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芳
一九八二年八月,我被父母帶到西藏。那年我十一歲,之前一直在皖南的一個小鄉村生活,由姥爺姥姥撫養。在這十一年的光陰中,父母很少回老家探望,因此我對他們極為陌生。
上學念書學會寫字,爺爺開始讓我給父母寫信,但我不知該寫些什么,都是他說我寫。就著昏黃的煤油燈,我一筆一畫地寫下:親愛的媽媽爸爸。然而我對這個形容詞和兩個名詞的理解,比縹緲的煤煙還虛空。
現在,我已記不清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那片我生長的地方,離開我曾經寸步不離的姥爺姥姥。外面的世界對孩童來說是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好奇心讓我淡忘了路途迢迢的各種不適——暈車、坐飛機的失重感以及高原反應。
當大巴車駛離拉薩機場,呈現在眼前的,一路都是連綿的高山。偶爾見到三四座小屋散落在路邊,有穿長袍的藏族在彎腰勞作。山上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好不容易看得到路邊一兩株樹木,樹枝上也沒什么葉子,比起老家的水清木秀,這里有我無法形容的一種異域荒涼。不知在這高山腳下行駛了多久,昏昏然到達了父母的家,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今后也是我生活的家。
這個屋子在一排平房中的末端,大概十幾平。一共兩間。外間是廚房兼客廳和我們姊妹倆的臥室,另外一間是父母及弟弟的臥室。屋外大門兩側是用玻璃搭建的溫室,種植著一些辣椒和四季豆。各家門前都有塊地,地里沒種什么東西。在兩排平房之間有一個大的花臺,里面盛開著粉紅、粉白、粉紫的花,纖細秀美,后來才知這花名叫“張????? 大人”。
雖正值盛夏,但拉薩卻并不炎熱,鐵皮屋頂下的夜晚甚至還有些許的寒意。早早被父母喊上床休息,清晨起來感覺疲憊不減,依然有些頭昏頭痛,抄著手站在門外打量,這里的天空是加深的碧藍色,白云是濃稠的,都有一種有別于家鄉的質感,也許因為厚重,所以看起來總離人近一些。驀然發現平房另一端的遠處浮映著一幅畫,細看是座依山而建的宮殿,堅實墩厚、氣勢雄偉,之字型的登山道點綴在紅白宮殿的下方,勾勒出壯觀的高原建筑風格。屋頂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金光,在湛藍的背景下愈顯堂皇富麗,他們告訴我那是布達拉宮。
我望著陌生的家人、陌生的環境,像一只被領養的小狗,怯怯地努力著適應新的生活。在這里蔬菜自給自足,溫室長些什么便吃些什么,再去單位的食堂打些飯菜來????? 補充。
九月,我被安排在拉薩一小上四年級。由于從小體弱多病,在家鄉我幾乎沒怎么去上學,所以坐在四年級的教室里,我如坐針氈,語文還好點,組個詞造個句勉強應付的了,但數學就完全不知所云,如同夢游。關鍵每天按部就班地去上學,不再有賴在家里隨心所欲玩耍的機會,我就像脖子上被拴了鏈子,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放學回家寫作業,沒有書桌,就趴在床欄上完成,許多題不會做,寫得相當吃力,母親板著臉在身后時不時往我的本子上瞄一眼,我一口的家鄉土話,在父母面前大氣都不敢出,問問題就更加不敢了。最怕數學測驗家長簽字,小屋的窗臺上放著母親裁衣服的量尺,那也是懲罰我們的用具。每當考試不及格,我就會被拎到屋子中央,被母親抽得在狹小的空間里不停地閃躲。
要說有什么開心的事,只在放學路上,有個頭上盤了彩線辮子的藏族婆婆在賣黑豆。黑豆煮得軟糯咸香,嚼在嘴里,還有八角的香味,我跟弟弟偶爾會花五分錢買上一小包,邊走邊吃,邊吃邊踢著路邊的小石頭,那一刻的美味與輕松,至今想起還回味無窮!
好在不久后,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了一對小白兔回來,并在門前菜地邊緣處搭了個兔窩。我專心地飼養起了兔子,很快忘了學業的壓力。放學之后到處給它們找尋鮮草,由近及遠,我對周邊的了解也漸漸擴大,竟找到一處蘭花盛開的野園子,于是我常常邊拔草邊流連其中,在這些茂密的植物間無憂無慮地閑逛,仿佛又回到家鄉的原野。
天氣逐漸轉涼,倒在門外的洗腳水在早上結起了冰,小兔也很少再出來跟著我奔跑。高原的風凜冽而干燥,我的腳脖一直開裂到腳后跟,血連鞋帶襪粘連在一起,疼得幾乎無法走路,晚上蹲坐在電爐旁烤著凍僵的手腳,淚水悄悄浸進皴裂的臉頰,疼進了心里,越發思念起姥爺姥姥。
生活苦悶單調地繼續,在家鄉自由奔跑慣了的我,在高原尋覓著新的樂趣。雖然住的是宿舍區,但同齡的玩伴兒并不多。小屋五斗柜上那臺小巧的黑白電視機有一天播放了《少林寺》,從此我不再四處尋找玩伴,而且跟著男主開始學著練起了武功。馬路對面的公共廁所,有石砌的十幾級臺階,可以用來“練輕功”。我從三四級開始起跳,慢慢往上增加,結果有一天沒蹦上去,把小腿磕了長長的一條血印,疼得眼淚直流,從此不敢再練。就從兔子的窩棚上抽了一根木棍練起了棍術,房屋旁邊有幾棵叫不出名字的小樹,被我打得七零八落,手心磨出了血泡,以至于筷子也沒法拿了,于是連這項樂趣也中斷了。
我很想逃離這個小屋,投奔少林寺,但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我無處可逃,便經常在隔壁王叔叔家的窗臺下駐足。他是編輯,寫得一手好字。窗臺上鋪滿了他寫的毛筆字,方正秀麗的楷書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墨香漫散到窗外,蜜蜂偶爾在耳邊嗡嗡地掠過,時光在這一刻變得輕柔而美好!
我在高原的小屋里住了一年,完整經歷了春夏秋冬。在這四季變遷中,太陽明亮耀眼地照射著,但屋里始終沒有溫暖的氣氛。少年,還是不識愁滋味的一個時期。對于生活的困苦當時并不在意,但點滴的美好,卻容易記住,哪怕這種美好只有有限的一部分,也會被單純的年紀無限放大,鄭重地置放在心里。
所以三十多年過去,高原澄澈的藍天,閃著金光的布達拉宮,門前的張大人花,秋天飄揚在天空中拖著長長尾巴的藏語叫做“白嘎嘎”的風箏,過年嘗到的青稞酒、酥油茶,路遇的磕長頭的朝拜者……現在想起,依然清晰可辨!
每當有朋友聽說我曾經在拉薩待過這么長時間,便一臉的羨慕狀。雖然于我而言,這并不是什么罕事,但對于許多心目中向往圣地的人來說,鮮有機會慢慢體會這里的風采。于是我便像個寵兒,沾了高原神秘的光,連帶著也受些崇拜!
旅游一小段時間跟扎扎實實在這里工作畢竟不可相提并論,父母一輩在高原奉獻打拼,那個時代的生活是簡陋的,工作是艱辛的。萬里迢迢且交通不便,讓他們也很難探望留在內地的孩子,我們大概是最早的一批留守兒童。這其中的辛酸與親情割裂的無奈也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能體會。
如今的西藏經過一輩又一輩的援藏人員的建設,變得越來越好,高原不再是荒涼貧瘠的模樣,內地有的東西這里都齊全,各項設施也是今非昔比,甚至氣候都變得溫暖宜人起來!更因為開通了內地到西藏的鐵路,當真是山不再高路不再長,這讓西藏與內地的互動變得容易而便捷,西藏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地方。
跟高原小屋一別,再沒有回去過。如今,小屋早就被高樓大廈所取代了吧!雖然當時心心念念地想離開,但每每回憶起來,那一年的時光在我的生命中卻最為特別。父母沒有帶我們去看布達拉宮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樣,而去過的拉薩大昭寺以及羅布林卡也因時間的久遠模糊成一片。越過萬水千山走進它,在那里裝滿一個小孩子的懵懂日常,離開時以為很快就會忘記,但不知為何,每每傳來有關西藏,或拉薩的新聞,總是會專注地聆聽!有朋友聊起高原,對高原有偏頗的印象時,就會著急著去糾正!
又是一年開學季,想起了這段不同尋常的日子。與羅蘭·英格斯·懷德寫的《草原上的小木屋》相比,我的這個小屋缺乏溫情且乏味,但卻是生活的真實。我懷念它,不光因為高原天空的純凈澄澈,更因為這里的簡單質樸!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