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1
那是一曲年代久遠的老歌,在小區的路上由遠而近,正向著樓下慢慢走過來。我一下就聽出這聲音來自于一只播放機,而且它的外殼極有可能是亮紅色的——大約是三四年前,我也給母親買過一只這樣亮紅色外殼、半塊磚頭大小的播放機。小城步行街上那間賣漁具兼賣播放機的小店里,擺放于門前貨臺上的絕大多數播放機的外殼都是這樣的亮紅色,里面內存的兩三百首歌曲,大多都是老歌或者民歌。這種播放機操作簡單方便,適合老年人使用,而它的缺點是播放出的聲音有點炸耳,缺少圓潤,尤其當它的聲音播放得越大的時候,這種缺陷就越是? 明顯。
此刻,這只播放機的音量也很大,那歌曲很大聲地放著,正向著樓下走過來。我幾乎能猜得出來,那“播放機”在走過我們樓下、從樓側過完我們小區之后,會從公廁旁邊的石階梯那里下去。再下面,接住那石階的是博南北路,這路在二三十年前叫作環城路,路下有一家相館叫作“環城相館”,那時候,這路就是縣城的邊了。
這歌曲,它一點一點由遠而近向著樓下靠近的模式以及速度,使我想起了早先這縣城里的“犀利哥”阿國。早前有一年的冬天,阿國常常在那些陽光明媚的上午像這樣地穿過我們小區,他的播放機里的歌聲從遠到近,走過樓下,然后,從石階梯那里下去。也有時候,他一個上午會像這樣從樓下走過兩次,他不停地這樣走著,像是一種無意識的轉經。阿國光著頭,頭上短短的頭發拃著,身子因為冷和瑟縮而向前弓起,兩只手臂抱緊左右衣襟,同時抱緊自己。那播放機就掛在他的左肩上,機子隨著他的每一邁步而晃蕩著,這似乎使他的播放機的聲音顯得越發地響亮。有一點不同的是,阿國的播放機里播放的大多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臺灣女歌手唱的歌。后來,聽說阿國不知什么緣故離開小城去了外地,又在外地為著什么事而被人打斷了一條腿。之后在城里見到他時,他的一條腿已然瘸了,整個人看去也滄桑了許多,沒有了先前那種快樂的神色,跟人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訕訕的。再后來,阿國又不見了,到現在,想是隔了也有幾年了吧。
我在窗下桌前讀韓少功的《個人主義正在危害個人》,耳聽著那歌聲慢慢地向著樓下走過來。大體上可以確定,他不是阿國。那又會是誰呢?我不禁從桌前的椅子上站了起來,隔著窗子向著樓下的路上探望。果然,那也是一個犀利哥,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卓別林式的、因為臟污而顏色暗黑的帽子,身上穿著多層衣服,最外面的是一件西服外套,衣服因為臟而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來,似乎所有的犀利哥們都這樣不分四季地穿著里外多層衣服,且不分四季地不扣上外面衣服的紐扣。甚至于,他們連走路的步態也都有些相像:腳步慢且稍稍地左右打著別,像是患著某種不約而同的腿疾。此刻,這犀利哥慢慢走著,走過樓下,走向了公廁那邊,自然,他將要從那石階那里下去,走到博南北路上去。他會像先前的阿國那樣,背著他的播放機,在這小城的各處轉圈,像轉著他的無意識的經。
在那犀利哥和他的播放機的歌聲走過去之后,樓下院子里復又安靜下來。那棵高大的攀枝花樹,它的花從一月初開起來,直到三月末落盡,整整開過了三個月。在這四月里,它的滿樹灰色的枝杈靜默無語,無花無葉。在這樓上居住多年,我確切知道它的葉子將會在五月初的陽光里萌發起來,并且,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迅速撐開成一樹巨大的綠陰。
在攀枝花樹下西面是檔案局,這棟灰色的有著外掛樓梯的三層磚混結構老樓,它自身已幾近于是這座小縣城的一頁“檔案”。眼下,檔案局已經在縣城新區建蓋了新的辦公樓,再過不久,這棟老樓就要結束它的使命。在這樓的樓前空地以及樓頂平臺之上,平日常供鳥雀們蹦跳閑踱,成群落在樹上的鳥雀們有時從樹上飛到那屋頂上,有時則從樹上飛下來,落在樓前的空地上,尤其是那些麻雀,一點也不懼人。樹下院里平日常有老人帶著孩子來閑坐,孩子們看到地上蹦跳的麻雀,常要開心地追逐。
樹下東側是覆著拱形藍色鐵皮屋頂的門球場,最近這幾個月來,一直不見有人在里面打門球。
樹下南面坐南向北的抱臂式兩層瓦屋頂老樓是縣委早先的辦公地,現在是縣老干部活動中心,平日里大多安靜著,只有樓側蓋了灰色鐵皮屋頂的那間乒乓球室,早晚常有人在里面打球。
在我們的樓前空地和門球場之間,有四塊被一個“+”號分隔開的方形花圃,里面種了一些樹木,因為樹種的差異,顯出高矮參差的樣子。在樓前右側靠著檔案局這面有一架紫色三角梅,早先因為太過繁茂,被檔案局請人來砍去過一次,而今數年過去,那三角梅重又長成了一大篷,它的一部分已爬上了側面的一棵高樹,并纏縛住了它。在這架三角梅的西面,更高一臺上的那株像皮樹枝葉厚密得漏不下陽光來。樹下的水泥方桌前,常有青春悠長煩悶無聊的孩子三五成群地在那里消磨他們的長日。
“世界由參差不齊、各具特色的事物構成,然而,我們的弱視使我們看到的不過是一片連綿不斷、模糊難辨的迷霧。”佩索阿說。他確切,“每一天都是獨特的,世界上絕無與之相同的另一天。唯有我們的心靈認定—發自內心卻錯誤地認定—切事物歸于同一和單一?!睘榇?,他發現:“那種單調不過是我自己的單調”;“單調源于我自身”。
樓下院子里的安靜,那棵攀枝花樹的安靜,檔案局的灰色老樓,而今重漆成淺黃色外墻的縣委老樓,覆著藍色鐵皮屋頂的門球場,方形花圃里高矮的樹木,紫色的三角梅,葉子闊大而厚的橡皮樹—這一切在這個上午顯出某種無意識的單調。院子里此刻沒有帶著孩子的老人,橡皮樹下沒有坐著半大的孩子。乒乓球室里這時候也沒有打球的聲音。“每一天都是獨特的,世界上絕無與之相同的另一天。”如果等一會兒或是下午,這院子里來了帶孩子的老人,那橡皮樹下坐了樣子看上去很不羈的、嘴上斜叼著煙卷的半大孩子,傍晚的時候,那乒乓球室里又傳來了打球的聲音——即便所有這些人,他們都是昨天或是前天來過的那些人,而今天的他們,其實也已經跟昨天或是前天的他們不一樣了。如果此刻我望著樓下安靜的院子,感覺出了某種單調,用佩索阿的話說,那單調源于我自身,它來自我的內里。
稍有意外的是,那犀利哥的播放機的歌聲在將近十一點鐘的時候再次經過了樓下。和阿國早先的路線不同,他的歌聲不是又一次從小區的外面進來,從遠到近地走過樓下。我發覺到,這回他是從石階梯那里返上來的,經過公廁的面前,走過樓下,走過那株三角梅,向著小區的外面走去。那歌依然很響地播放著,聲音響亮而炸裂。我在窗下聽著那歌聲慢慢走出小區,腦子里顯出他的慢且稍稍地左右打著別的步子。
2
若是細數起來,在小城漾濞的四面,遠遠近近地,也頗有些可去的所在。
年后,正月未盡,從縣城往里、溯漾濞江而上,河谷田壩里的油菜花漸次熱烈起來,一片一片,黃得耀眼。若是單只坐著車在路上看看,也還不覺得怎么,待特意地爬上某座山上去,擇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再看河谷里,那成片成片的黃便頗壯觀了,仿佛是誰在這春日里打潑了一大罐明媚的油彩,使那色彩沿著江的兩岸,大片大片地流淌和漫延。當中,又因著田塊的分割,使那色塊被隱約地裁劃出了不同的形狀,或成方塊,或若月牙,或比鳥翼,或似風旗。近幾年縣里常用來做展示的幾幅漂亮的漾江俯瞰圖,便是漾濞的攝影師們在這樣的視野里拍下來的。
陽歷三月中,秀嶺的漫山梨花和蒼山西坡的百里杜鵑相繼將花事推向高潮。春光爛漫,山路上熙熙攘攘盡是看花的車,滿山上男男女女盡是看花的人。而待這白的紅的都開盡,五月初,大浪壩的報春開得一片幽柔粉紫,如夢似幻。
季節由春入夏,五月漸行漸深,在漾濞,滿目的核桃林漸漸由先前明亮的翠綠轉向深濃。我一向覺得,在所有的樹陰里,核桃樹的綠陰,似乎總是有著比別的樹木更加清涼的質地。隨著入夏日漸炎熱起來的天氣,在小城漾濞,人們開始在周末往光明的核桃林里走,那核桃林下清幽的農家院落,最是消夏的好所在。然而,在我的心里,卻一直向往著在七八月的雨季,去光明的核桃林下聽一夜的雨聲,尋一方幽靜的農家院子,在夜靜更深里,聽悄然前來的雨落在頭頂的屋瓦上。雨在初時是輕細的,需用心才能分辨。漸久,聽那隱約的雨聲終于慢慢地匯成了門外。屋檐下輕輕的嘀嗒聲。人在床上醒著,心像是從塵世里洗脫出來,重新變回一滴干凈的水。當然,在夏末初秋的早晨,看潔白的云霧緩緩地漫過這核桃林下的村莊,又或是在有月的秋夜,看清明的月色自蒼山融融落下,落進村莊古老的時光里去,也是美的事。
冬天,在小城里,大多數的人們只需憑窗便可見蒼山上的雪,看那雪依著蒼山逶迤的線條,若一條潔白的玉帶飄逸于高遠的山頂之上。有時候,遇著幾日寒雨,氣溫陡降,待雨霧散去,便見那玉帶往下寬延了不少,且依著蒼山在漾濞這面的陡峻山勢,顯出了一道一道白的皺褶來。舊時漾濞縣志上所列的“漾濞八景”、“雪映漾川”是其中的一道。而看蒼山雪景更好的所在,應該是在與蒼山遙相對望的秀嶺山的高處吧。據傳,舊時在那山上的博南古道旁曾有一間大覺寺,在大覺寺的山墻上,曾有途經的文人墨客題下的遙看蒼山雪景的詩。
此外,稍遠一些的還有石門關和福國寺,石門關高處的玉皇閣,平坡的馬尾水,美翕的巖橋一線天,又兼縣城近旁的文殊院、竹林寺、普光寺等各處幽靜的寺宇觀閣,可去的地方不少。晚飯后的散步時光,人們常去的是老街、云龍橋,或是縣城的東片區,這片新城區這兩年更加擴展和熱鬧了起來,幾家地產公司紛紛在這里落戶,引流著這縣城的人氣。想要多走一段的人們則會去皇莊坡。而若是周末的閑走,許多人會去縣城隔江對岸飛鳳山的望江亭,在亭下聽聽松風和鳥鳴,憑欄看看一覽無遺的小縣城。
一般情況下,人們在晚飯后的散步、轉城,時間會在一個小時到一個半小時左右。若是周末或者假日會稍稍遠足,會用上半天或是一天的時間,人們去爬望江亭,去看漾濞江岸的油菜花,去秀嶺看梨花春雪,去蒼山西坡大花園看杜鵑紅遍,又或是去福國寺等處,聽聽寺里的鐘磬,吃一盞寺里的清茶。—人們從家里出發,去抵達某一處預先想好的所在,之后,又循著一種不變的慣力或者召喚,重新走回到家里,走回到那個出發的原點上。
我是個極難得出門的,一年中絕大多數的時間里,總是安靜地蟄伏在這小城里,像一只蜘蛛安靜地蟄伏在它費力自織的網上。也有那樣少少的時候,我提上一只小箱子,搭了動車或是飛機,出一趟稍遠的門,前往某個去過或是未曾去過的地方,在那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時光里待上三日五日,之后,便又稍稍有些迫切地原路返回到這小城里,回到自己熟悉和舊有的生活當中,像一滴重新落回到桶里的水,很快地,成為里面不再能夠分辨的一滴。
一個小時,一個半小時,半天,一天,三日五日——我們走出家門,去到某個事先想好的地方,抵達,然后往回走。我們仿佛是一只彈彈球,彈出去,毫無意外地收回來,再彈出去,再收回來,我們被自己毫無意外地掌握著,或者是被某只看不見的、甚至是未曾意識到的大手掌握著,在長久的、毫無意外的安全里,偶爾,會遙遙地想象一次奮力的掙脫和出走。
“我不曉得我要做什么。我只是要出門看看人家,然后自己想想?!泵绹骷疑嵛榈隆ぐ驳律男≌f《小城畸人》里,那個在小城的報館里當記者的年輕人喬治·威拉德這樣對他的母親說。他告訴母親:“我要離開此地了?!薄拔也粫缘梦覍⒁绞裁吹胤饺セ蚴侨プ鍪裁词?,但是我要走了?!眱鹤拥脑?,使得這母親渾身顫抖。然而,過了一會兒,這孩子在橫在母子間的尷尬的寂靜中又說了一句話:“我料想這一兩年我還不會走,但是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彼脑?,不是為了安慰母親的傷悲,而是因為出走這件事本身的不易。在英國作家柰保兒的小說《米格爾街》里,那個把一筆錢交給中介,想要離開米格爾街去委內瑞拉的理發師博勒,在錢被騙去之后,最后被扔在了一片沼澤地——那并不是說好的委內瑞拉,而只是離他出發的城市并不遠的一處所在。博勒最后又回到了米格爾街,回到了他的從事木匠、清潔、養殖、修理、制作煙花炮的勞動者鄰居們中間,重新回到了他的舊有的生活里。
“我的命運在向前發展,盡管我沒有去任何地方;我的時間在向前推移,盡管我仍留在原處?!迸逅靼⒄f。
秀嶺的梨花開了又謝,蒼山西坡的杜鵑落了又紅,福國寺的那杯茶,還在那年秋天的某個下午里冒著裊裊的熱氣。
我們,還在原地,像一滴從未離開過水桶的水。
3
那個人坐在網球場的綠色網墻下,右手扶著他的那支黃褐色的、表面涂了亮光漆的彎柄手杖。在他的腳下,是一面大約三米長、兩米多寬的上窄下寬呈斧形的斜坡,就著坡勢,他的右腿向右前方放直,左腿則將膝蓋屈起,腳掌落地。與他的黑褲子和同樣黑色的中長款硬面料連帽外衣相對,他的那件藍色襯衣顯出一抹孤獨的亮色。隔著腳下兩米多寬的斜坡,他正安靜地看著對面的一棵樹,那樹上濃密的葉子,被夏天傍晚最后的陽光打出一片翠綠的亮澤。
我從斜坡的腳下走過,要去約好的路口和朋友相遇,然后一起去散步。我的腳步幾乎沒有停留,這個人很快被我留在了身后,連同他所面對著的樹,以及他腳下的斜坡,他身后的地面已經多處毀壞,幾年不見有人在里面打網球的空空的網球場。然而,他分明刺痛了我,是的,他獨自坐著、面對著一棵樹的孤獨刺痛了我。更確切地說,是他的孤獨刺痛了我的隱秘的孤獨。在他腳下的斧形斜坡是我們小區和旁邊的休閑文化廣場的過渡,早先這里是用一道墻隔開的,數年前,那道墻被拆去,然后打上了這道斜坡,小區和文化廣場就此連在了一起。文化廣場是這片城區里夜晚的熱鬧去處,跳廣場舞的,溜娃的,閑天的,旁邊籃球場上打籃球的,熱鬧成一片。其間,廣場舞的音樂成為這所有熱鬧的背景,直到晚上九點多十點,廣場上的人聲才漸漸散去。而此刻,這廣場上所有的熱鬧都還沒有起來,傍晚六點半這個時間,可能許多人都還沒有吃好飯,又有一個原因或許是因為這傍晚最后的陽光還有著灼人的熱度,所以人們都還在家里沒有出來。斧形斜坡腳下隔著小區通道的對面,一樓的一戶人家開的“小西瓜”冷飲店門外,此刻還沒有一個人影。沒有聲音的廣場,空閑已久的網球場,沒有一個顧客的冷飲小店,加上一只在夕陽的斜光中在小區的通道上散漫走著的黃白色小狗,讓一個人的孤獨顯得那樣地突兀和醒目,以致刺痛了從旁邊走過????? 的人。
其實他的孤獨,我已經不是第一次遇見。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縣郵政局的屋檐下。位于漾江路和蒼山中路交叉的十字路口西南角的縣郵政局,它的淺半月形設計的屋檐下,早晚常有住在附近的老年人在這里閑坐談天。身后的兩道卷簾門內,是郵政營業廳及郵儲銀行的營業部。我每天上下班,都要從這里走過,為此,常在這里閑坐的老人,他們的面孔便大多都熟悉了。那天早晨,我上班從這里走過的時候,見有個人獨自坐在檐下的階上,右手里扶著一支彎柄手杖。這個時候,檐下階上除了他,并沒有別的老人。這是這屋檐下新出現的一副面孔,而且他的年紀也不在老年人的行列。他很清瘦,看著街景的眼神里有著深切的孤獨,以及與這座小城的距離感。從他的情形里,我大體能夠確定,他不生活在這城里,但是眼下,他待在這城里,并且不會很快離開。果然,我后來又遇見了他,有時他依然坐在郵政局的屋檐下,有時候他在路上慢慢地走著,我于是發現了他的右腿有疾,他拄著那支手杖,走得很慢。然而我感覺到,他走得慢不只是因為他的腿疾,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并沒有一個地方需要趕著去—他唯一需要的,只是度過時間。
這個孤獨的人,他的情形使我猜想,他應該是因為腿疾,為了治療以及休養的需要,而寄住在這城里的某一間光線暗淡的房間里。而且,從他的眼神里我幾乎可以確定,他在這城里每天最后要回去的那個地方,并沒有任何溫暖在等待他。我有時候走過他的身后,眼睛看著他慢慢走著的枯寂背影(他大多穿著黑色褲子和那件黑色連帽外衣,他的清瘦使得身上的衣服顯得空落);有時候是正面遇見,我從他的枯寂的嘴唇上,搜尋不到溫暖飲食以及愉快說話的痕跡;我從他的同樣枯寂的眼睛里,搜尋不到欣賞風景以及安然睡眠的影子。他走得慢,我走得快,于是很快地便錯過去了。錯過去之后,我有時候會回過頭看他的背影,就像是在鄉間的小路上,走過一叢葉子邊緣帶鉤刺的植物,有一種刺痛,迫使我忍不住回頭。他拄著手杖,慢慢地往前走著,并沒有什么地方要去。
事實上,在這車來人往的熱鬧的城里,一直以來總有許多孤獨的人。我最常遇見的和感受最深的,便是那些早晚坐在郵政局的半月形屋檐下的老人,有時候是一兩個,有時候是三五個,在他們的聚坐或閑天里,流露出他們長日的寂寞和孤獨。而與他們的因為聚坐而相對隱含的孤獨和寂寞相比,我的一位老鄉大哥,他的孤獨就像荒原上的一棵枯樹般突兀。論年紀,他只是六十左右,或許還不到六十。他之來這城里生活的原因,是因為四個孩子都已長大,并且在外就業成家。他的最小的女兒如今工作和生活在這縣城里,去年剛生了孩子。在妻子來照顧女兒并給女兒帶孩子之后,他終于也離開老家,來到了這城里。然而這大哥,他的樣子表明,他一直還未能融入這城市的生活。他每天起得很早,早起上班,??匆娝氉砸蝗硕自诮峙阅骋粭澐孔娱T前的臺階上,又或是坐在一心堂藥店門前的彩色坐凳上。他甚至連抽煙都沒有,他沒有任何動作,他只是那么坐著,眼睛看著面前的街道。我有時候遇見他的妻子,這嫂子是個熱情開朗的人,遇見她的時候,有時候是買了大兜小兜的菜回來,有時候是和女兒一起,帶著小孫孫出來散步。而老鄉大哥,他不買菜,不抱孩子,不與人交談,他所有出現在街上的時間,幾乎都是蹲或坐在什么地方,然后看著面前的街。又或者,他并沒有看,他甚至沒有看見從他面前走過的人,有好多次,我向他打招呼他都沒有反應過來。他在這街旁,只是孤獨地度過他的時間。
再后來,就來了這個拄杖的人,這個孤獨的、和老鄉大哥一樣不見說話的人。當然,老鄉大哥獨自坐在街旁時也不說話,但回到家里,嫂子和女兒女婿會跟他說話,而這個拄杖的人,他應該沒有。他有時獨自坐地郵政局的屋檐下,有時拄著杖慢慢走在街旁的人行道上,在我們小區的路上,我也遇見了他幾回,看他走路的樣子,他的腿在短時間內還不會好,他還要在這并不屬于他的城里,度過許多孤獨的清晨、中午和傍晚。
然而,我后來回想起他坐在網球場的綠色網墻下的那個傍晚,想著他獨自坐著,面對一棵樹時顯露出來的孤獨,竟覺察出他的某種勇敢。不只他,不只常常獨坐的老鄉大哥,不止早晚坐在郵政局屋檐下的這城里的孤獨老人,事實上,絕大多數的人們總是孤獨的。有一次,女兒這樣說我:媽媽,你去跳廣場舞吧,你看旁邊這廣場上,好多人跳,珍秀孃和阿紅孃也在里面呢。你去和她們跳吧,別總是一個人待在家里。女兒這么說的時候,是她看見了我的孤獨。我許多時候晚飯后和朋友相約去散步,除了稍稍的運動,還有更重要的是為了逃避或者掩蓋孤獨。生命自身固有的境地,使得我們大多數人都有不能被解救的孤獨,然而,在大多數的時候,我們都不夠勇敢,不敢勇敢地面對和顯露出自已的孤獨。我想起那次女兒叫我去跳廣場舞的時候,我感到了稍稍的不適,因為著她戳穿了我的孤獨。與我相比,這個拄杖的孤獨的人,他是勇敢的(哪怕是被迫),他坐在傍晚的天光里,看著一棵樹,沒有遮掩地向著這個世界坦露出了他的孤獨。
我記起四五年前,在郵政局的半月形屋檐下,曾經出現過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大媽,她帶著一卷鋪蓋,夜里打開鋪在地上,就睡在這屋檐下。早上起來,她再把鋪蓋規整地卷起來,在外面裹上一張厚的塑料布。她抽煙,穿傳統的長裝,包頭帕,長著老年斑的、筋脈虬曲的手腕上似乎戴了一只銀手鐲,或許兩只耳垂上還有質地不是很好的綠白色玉耳環。她的情形,似乎是從某個鄉村的家里負氣出走的樣子。她在這檐下待了幾天之后,開始拾起了紙板和塑料瓶,然而她的樣子,仍然和這城里的拾荒老人們有著明顯的差別。
大概有幾年吧,她在這城里待了。她的“住所”有時在郵政局的屋檐下,有時挪到隔街對面的老農行的屋檐下,又或者挪到了別的可以遮雨的什么地方。直到有一天,突然聽人說,她去世了。
不止她。多年以來,曾經在郵政局的屋檐下出現的孤獨的老人們,有好幾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離去。
孤獨的人走了,把孤獨交還給了這個世界。
那個拄杖的人,等什么時候他的腿好了,他應該就會離開這城,回到他來時的地方去。
所有孤獨的人,他們最后,都將遠遠地離開—不論去往何處。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