果。我還沒走到他跟前,那只寬大的手伸過來,我像小雞一樣被他拉到了面前。

白胡子爺爺也有個孫子,但說這話時,他的眼中釋放出遺憾的信息。他包里的糖、小餅干包裝亮閃閃的,我舍不得剝開,可總被姐姐們搶了去。他送過我一個遙控車,車身小巧,黑亮黑亮的,跟真的汽車似的。我一直裝在褲兜里,偶爾拿出來握在手里看看,從不讓它東跑西躥。一來怕買電池,二來怕姐姐們又來搶。

白胡子爺爺和朋友們有聊不完的話題,微風帶遠了他們的笑。

媽媽不見了,我們要趕在中午之前轉完幾個茶館,而我在想白胡子爺爺的孫子。

太陽曬暖了城市,汽車鳴響接連不斷,人們邁著充滿激情的步伐,街頭巷尾擁堵起來。人們匆匆消失的背影讓我好生羨慕。我沒有想過將來我要干什么,很多事情會是注定的吧。這個城市、這條街給我一種親切感。走在一個個茶館間,躺在狹小的板房里,我知道自己不屬于這里。姐姐們有滿腔怨恨,埋怨著人們的自私和空虛,以及美麗面孔下的惡毒。每當這時,媽媽就會大聲斥責,她又數錯了零錢。兩個姐姐喜歡漂亮的衣服,為了一件別人身上的衣服,她們可以聊到很晚。夜里她們一定夢見了那些華麗的衣裳已經披在自己身上。

聽媽媽講,姐姐們出生在老家,我出生在城里。“別以為生在這里,就是城里人。”姐姐們的口吻滿是嫉妒。聽說老家的墻上貼滿了牛糞餅,那里可以爬牛背、逗小狗、玩彈弓,家門口還有一條小溪!我夢見過老家,那是彩色的。我的腳丫在小溪里撲騰,陽光透過樹蔭照到水面上,亮閃閃的。

茶館,可以容納所有的煩惱和包袱。人們表情豐富,暢談愉悅,有一種過節的氛圍。無論怎樣的話題都有種天然的渲染力,能穿過煙熏繚繞的空氣,進入人們的思維。熱面吃著,甜茶品著,故事講著,認識的,陌生的,不分你我。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但每個人又都和別人的命運緊密相連。媽媽說,我們和這茶館里的人,就像云和風。云的舞姿需要風來襯托,風的飄逸也離不開云。

后來的一天凌晨,當我們從睡夢中被叫醒并被拉上一輛面包車時,我也沒明白我們和這城里的關系。三位叔叔,惡狠狠地和媽媽說話,可轉向我的目光卻是柔和的。就像一個標志性的動作,他們也都會摸摸我的腦袋,然后笑著喊我小卷毛。

車子載著我們開向不知名的道路,又塞上了幾個人,全是女人。她們的嘴巴又好像裂開了似的,嘰嘰喳喳個不停。許久之后,哈欠連篇,整車安靜下來。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停下來,女人們稀稀拉拉地下車往路邊的簡易廁所走去。天邊一道余光,給遠處的山、近處的樹披上了一層冷淡的薄紗。

車子順著河流奔跑著,那山那水還有那樹,被我們遠遠甩到身后。遠處,一片片云朵懶懶地斜掛在山尖上,一轉眼飄散,零零碎碎的,像有風在吹趕。我是第一次坐汽車,自然成了車里唯一滿臉掩飾不住興奮的人。

我終究敵不過睡意,昏昏睡去。等我在嘈雜的叫聲中醒來時,車子停在了一個大院門口。下車的瞬間,午后的陽關射進我的眼里,我透過瞇縫的眼睛,看見早已等候的幾個人。我跟隨大家踏進大院,一不小心踩住了前面一個人的鞋后跟。那人回過頭說:“小鬼,你有意見?”我沖他吐了吐舌頭。

原來我們來到了鄉政府,鄉政府會議室里,一圈矮桌配著一圈藏式床,鄉里為每個人準備了一瓶礦泉水和兩個餅子。我昂起頭把整瓶水倒進肚子,撐得我打起嗝來水要往外冒。長著干部模樣的幾個人,讓我們一一回答問題,并在紙上摁了手印。被我踩了鞋后跟的人一直在打電話,根本沒看我們一眼。不一會兒,兩個村的村長就到了。他們被那個被我踩了鞋后跟的人狠狠訓了一通,村長們謙卑地笑著,轉過身朝自己村里的人吼:“還不回去,凈給村里丟臉。”說著一起走出辦公室,被踩了鞋后跟的人還不忘對著他們的背影喊道:“下次再讓我逮著,你這個村長就別當了。”

那兩個村的手扶拖拉機都走遠了好一會兒,會議室里就剩下我和媽媽,還有兩個陌生人。被踩了鞋后跟的人背著手,歪著腦袋掃視著我們,而后跺著腳走近,雙手抵住矮桌,盯住我們,好像要瞧出點什么來。

“手腳都齊全的嘛!家里那幾畝地等著長草呢?非要伸手要!”他犀利的目光像道激光直射我媽媽。她低著頭,手揉搓裙角,我聽見口水在她咽喉里重重滑下的聲音。

“安心種地,當個有尊嚴的農民有啥不好?你想讓他也跟你似的這輩子到處乞討?”他把身體靠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發。他人精瘦,雙眼皮,鼻子小巧,脖子很白,臉被曬得發紅發黑,那雙纖細的手指上帶著白戒指。他年齡不大,長得不兇,但顯得老成。

眼看太陽就要下山了,他讓一個女孩給大家下掛面。那碗掛面碗底放了點醬油、蔥花和紅燒豬肉,攪幾下香味就開始四散了。我吃得很香,他又讓女孩再下一鍋。第二碗時,他把我叫到外面,我們并排蹲在院子里吃起來。他從自己碗底把罐頭肉夾給我,我學著他的樣子大口大口吃起來。

“家里只有你和阿媽出去嗎?”我聞見這句話帶著蔥花的氣味。

“嗯。”我們才上車,媽媽就預見性地告誡過我該怎么回答。

“你想上學不?”他咕嚕咕嚕喝完剩下的湯。

“……”

“下次媽媽還帶你去,你怎么辦?”他盯著我。

“不知道。”我說。

“城里很多人,是從農村里走出去的。有些在工地上打工,有些自己開茶館,有些蹬三輪車,有些清掃街道,有些坐著辦公室,有些開著大餐館,還有些當上了單位的領導。更多的人,還在尋找活下去的辦法。只要他們肯吃苦,肯學習,這片天空下,總能找到一條路。但是,天下沒有一種活法,是不需要勞動、不需要動腦子,就可以輕輕松松地過一輩子。你看那棵桃樹,不打理,不澆水,不趕蟲,坐等是結不了好桃子的。”他望著前方。

“你去過城里嗎?”我斷定他是不了解城里的。

“我是從城里來的。”他回過頭。

“……”我啞然。

一陣優美的歌聲響起,一個白凈的年輕女人從手機里看著他,他們問候著。女人的頭發微卷,發際很高,白色的珍珠耳環,天藍色的小領外衣。小臉蛋兒,鼻子挺直,嘴唇鮮艷得像紅珊瑚。女人著印花短袖襯衣,坐在涼亭里,背后是一串串青色的葡萄。女人告訴他,爸爸今天的狀態不錯,讓他放心。她把手機轉了個方向,一位老人在手機里笑瞇瞇地盯著他。我蹭地一下站起來,他詫異地看著我。

“白胡子爺爺。”我驚叫。

“什么?”他瞪大了眼睛。

我轉身從包里拿出遙控車,放到他面前。

“哦,原來你們早就認識。”他把手機對準我,要我和爺爺說話。我還從來沒有和手機里的人說過話,又緊張又興奮。

“小卷毛。”白胡子爺爺比我還要高興,“這就對嘍,回家好。”

爺爺有些氣喘,女人遞過一杯水。他起身走到院子中間,他們繼續聊著。這是個神奇的事件,我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

被我踩了鞋后跟的人叫洛桑,是我們鄉的鄉長,也是白胡子爺爺的兒子,白胡子爺爺的孫子就是洛桑的兒子。我手中的遙控車是洛桑送給兒子的三歲禮物。“我有整整仨月沒見過他了,他很調皮,不怎么喜歡我。”他說。“你很兇嗎?”我想肯定是這樣的。“我和他相處時間太短,我們很生疏。”他皺著眉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傷心的大人,只是坐在他旁邊。一陣沉默后,洛桑拿過遙控器,熟練地玩起來,小車在院子里靈活地躥來躥去。

村長終于來接我們了,村長認真聽完鄉長洛桑的一頓訓斥,吐著舌頭,問起鄉里去年答應給村里落實灌溉地膜的事情。洛桑示意一名干部明日就把地膜給村長送過去。村長咧開大嘴,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用那黑粗的手緊緊握住洛桑的手。我爬上手扶拖拉機,聽見洛桑給村長下達任務:“這小鬼我交給你了,讓他上學。再讓我看到或聽到她又跑了,我不饒你。”洛桑沒有和我道別,另外一個干部告訴他,明天新來的援藏縣長要來鄉里調研。

拐過一個小山頭,鄉政府大院連影都不見了。細長的柏油路像條蛇蜿蜒著伸向遠方,路邊新栽的柳樹瘦弱但堅強地朝天長著。

“等幾年,鄉長啦的這些樹長起來就舒服了。”村長對拖拉機手說。

“我今年經幡桿子就是從江東削來的,那一片也是鄉長帶著大伙兒種的。”拖拉機手對村長說。

“是啊,種了七八年了。聽說鄉長要調走,咱們福薄。”村長脫下帽子,撓了撓長勢不好的頭發。

“咱們可以請求縣里讓鄉長留下來。”拖拉機手說。

“人家也有父母,也有家庭。咱不能總顧著自己。”村長說這話時,瞄了一眼我和媽媽。

進入村子時,天邊的云彩燒得通紅,村子是彩色的,和我想象的一樣。村長沖組長咆哮了半天,警告組長,再讓我們跑出去,就要新賬舊賬一起算。組長厚嘴唇,大眼睛,寬臉龐,矮墩墩的身子上架著個大腦門,一直在喘著粗氣。他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只是一個勁地點頭。他給村長遞過來一瓶可樂,村長一股腦喝了個干凈,“咣當”把可樂瓶仍進拖拉機里。

我終于進了家門。這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房子。那一夜,我沒睡踏實。早晨,我聽見了雞叫,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沒有多久,組長把兩個姐姐也送回了家,她們牢騷不斷,埋怨太陽太曬、干活太累。喂牛的時候,把鐵桶踢得咚咚響。背水的時候,把水桶晃得水花四濺,就連夢話都撒著氣。

組長幾乎每天傍晚都來我們家坐坐,有時也給我帶鉛筆和橡皮擦。還不忘查看我的作業,除了藏語文,他居然還能寫一手漂亮的漢字。組長走路,腳一深一淺,身子一搖一晃,很滑稽。據說組長曾是一名內地西藏班的學生,勤奮好學,體育成績尤其突出,高中時參加內地市級運動會,拿了鐵餅和標槍項目男子組第一名,市長還親自給他頒了獎。不幸的是,大一時右腿不慎受傷,落下毛病,只得輟學在家。學校少了名優秀的學生,但我們村多了位能干的組長。村長偶爾也來,但我只見過幾次。媽媽每天和家里人一起下地干活,她明顯地結實了,再也沒提去城里的事情。

這之后,我沒見過鄉長了,聽說他沒調成。遙控車我還存著,也不知道白胡子爺爺怎么樣了。有一年,一家電視臺來拍我們村的望果節,后來村里組織我們集體收看,我看到了鄉長。他仍舊那么瘦,帶著個墨鏡,頭頂僅剩一小撮頭發,格外搶眼。

我們欣喜地送走一個冬天,迎來又一年春天,日子就像磨坊里的轉盤,轉啊轉的。雖然單調,但還是起勁。兩位姐姐的牢騷如同房頂上新掛的經幡,年初迎風獵獵飄揚,慢慢兒色彩褪盡,激情不再。期間,她們還幾次半夜搭車離家出走,還沒到城里,就被檢查站給扣了下來。工作隊的車子半夜把她們接回了村里,在村委會會議室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早早趕來的組長鐵青著臉,見到蓬頭垢面的姐姐們,自然少不了說教一番。姐姐們的努力,最終抵不過鄉、村乃至組長的銅墻鐵壁,便也不再幻想去城市乞討。過了兩年,小姐姐嫁到了另外的村里,她出嫁時滿心歡喜,一臉終于解脫的神情讓媽媽難過了一陣。大姐姐也嫁人了,家就安在我們村里,她經常回家幫著媽媽干農活。他們出嫁第一次回家,抱著我就哭,仿佛有萬般的不舍。我說不清我們之間感情是否真的這般深厚,但我也哭了。后來,鄉長也抱過我,那溫暖的感覺卻讓我更加覺得幸福。

這年六一,我畢業了。我穿著新衣服,準備上臺領獎。和組長一樣,我喜歡運動,全校沒有人跑得過我,我還參加過縣里的比賽,拿回一個玻璃獎杯和一個電飯鍋。當我回到學校時,組長和村長都已經在班里了。他們高興地祝賀著我,長年勞作的大手落在我的后背、腦袋上,使我有些搖晃也有些痛。 組長把獎杯拿給村長看,村長問都不問我,就把重重的獎杯擺在了村委會會議室。電飯鍋我拿回家,媽媽連同紙箱擺在了柜子上。

村長當著全班同學的面,送給我一個新的足球和一支鋼筆,我高興得想尿尿。村長說這是鄉長專門買了送給我的。還說,以后誰學習好,愛運動,鄉長都會買東西獎勵。班里瞬間沸騰起來,有種過年的感覺。

我在鄉里讀書的那段時間,總是想去看看鄉長,但又不敢。學校守大門的大爺告訴我,鄉長白天忙,要見只有晚上。他辦公室的燈會亮到深夜,下了晚自習大爺可以幫我開門。可我始終沒去,我也不知道見到鄉長自己能說些什么。

不久,一個悲慘的事情籠罩了我們的村莊,我有了遠望鄉長的機會。

鄉上的孩子小學畢業后,就到縣城去讀中學。家里有孩子在縣城讀書,就像他們已經是城里人一樣令村民們驕傲。村西的仁青夫婦的大兒子再有一年就從縣中學畢業了,這孩子年年往家拿獎狀,家里的墻壁上已經沒處貼了。往常放假時都是仁青開著大卡車去接孩子,順道把村里其他孩子也一并搭上。這天,仁青大哥新蓋的房子封頂,按照習俗,大伙喝著青稞酒唱著歌兒慶祝,興致很高。仁青讓小舅子去接孩子們,這小舅子是真喜歡開車,這趟差事美得他心里樂開了花。他吹著響哨握著方向盤,孩子們互相打鬧著,好不熱鬧。出了城,小舅子開得更快了。路兩邊,村莊像羊兒般散落著,不時有一兩頭牛從路邊沖出來。小舅子為了躲開一頭牛犢子,翻了車,據說滾了好幾個跟頭,最后撞上了路邊的一堵老墻。周圍的人們趕來時,仁青的大兒子已斷了氣。這小舅子只是右腿骨折,聽說孩子沒了,當場就暈了過去。其他的孩子有胳膊折了的,有腦門流血的,被嚇壞的孩子們哇哇大哭,怎么也止不住。警車趕來,把鄉長、村長也都叫來了,火急火燎趕來的家長嚎哭著,圍觀的人們也抹著淚,一片狼藉。

小舅子沒有駕駛證,被警察帶走了。車子翻了幾次,車體慘不忍睹。仁青老婆披散著頭發,想要給仁青一個拳頭,可即使眾人扶著,兩腿卻打軟。仁青蹲在孩子身邊,雙手狠勁敲打著腦門,他的手里攥滿了頭發,眼淚啪噠啪噠落到土里,兩名警察站在他身后。精明能干的仁青,如同一座被洪水沖刷的老宅,瞬間垮塌、老去。

那段時間,鄉長就住在了村里。放假在家的我,整天爬到屋頂,靠著經幡桿,望著被太陽曬蔫的村委會院里那棵藏柳,大樹下鄉長、村長們在合計村里大事。我看見村長老婆背著竹簍進村委會大門,可一會兒,她又匆匆出來,頭也沒回一下。我急忙下去,風也似的追上她。“小孩子家別礙事。”她直沖我甩手。我一路跟著她,這女人強壯得不帶喘,村長的老婆也不是隨便哪個人都當得了的。女人幾乎是把大門撞開的,三步并作兩步踏進里屋,從柜子里抓出一個發黃的布袋,我都沒看清是什么,她已經把東西放進了懷里,又轉身出門。我連跑帶跳跟著她,遠遠見到村委會大門,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想知道有什么事發生了。“鄉長病了,我給他拿藥,滾一邊去。”女人把這句話和我的手同時甩出,像電影里視死如歸的英雄般跨進了大門。

鄉長病了,我難過極了。我沉默地回到家,爬到經幡桿子旁,盯著夕陽把那棵柳樹都染紅了,夜幕又把它涂成了可怕的黑色,我還是沒見到鄉長。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喊媽媽去瞧個究竟。媽媽從來不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她喊上了我的大姐。

鄉長在星光中趕往鄉里準備第二天開會,車子在一個山路拐彎的地方掉進了溝里,溝不深,但卻帶走了鄉長和司機。

大姐帶回來的消息很快在村里傳開,男人們集中到了村委會院子里,女人們點起了酥油燈。很快拖拉機一個接著一個開出村子,漸漸地聽不見突突聲了,沒有男人的村莊寂靜得可怕。“咱們鄉長有沒有買保險?”村里單身漢次扎的話沒落地,村長的巴掌已經在次扎臉上留下了重重的印記,這之后大家再也沒聽見次扎說話。這是后來我聽說的。我的媽媽點了盞小號的酥油燈便睡去了,我一晚上焦躁不安的心,更加肆無忌憚地狂跳,我把自己裹進被窩里,沉沉睡去的世界里沒有痛苦和迷茫。

日子慢慢走著,云彩拖拖拉拉飄過村莊,有時候懶得竟然久久在一個地方不肯挪動。人們常常念起鄉長,感嘆老話果然沒錯,好人命短。又聽說上面給了鄉長什么榮譽稱號,但大家還是傷感,也開始為未曾謀面的鄉長家人們擔憂,太陽落山了,各自悠悠回去,鄉長終將成為記憶,生活還得繼續。

秋天,我回到學校,學習內容越來越難,但我的名次卻一直在升。國慶期間,我踏上了去往城里的公共汽車。在一個僻靜的小區里,我見到了有著白皙皮膚的鄉長老婆。我說我來自村里,鄉長生前最后還在我們村里。她先是驚愕而后淚水漣漣。家里只有我和她,屋子里靜極了。這是一間漂亮的房子,女主人精心地裝飾了屋里每一處。我說您去過我們鄉上嗎?她點了點頭,我看出她在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去過,還不止一次。”鄉上除了空氣好,其他應該沒有她喜歡的,我琢磨著。她長呼了一口氣,呼氣中帶著顫音。許久,我問鄉長兒子和白胡子爺爺呢? 她說孩子去補習班了,一個小時后下課,她要去醫院給老人送飯順路接兒子。“我……我能幫您什么?”我說。她搖了搖頭說:“這些事我能夠應付。”我瞄了她一眼,這是一個精致的女人,沒帶什么首飾,但干凈,氣質很好。

“我得去醫院了。”她看了看表,起身麻利地拎起一大盒保溫桶。“我跟您去看白胡子爺爺,可以嗎?”她默許了,我跟著她出了家門。

躺在病床上的白胡子爺爺似乎被施了魔術,他的臉和出生剛滿幾個月的娃娃一般小,顴骨突出,嘴唇干澀,密密麻麻的管子插進他的身體。病房里門窗緊閉,一絲絲涼風都吹不進病房。我想握住他的手,喊一聲白胡子爺爺,但我喊不出來。有個中年漢族女護工在照顧爺爺,鄉長老婆問了問今天的情況,俯下身在爺爺耳邊輕輕耳語了幾句,爺爺一直在沉睡,他的世界寧靜悠遠。

“嗡,嗡,嗡”,鄉長老婆走近窗戶背對著我們接聽電話。她的聲音輕且柔和。“不用了姐,我自己可以,您腿腳不利索,就安心在家待著。”或許鄉長老婆有個姐姐,我想。

走出病房,鄉長老婆淡淡地說:“以后別再來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她堅定地轉了身,我似懂非懂地望著她,我本打算以后常來看爺爺的。“您,您……”我沖她的背影喊道。她停下腳步,轉過半張臉。“請把這個交給爺爺。”我把捂得熱呼呼的遙控車遞給她。“請您把它放在爺爺床頭,爺爺醒來看到它,就會知道鄉長的窮親戚們來看他了。”我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她。“他終于是我的了,你們就讓他安靜一會兒吧。”淚水滴落在伸過來的手臂上,接著我聽見旅游鞋踩在地板上嘎嘰嘎嘰的聲音。我望著女人漸漸模糊的背影,消失在長長的走廊盡頭。

這之后許多年,學習、工作、生活,我在一個接著一個的困難和喜悅中長大。在我想要放棄的日子里,白胡子爺爺和他的孫子時常會出現在我腦海中。多年以后,下鄉回來的我收到了一個包裹,里面裝著那個遙控車。我把它放在辦公室書架最上層,說是辦公室,這間屋還兼著我這個鄉長的臥室。

過幾天我們的鄉就要宣布脫貧了,我每天亢奮著,比任何時候都要忙碌。白天奔波在各個村莊之間,夜里我不由地想起我的鄉長,二十多個年頭了,老鄉長的樣子越發清晰。院子里那棵藏柳年年返綠,我在樹下想,應該以什么方式告訴我的鄉長,我這些年的成長,始終有他的陪伴;家鄉的富裕,一直有他曾經的付出。

一個大膽的決定讓我頓然激動不已。等到宣布脫貧,我要拿著遙控車,去找幾位我牽掛的人,他們遙遠但在我心中。

“這不因為你們的到來,我的行程才一拖再拖嘛。”我笑著對“丹鳳眼”說。

“我的微信朋友圈里一發您的臥室,有人就注意到遙控車了,您能猜到是誰嗎?”她問我。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她是我的老領導,曾經是一名鄉干部的愛人。”她說。

下面是“丹鳳眼”講給我的故事。

邱志國到鎮上報道當天,下了一天的雨。一雙嶄新的布鞋濺滿了泥巴,他好生心痛。這是一所小學,只有三個班的學生。加上邱志國,學校就五個老師。“您是我們學校第一個漢族老師,您從部隊來,就給孩子們講漢語文課、數學、體育吧!”校長真誠地歡迎他。學生大多不會說漢語,邱志國開始轉變策略,自己學起藏語來。鄰居扎桑是個代課老師,教孩子們藏文和音樂,她的聲音和人一樣美。扎桑幫邱志國整理房間,幫他洗衣服,帶他到鎮上買東西。邱志國不知道是喜歡扎桑呢,還是喜歡藏文,他頻繁地尋找機會請教她。扎桑做的咖喱土豆很好吃,但除此之外,沒見過她做別的菜。這下,邱志國在部隊學的一手廚藝派上了用場,他常常做菜給扎桑吃。一來二往,扎桑純潔美麗的樣子揪住了邱志國的心,他大膽地向扎桑表了白,這下把扎桑給嚇壞了。和一個漢族人結婚,她是從來沒有想過的。不久,扎桑要嫁給鎮上駕駛員的消息讓邱志國慌了神,他跑去懇求校長和其他老師幫忙,但扎桑還是成了別人的新娘。難過的邱志國回了老家,老母親早已病逝,兄弟姐妹各自有了家,邱志國像個客人在幾家打著游擊。當他再次見到扎桑,扎桑當了孩子媽。孩子名叫洛桑,咿呀學語、滿院小跑、背書上學,歲月過往,邱志國發現自己比之前更愛眼前這個女人。

邱志國婉拒了所有的相親。他遠遠守著扎桑,操著流利的藏語送走了一屆又一屆的學生,和鎮里的鄉親們混成了家家熟。在扎桑兒子六歲時,邱志國從內地買回來一輛紅色的遙控小汽車,這讓洛桑贏得鎮里孩子們好一陣羨慕。長年的高原生活,越發讓他對家鄉有種陌生感,他把學校當成了家,把扎桑一家當成了親人。盡管扎桑夫婦不肯,但他每月都要交伙食費,其實是在幫助生活并不富裕的他們。他和扎桑愛人玩藏式擲股子游戲,說的令詞讓鎮上的人們刮目相看。人們佩服他的智慧和耐心,管他叫洛追啦,久而久之,鎮上再也聽不到叫他邱志國三個字了。

學校拆了又建,建了又搬,學生多了,年年有新老師來。扎桑沒通過轉正考試,和另外一名代課老師離開了學校。邱志國想方設法找借口給他們送米面油,給扎桑買雪花膏,送扎桑老公“大前門”煙,當然也少不了給扎桑兒子買糖果。扎桑一家沒把他當外人,配了把家里的鑰匙給他,這讓他有了家的感覺。

不過少不了幾個愛八卦的人,閑言碎語經常從扎桑家門口經過,若說沒點影響,那是假話。有一陣子扎桑的愛人還就當了真,可轉眼想想邱志國這個人,和這些個事,卻又放下了心,他需要這個掏心窩的漢族兄弟。

扎桑和愛人私底下設想過,洛追啦老了,就搬過來一起住。他們都老去了,就讓兒子照料他們。可未曾料想,生活充滿變數。

某天,扎桑突發腦溢血,晚上睡去,清晨就沒醒來。兩個男人失去了最心愛的女人,家里變得空蕩蕩的,他們常常相對無言。

時間催老了人心,也治愈了傷痛。扎桑愛人又結婚了,女方帶著一個比洛桑大幾歲的男孩嫁給了他。洛追還是常常帶著東西去看他們,只是這個家卻少了以往的溫暖。隨著孩子慢慢長大,各類花銷開始壓得夫妻兩人喘不過氣來。兩人常常拌嘴,話越說越難聽,甚至都會扯上死去的扎桑。

洛桑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常常跑回學校看洛追,有時也住上一晚。等到洛桑該上中學了,家里決定先供哥哥上學。那幾天,鎮上都在說洛追啦和洛桑阿爸吵起來了,也有人說他們打起來了。中間的過程沒人知道,但洛桑上了中學,所有的費用是由洛追負責。洛桑初中畢業,去了城里讀高中,洛追每個周末都要搭車去看他,帶去燒餅和包子,再把孩子換洗的衣服拿回家洗。他不要洛桑周末回家,一是擔心路上不安全,二來可以用節省下來的時間讀書。回到鎮上,洛追先跑到洛桑家里,把洛桑在學校的情況告訴他的父親,拿來獎狀轉交給他們。洛桑繼母在背后總說他不安好心,鎮上的人們聽見了,卻保持沉默。

洛桑寒暑假回家,都要直接到學校來找洛追。“這孩子,你該回你家的。”洛追總這樣說他。

洛桑有了個小妹妹,短暫的快樂后迎接他們的是生活的艱難。洛桑爸爸找到洛追:“我想把洛桑交給您,這也是他媽媽的心愿。”說完,這個男人頭也不抬走出了門。洛桑沒有傷心,這結果他想到過。他和洛追經常去看爸爸,爸爸的脾氣越來越怪,因為他酗酒,繼母管著家里的錢袋子。當有天洛追告訴他,爸爸沒了時,他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也沒說什么話。

這爺倆的生活平靜、溫和,他們都不談起過去。洛桑工作后,陪洛追回了趟內地老家,那里的一切是生疏的,祭拜完逝者,他們回到了高原。之后,洛追再也沒有回過老家,老家成了他到不了的遠方。

“我的這位老領導就是洛追的兒媳婦,洛桑的愛人。他們結婚后,洛桑幾乎都在基層工作,是洛追幫著她帶孩子、料理家務,比自己的父親還要親。她一直在跑洛桑調動的事情,手續差不多了,可聽說當地老百姓希望洛桑能留下。這些老百姓哪里知道,這可是他們一家子日夜期盼的事啊!”

“后來的故事,你都知道了。我一直想寫他們的故事,可惜洛桑走了,洛追也走了,我還是不打擾人家吧。”

“丹鳳眼”陷入了深思。

眼看著入冬,調研組和采訪團一波接著一波來了又走了,村里慢慢又恢復寧靜。“丹鳳眼”發來了微信,說她來到洛追生前的學校,打算寫他的故事。

“愛在家園上空,這個標題可好?”她問我。

“是的,愛在家園上空。”我回道。

編輯導語:

作品通篇表現出大愛的主題,若非心中有大愛,洛桑鄉長為何鞠躬盡瘁,舍棄小家顧全大家,最終倒在了工作崗位上;若非心中有大愛,邱志國怎能忍受愛而不得與生離死別,愿把他鄉作故鄉。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進程中,正是這些看似平凡的普通人,用愛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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