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臻,駱 姚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暨歐洲文明研究院,天津 300387)
《時憲歷》①1736年(清乾隆元年,朝鮮英祖十二年),因避乾隆帝御名“弘歷”中“歷”諱,改稱《時憲書》。是中國古代第一部以西方天文學理論、數據編制的歷書,是明末清初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標志產物,同時,清朝立國初便每年頒賜《時憲歷》給屬國朝鮮,《時憲歷》亦是中朝政治文化交流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一直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楊昭全、石云里、汪小虎等學者對中朝歷法交流研究做出了開拓性貢獻②楊昭全:《中國—朝鮮·韓國文化交流史》,北京:昆侖出版社,2004年;石云里:《中朝兩國歷史上的天文學交往(一)》《中朝兩國歷史上的天文學交往(二)》,《安徽師范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14年第1期、第2期;石云里:《西法傳朝考(上)》《西法傳朝考(下)》,《廣西民族學院學報》(自然科學版)2004年第1期、第2期;汪小虎:《明代頒歷朝鮮及其影響》,《史學月刊》2014年第7期。,遺憾的是缺乏對《時憲歷》這一具體歷書的專題探討。相較之下,韓國學者對此問題給予了更多關注③(韓)李昌益:《〈時憲歷〉譯注中出現的時間選擇意義》,《宗教文化批判》第1輯,2002年;(韓)姜英心:《17世紀天文歷法書籍傳入朝鮮與天文歷法認識的變化——以接受西方歷法〈時憲歷〉為中心》,《梨花史學研究》第32輯,2005年;(韓)具滿玉:《肅宗代(1674—1720)天文歷算學的改革》,《韓國實學研究》第24輯,2012年;(韓)金瑟祺:《肅宗代觀象監的〈時憲歷〉學習:以乙酉年(1705)歷書事件和觀象監的應對為中心》,《韓國科學史學會》第39輯,2017年;(韓)樸權秀:《歷書與歷史:朝鮮后期象數學的年代記書與〈時憲歷〉》,《東國史學》第64輯,2018年。以上作者姓名、論文題目均為筆者翻譯,若有錯漏,望方家指正。,但《時憲歷》傳入朝鮮和朝鮮王廷對其受容的概況,以及所揭示的彼時中朝封貢制度和朝鮮對華觀的嬗變等問題仍未得到深入研究。有鑒于相關研究尚有可供擴展的空間,本文考察了《時憲歷》由中國傳入朝鮮,以及朝鮮王廷受容與采納《時憲歷》之歷程,并進一步探析明清時期朝鮮王朝對華觀以及中朝封貢制度的變遷,以求教于方家。
中國與朝鮮半島各政權(以下簡稱“朝鮮”)構成了最具代表性的封貢制度。中朝封貢制度源遠流長,正式確立于唐朝與新羅時期,其后歷代沿襲。朝鮮作為封貢制度內典型的屬國,長期接受中原王朝的頒歷。徐浩修在撰寫《國朝歷象考序》時就考述道:“東方自古受朔于中華,不別立書器,新羅之用麟德大衍,高麗之用宣明授時。”[1]到李氏朝鮮時,仍承襲前制受朔于明朝,行用明朝之《大統歷》。
明末,徐光啟、李天經等明朝官員與鄧玉函(Johann Schreck)、羅雅谷(Giacomo Rho)等耶穌會傳教士合作編纂了《崇禎歷書》46種,共計137卷。然未及行用,明朝便覆滅了。1645年(清順治二年,朝鮮仁祖二十三年),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將《崇禎歷書》稍事刪并、增訂,呈獻清廷,清廷納之,將其更名為《西洋新法歷書》,并根據新法編制歷書《時憲歷》,作為國內及藩邦的欽定歷書付梓印行天下。作為頗為典型的屬國,朝鮮每年數次派遣使團赴中國納貢,中朝兩國使臣往來絡繹不絕。明清鼎革,東亞世界秩序發生重大變革,但傳統的中朝封貢關系并沒有中止,赴京使行依舊頻繁。以《時憲歷》為代表的西洋歷法和測量儀器等通過赴京使行這一“文化導管”持續不斷傳入朝鮮。現對明清時期朝鮮引進、學習西洋歷法的過程做一簡要梳理,以便勾勒西洋歷法在朝鮮的傳播概況。(見表1)

表 1 朝鮮引進、學習西洋歷法一覽表

續表
爬梳相關史料,并結合史實,《時憲歷》及西洋歷法在朝鮮的受容歷程可大致劃分為三個階段:
可考的西洋歷法傳入朝鮮王朝的最早記錄是1631年(明崇禎四年,朝鮮仁祖九年),陳奏使鄭斗源及其譯官李榮后在登州結識了葡萄牙傳教士陸若漢(Jeronimo Rodriquez),陸若漢贈送給鄭、李二人許多漢譯西學書和西方器物。《國朝寶鑒》詳細記載了鄭斗源所攜回的書籍,其中包括一冊《治歷緣起》、一冊《遠鏡說》①《國朝寶鑒》卷35,韓國首爾大學奎章閣影印本,辛未年(1631年)七月:“《治歷緣起》一冊、《天文略》一冊、利瑪竇《天文書》一冊、《遠鏡說》一冊、《千里鏡說》一冊,《職方外記》一冊,《西洋國風俗記》一冊,西洋貢獻《神威大鏡疏》一冊、《天文圖南北極》兩幅、《天文廣數》兩幅、《萬里全圖》五幅,《紅夷石包題本》一冊。”。后世文人對此事也有頗多詳明的記載,如李瀷記載:“亦以大炮授斗源,使啟知于國王,又授治歷緣起一卷,天問略一卷,遠鏡說一卷,職方外紀一卷,西洋貢獻神威大鏡疏一卷,及千里鏡、自鳴鐘、鳥銃藥筒等物。”[2]與《國朝寶鑒》的記載雖有所出入,但鄭斗源傳入《崇禎歷書》中的《治歷緣起》《遠鏡說》兩種歷法書籍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鄭斗源回國后,向仁祖呈交攜回的書籍和器物,但卻被司諫院官員斥責:“其所上進之物,圖為巧異,無所實用者多,而盛有所稱引,其不識事理,甚矣”[3]。仁祖本因鄭斗源所獻之千里鏡、火炮等物品可用以抵御外辱,欲嘉獎鄭斗源,后因諫院的勸阻而收回加資之令。史載:“上以其志在御敵,特加一資,因諫院啟還收”[4]。
作為質子的昭顯世子曾在北京與湯若望友好交游,并在1645年(清順治二年,朝鮮仁祖二十三年)回國之時帶回湯氏所翻譯的天文、算學、圣教正道書籍,其中就包括收錄于《渾天儀說》的《地球十二長圓形圖》。但昭顯世子回國后很快便離奇死亡,其帶回的西學書籍也因宮中四起的謠言而被燒毀,未對朝鮮產生太多影響[5]234。
這一階段,傳入朝鮮的主要是《崇禎歷書》的部分書目,傳入的數量有限且具有偶然性,朝鮮使臣或王室成員無意間獲贈西洋歷法書籍,便將其帶回朝鮮,主觀搜集的意圖并不強烈。此外,由于中國還未推行新法,朝鮮統治者一開始對于新傳入的西法歷書、器物并不十分重視,反而將其貶為毫無價值的物品,束之高閣甚至焚毀。
《時憲歷》自仁祖朝便通過各種途徑傳入朝鮮,但朝鮮官方對《時憲歷》的容受與采納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分階段、逐步采納。從1791年(清乾隆五十六年,朝鮮正祖十五年)徐浩修的啟述可見一斑:“仁祖朝故相金堉,始請用《時憲歷》,至孝宗朝,始以新法,推步日躔月離,至肅廟朝,始以新法,推步五星,至先朝初年,始用《時憲歷》后編法,而術數初創,方書未熟,八道太陽時刻、節氣早晩,尚未別為立成,載諸歷書,實為闕典之大者”[6]46冊248。《時憲歷》在朝鮮最終被采納的重要轉折點是清朝頒行《時憲歷》。
1644年(清順治元年,朝鮮仁祖二十二年),清軍入關,建立起全國性政權。新舊王朝更替之際,新王朝往往要通過改正朔、易服色等措施昭示政權的正統性。因此,清朝接受湯若望進呈的由《崇禎歷書》改編的《西洋新法歷書》,并據之修訂《時憲歷》。1645年(清順治二年,朝鮮仁祖二十三年),清朝正式以《時憲歷》通行天下。
同年6月,行護軍韓興一護送鳳林大君自清回國并帶回湯若望所撰《改界圖》及《七政歷比例》,呈獻朝廷,并上奏建議觀象監“審察裁定,以明歷法”[6]35冊226。觀象監提調金堉在認真研究《新歷曉式》①韓興一所赍回之歷書。后認為,元初郭守敬、許衡等所修訂的《大統歷》立法甚密,但畢竟已經行用三百余年,積時已久,傳統歷法的壞敝日甚,與現時不相吻合,而現在正是借新法改革舊法之時機,于是上啟陳情道:“中國自丙子、丁丑間,已改歷法,則明年新歷,必與我國之歷,大有所徑庭。新歷之中,若有妙合處,則當舍舊圖新,而外國作歷,乃中原之所禁。雖不可送人請學,今此使行之時,帶同日官一二人,令譯官探問于欽天監,若得近歲作歷縷子,推考其法,解其疑難處而來,則庶可推測而知之矣”[6]35冊254。金堉認為清廷已經改革歷法,因此其明年的新歷必將與朝鮮歷書迥然不同,應除舊布新,吸收新法可取之處,但由于中國嚴禁邦國作歷,金堉建議在赴京使行中帶一兩名日官,于清朝欽天監潛學歷法。
適時,謝恩兼奏請使金自點、洪振道等從北京回來,并帶回新歷《時憲歷》。觀象監官員對其考見后發現,《時憲歷》所載大小月與朝鮮舊歷一致,但在時刻制度、二十四節氣安排上存在較大差異,同時,由于傳入的僅是歷書,無法獲知其推演計算的原理、數據、方法,于是建議“必得諸率,立成各年縷子,然后可以知作歷之法。使能筭之人,入學于北京,似不可已”[6]35冊254。仁祖對此表示贊同,并決定遣送“極擇術業高明者”赴清學習《時憲歷》歷法。
當得知清朝已經改行《時憲歷》,部分朝鮮士人已意識到西洋歷法的重要性,上疏推崇新法,其提議得到了統治者的采納,朝鮮王廷正式開始了一系列遣學日官、潛買歷書的行動。1646年(清順治三年,朝鮮仁祖二十四年)6月,謝恩使李景奭出使清朝,四處求購《時憲歷》,而得之甚難,且未能拜訪湯若望向其問法,最終“景奭之行,使求其法而不能得”[6]35冊278。李景奭只得花費數十兩白金使被俘在清的李奇英從湯若望處購買歷法書籍,以待他日來取。
1648年(清順治五年,朝鮮仁祖二十六年),謝恩使洪柱元自北京回國,帶回清廷頒賜的歷書,《朝鮮王朝實錄》記載:“謝恩使洪柱元回自北京,清人移咨送歷書,所謂《時憲歷》也”[6]35冊318。此事標志著清朝正式向朝鮮頒送《時憲歷》。朝鮮官員研究清朝所頒發的《時憲歷》,發現其與朝鮮舊歷在節氣、閏月安排上有所不同,于是當年又派遣日官宋仁龍赴清學習《時憲歷》算法,但清朝嚴禁私學天文歷法,因此宋仁龍只得訪見湯若望一面,而后帶回湯氏所贈送的十五卷《縷子草冊》《十丈星圖》等歷法書籍,回國再對書中的奧理加以鉆研。
1650年(清順治七年,朝鮮孝宗元年),朝鮮王廷因西洋歷法不易曉解,擇定5名日官多加探求推究,其中日官金尚范盡心鉆研,學力勝于眾人,在日躔月離驗算上憬然有悟,于是承旨尹得說上啟建議:“此人(金尚范)入送北京,方便質問,則庶有傳學之漸,而今番之行,適值多事,恐未便易,姑先升差教授,以實其勞,仍令益加致精,期于洞曉,后行入送”[3]。得到了孝宗的同意。次年,金尚范赴清于觀象監學習,經過一年的苦心學習,終于掌握了《時憲歷》的推演、計算方法,并購買了歷法書冊帶回本國。
朝鮮一系列引進西洋歷書、遣學日官的舉措終于取得成效。1652年(清順治九年,朝鮮孝宗三年),金尚范回國后潛心習讀歷書,晝夜測算,終于獨立創制出朝鮮翌年的歷書,即《單歷》,并且與《時憲歷》對照,幾乎毫無紕繆。翌年,觀象監上啟:“《時憲歷》出來后,以我國新造歷考準,則北京節氣、時刻,與時憲單歷,一一相合,我國單歷,與《時憲歷》中,各省橫看,朝鮮節氣、時刻,亦皆相合,雖有些少換次之處,而亦非差違。自甲午年(1654年),一依新法,推算印行為當”[6]35冊605。觀象監正式提出要印行推廣新法,并且,念及改歷事勢甚難,觀象監請求嘉勉在改歷中“累朔推算”的日官金尚范和“多周旋之勞”的譯官李點。觀象監的請求得到孝宗的應允,金尚范、李點分別得到加資和賜物的獎賞。《時憲歷》也得到了朝鮮統治者的采納,成為朝鮮王朝的官方歷書,1654年(清順治十一年,朝鮮孝宗五年),朝鮮王廷將《時憲歷》正式頒行全國。
這一階段,是朝鮮引進《時憲歷》及學習“時憲歷法”的關鍵時期,朝鮮派遣歷官入清學習“時憲歷法”和貿買西洋歷法書籍赍回朝鮮的次數較多,頻率較高。究其原因,與清朝已經頒行《時憲歷》、朝鮮王廷急于學會《時憲歷》的推演方法密切相關。
正式將《時憲歷》在全國刊印施行后,朝鮮王廷仍繼續派遣使臣赴京學習歷法,但是由于本國歷官已經基本掌握了《時憲歷》推算方法,可以獨立編制本國歷書,因此派遣歷官往往是按需派遣,當發現本國歷書出現差繆或清朝歷法更新時再派遣歷官入清學習歷法、訪覓書籍,頻率明顯低于第二階段,間隔時間也更長。但此階段有兩個較為特殊的時間段值得注意:其一是1666年(清康熙五年,朝鮮顯宗七年),清朝發生“康熙歷獄”,清廷廢《時憲歷》,復用《大統歷》。面對清朝的變故易常,朝鮮王廷內部經過一番爭論,決定“單歷一張,急先印出,斯速頒布,而前用《時憲歷》,今雖不用,亦宜年年印置,以憑日后推步之差錯,如前《大統歷》印出之為也”[6]36冊532。“康熙歷獄”平息后,清朝于1670年(清康熙九年,朝鮮顯宗十一年)復行《時憲歷》,朝鮮也“自庚戌年,還用《時憲歷》”[6]38冊74。《時憲歷》恢復了朝鮮官方歷書的地位,其后未發生大的反復。從清朝行用《時憲歷》,朝鮮對《時憲歷》的態度由冷淡陡然轉變為熱忱,到朝鮮緊隨著清朝形勢的變化對《時憲歷》彈壓、復用,可見,在引進《時憲歷》的過程中,出于西方歷法更加精確、科學的原因僅是次要,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朝鮮需要使本國的歷法與清朝保持高度的統一性。
其二是從1726年(清雍正四年,朝鮮英祖二年)開始的近20年間,朝鮮從清朝引進歷法的活動再次變得頻繁。這是由于康熙、雍正時期,清廷先后編訂并行用《歷象考成》及《歷象考成后編》,朝鮮王廷一時無法掌握其推筭之法,這使得朝鮮歷書和清朝歷書出現較大差違。1728年(清雍正六年,朝鮮英祖四年),右副承旨洪景輔認為,雖然前年已經遣送歷官學得《七曜算本》,但更為關鍵的是《歷象考成》《細草》二書,于是上疏道:“而第非《御定歷象考成》及《細草》等冊子,則亦不能推算成歷云,此兩冊甚緊要,不可不及時貿來趁即校正,而為此更送歷官,亦貽夫馬之弊。令今番使行,指授行中解事譯官,求貿兩冊以來,價本則以不虞銀出給宜當,以此分付”[3]。其建議得到英祖的應允。朝鮮王廷為研習清廷最新的歷法,以使本國漸次失準的歷書盡快與《時憲歷》密合,不惜花費大量人力物力。1741年(清乾隆六年,朝鮮英祖十七年),由于本國推算的歷書與清朝相較仍有差違,朝鮮王廷接受觀象監的建議,規定此后出使清朝均擇送一名歷官隨行,“而每年差送,永為定式”[6]43冊32。派遣歷官入學清朝由原本的按需、不定期派遣轉變成為每年派遣的定制。直到1745年(清乾隆十年,朝鮮英祖二十一年),歷官安國賓將“新修諸法,無遺學來,果能行用而不差”[3]后,朝鮮王廷潛學歷法的活動才再次趨于疏散。其后,1763年(清乾隆二十八年,朝鮮英祖三十九年),遣送歷官之制改為“三年一次入送”[3]。
1782年(清乾隆四十七年,朝鮮正祖六年),朝鮮在充分吸收西方先進歷法知識的基礎上,制成《千歲歷》,“以時憲法推步千歲歷及百中歷,鋟印頒行”。正祖在《千歲歷》卷首對比了古歷和《千歲歷》,古歷用平氣法,而《千歲歷》用定氣法①平氣法即以二十四節氣把一回歸年平分成24段,每段的長度正好相等,而定氣法則考慮到太陽周年運動的不規律性,將黃道弧度平均劃分為24份,每份15°,中間間隔天數則根據太陽實際的運行線路來確定。無疑,定氣法更合乎天象,也更加科學精確。,因此,“兩法之優劣,不難辨也”[7]263冊357,肯定了《千歲歷》遠勝于舊歷。
此后,《時憲歷》一直是朝鮮王朝的官方歷書,直到近代,隨著朝鮮民族意識的覺醒,意識到擇用年號為“自主之權”,加上日本等國的鼓動,1895年(清光緒二十一年,朝鮮高宗三十二年),“詔勅(敕):三統互用,因時制宜,改正朔,用太陽歷,開國五百四年十一月十七日,為五百五年一月一日”[3]。高宗下令改用太陽歷,《時憲歷》才降為參用,結束了在朝鮮兩百余年的正統歷書地位。
頒歷、受歷是東亞封貢制度的重要內容。頒歷是宗主國對屬國的權力,象征著統治的權威與正統,中國頒賜給周邊屬國歷書,對紀年、紀月、紀日、節氣等時間規則進行制定,彰明正朔,以保證區域內時間體系的統一以及東亞區域秩序的穩定。正如學者金載炫所言:‘中華帝國’維持‘中國中心世界秩序’的方式之一是控制時間領域”[8]167。同時,尊奉宗主國正朔也是屬國的義不容辭的義務,屬國接受宗主國的頒歷即表示其對宗主國統治合法性的認同。頒歷受歷關系是古代國家權力主導下的國際交往方式,因此,頒歷受歷關系的變化往往能反映出封貢制度的更動。
有明一代,朝鮮視明朝為“父母之國”,畏天之敬,事大之誠,終始不貳。朝鮮對明朝的傾慕、尊崇,表現在歷法領域即明朝所頒《大統歷》的絕對權威。朝鮮將《大統歷》奉為圭臬,以《大統歷》考校本國歷書優劣疏密。1410年(明永樂八年,朝鮮太宗十年),便因書云觀丞柳塘朔日推步與《大統歷》差訛而將其流放至寧州[6]1冊549。此外,朝鮮還據《大統歷》擇吉行事、修訂歷注。對于明朝正朔,朝鮮也堅定不移地奉行。1420年(明永樂十八年,朝鮮世宗二年),時任僉知承文院事的宋希璟出使日本,在所持書契中書“永樂”年號,倭人要求以“龍集”二字,即以日本年號改書,對此,宋希璟大義凜然答道:“吾等雖死,御書何敢改”[9]。其后,宋希璟被拘留數日仍剛毅不屈,倭人深知宋希璟節義之難奪,遂罷。宋希璟寧死也不改大明年號,可知朝鮮稟奉明朝正朔之堅毅。
1592年(明萬歷二十年,朝鮮宣祖二十五年),日本豐臣秀吉發動戰爭,侵略朝鮮,是為“壬辰戰爭”。明神宗朱翊鈞耗費大量兵力、財力,出兵援助朝鮮,最終取得了戰爭的勝利,此再造之恩使朝鮮銘感不忘,對明朝的事大之誠更甚于以往。1598年(明萬歷二十六年,朝鮮宣祖三十一年),右議政李恒福、工曹參判李廷龜、書狀官司藝黃汝一赴京辯誣,奏文陳情道:“小邦自先臣以來,血心事上,盡禮盡誠,律用《大明律》,歷用《大統歷》,服色禮義,無不慕尚,而天使之來,有迎詔儀;陪臣之去,有拜表禮;正、至、圣節,有望闕之禮,率皆虔心精白,肅敬將事,一如對越天威,以至各樣文書、公私簡牘,皆奉年號,習為恒式”[6]23冊523。
終明一代,朝鮮始終恭謹奉明正朔,虔心履行屬國義務,二百年來守常不變。后金(清)的崛起使得傳統的中朝秩序發生動搖與裂變。1627年(明天啟七年,朝鮮仁祖五年),后金發動戰爭迫使朝鮮與之成為兄弟之國,但朝鮮的紀年并未受到后金的影響,朝鮮仍行用明朝天啟、崇禎年號。1636年(后金天聰十年,朝鮮仁祖十四年),皇太極登基稱帝,改國號為大清。次年,清朝發動丙子之役,提出一系列要求,其中第一條便是朝鮮須斷絕與明朝來往,廢用明朝年號,尊奉大清正朔,并繳納明朝賜予的誥命冊印。朝鮮最終不敵,只得簽訂城下之盟,轉而對清朝稱臣納貢,奉行清朝正朔。1639年(清崇德四年,朝鮮仁祖十七年),清朝正式向朝鮮頒發歷書,史載:“清國頒新歷一百部”[6]35冊72。
對于突來的朝代更迭,并被迫絕皇明正朔,朝鮮舉國都處于巨大的悲痛之中。正朔問題,關乎君臣大義、春秋法理、綱常禮教,朝鮮被迫接受清朝正朔之后,不論是廟堂君臣,還是在野文士,對此都十分抗拒。面對“絕天朝而不書年號也”的“胡書”,工曹判書張維痛心疾首,上述嚴詞申飭:“事大之道,莫重于年號,一番差謬,后悔無及”[10]92冊289。張維強調年號對于事大之道的重要性,冒死上書請求仁祖堅定斥和。朝鮮君臣堅持奉行明朝正朔,將之視為事大的基本準則和規范。
時任吏曹參判的鄭蘊曾在丙子之役中亦堅決斥和,并且要求嚴懲主和的崔鳴吉。朝鮮戰敗后,“國家不用皇明正朔”鄭蘊悲痛欲絕,在崇禎十年的歷書上寫下了這樣一首七言絕句:“崇禎年號止于斯,明歲那堪異歷披。從此山人尤省事,只看花葉驗時移。”無奈慨傷之情流露無遺,甚至“自此不復觀新歷日”[11]75冊428,以花開草長來驗算時序。
1638年(清崇德三年,朝鮮仁祖十六年),仁祖于宮中設位哭拜,史載:“上于宮庭設位,西向中原哭拜,為皇明也。是時,內外文書,多用清國年號,而祭享祝辭,仍用大明年號”[6]35冊1。到1643年(清崇德八年,朝鮮仁祖二十一年),朝鮮祭祝之文及公家藏置文書,仍皆用崇禎年號,仁祖認為不寫清朝年號是對神祇的欺騙,乃下令:“祭文及祝帖,不書清國年號,雖出于不忍之心,似涉于欺瞞神祇。自明年,并令直書”[6]35冊170。朝鮮這才在本國祭祀中改用清朝年號。
朝鮮王廷在明清兩朝正朔間做出艱難選擇之時,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爭端,迫于壓力不得已在許多方面做出妥協與讓步,行用清朝年號。反觀之,國內儒士對沿用明朝正朔、排斥清朝年號的立場則更為堅定。
清軍入關后,重構了以清朝為中心的東亞世界秩序。1648年(清順治五年,朝鮮仁祖二十六年),清朝正式向朝鮮頒布《時憲歷》,兩國頒歷受歷關系漸次穩定,朝鮮納入清朝主宰的時間秩序之中。與對明朝所頒賜的《大統歷》的謹敬尊奉不同,朝鮮對清朝所頒之《時憲歷》的態度顯得十分矛盾。一方面,為使本國歷書與宗主國時間體系接軌,朝鮮對《時憲歷》十分重視,為學習、引進《時憲歷》歷法做了頗多努力,朝鮮日官甚至不惜花費重金賄賂清朝官員入欽天監問學,并潛買了難以盡數的書籍。另一方面,朝鮮對于奉行清朝正朔的抵拒態度并未改變。與誓死尊奉明朝正朔不同,對于奉行清朝正朔,特別是年號,朝鮮往往嗤之以鼻,官方文書表面行用清朝年號,而在私下祭祀、文書、信函、碑銘等則暗用明朝崇禎、永歷年號。
京師陷落,明朝宗室南遷,國步艱危,南明政權無法繼續頒給朝鮮歷書,因此,朝鮮無法得知南明紀年,對此,朝鮮文人寧可變通改用春秋紀年法、干支紀年法等,也堅決不使用清朝年號。在朝鮮儒臣李玄逸的年譜中,年譜作者開篇便寫道:“按東國諸賢年譜,皆表大朝年號以記事,正例也。先生一生志在尊周,而明社南遷以后,正朔不通,須用變例。故茲仿春秋紀年,從魯侯之法云”[12]128冊510。
尤庵宋時烈是朝鮮中后期的性理學大家,他極力倡導春秋義理觀,其尊王“攘夷”、尊明“貶清”的立場鮮明,宋氏在抵制清朝年號的態度上也十分嚴毅,史載:“國家自丁丑后,亡而僅不滅,時烈倡義,奮不顧身,不書清國年號,終始以除讎為己任”[6]38冊284,“時烈常于大小文字,必紀崇禎年號,以寓尊周之義”[6]38冊547。宋時烈的春秋義理觀對朝鮮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到肅宗朝,朝鮮士人對于《時憲歷》、清朝正朔的厭棄與鄙夷似乎也并未消減。肅宗朝的著名文臣、學者李頤命在見到新歷《時憲歷》后,作詩哀憤道:“崇禎嗟如晉義煕,剝陽猶待復生期。人間歲月初周甲,天下衣冠久化夷。大統今成西國歷,明堂誰見漢時儀。年年頒朔三韓恥,燕土逢春淚更垂。”[13]172冊65李頤命將清朝每年頒賜《時憲歷》視為朝鮮王朝莫大的恥辱。此時,“凡官文書外,雖下賤,無書清國年號者”。唯護軍金壽弘在與宋時烈論禮的書頭,書康熙年號,并且,“又于祭其祖尚容祝文,欲書康熙”[6]38冊261,金壽弘被親友唾罵為“家賊”,被士人叱責為“乖戾反常”。當時士人對于行清朝正朔十分反感,若有人行用,便往往被斥為離經叛道的狂妄之人。
可見,朝鮮對于清朝歷法——《時憲歷》是一分為二、二元對立看待的。對于僅涉及天文緯象、歷時推演層面的《時憲歷》,朝鮮予以肯定,并積極吸收、采納,以保證自己和中國計時體系的統一。但關乎年號、正朔的文化層面的《時憲歷》,朝鮮通常持抵制態度,即使表面在外交文書上尊奉清朝正朔,但國內文書等仍暗用明朝年號。
朝鮮對奉明正朔與奉清正朔態度的截然不同,究其原因,源于朝鮮的“小中華”意識以及華夷觀。朝鮮對明朝的尊崇,不僅僅是源于兩國政治、經濟實力上的差異,更多的是源于朝鮮自古便有的慕華尊周心理。朝鮮年號法度皆遵華制,自詡為“小中華”。經歷過“壬辰之亂”的魯認曾作文寫道:“邦雖偏在東藩,自三代時,善變于華,故特封箕圣,教之以八政而后。衣冠文物,禮樂法度,燦然斐矣。秦屬遼東,漢封郡縣。至自晉時,各分疆域,自為聲教。然恭修職分,事大以誠,獨居諸侯之首,僭得小中華之名久矣,而與諸夏無異也”[14]。其流露出的自我文化優越感,可謂是當時朝鮮士人內心的真實寫照。
明亡清興,朝鮮雖被迫“服事‘胡虜’”,但歷來奉承春秋大義觀的朝鮮一直堅守華夷之辨,視滿人為“夷狄”“禽獸”“犬羊”,視邊鄙“胡人”入主中原,取代明朝為“華夷變態”“天理不容之事”[15]20-22。曾作為副使出使清朝的李在其使行記錄中寫道:“今則不然,一邊事之以上國,一邊畜之以‘夷狄’”[16]20冊390,即反映出當時朝鮮對于清朝的抵牾態度。朝鮮文化心態上的尊周思明,政治上不得不臣服于滿人的恥忿相交織,更使其“小中華”意識不斷膨脹。朝鮮認為此時東亞世界的政治權力與文化正統是二元分裂的,華夏文明在已淪為“腥膻之鄉”的中原大地“斷絕”,而“魯存周禮”“斯文在茲”,自己才是華夏文明的“唯一合法繼承者”。因此,朝鮮并不認同清朝統治的正統與合法,不奉清朝正朔,以示對清朝的反叛、鄙夷。不行清朝年號,而膺奉明朝正朔,是朝鮮表明自己“貶清”“攘夷”以及強化自己遵明、慕華立場的無奈之舉。
直到朝鮮中后期,天下升平已久,朝鮮王朝已經納入以清朝為中心的封貢制度多年,加之清朝對朝鮮不斷施行德化政策,兩國關系趨于緩和,朝鮮王朝對清朝的抵觸態度才有所轉變,逐漸實現由“尊明”到“奉清”的過渡,誠心履行屬國義務[17]。至18世紀,朝鮮一批有識之士開創性地提出了“北學中國”的主張。但需要指出的是,“北學中國”并不意味著朝鮮王朝已完全摒棄華夷之辨,“北學中國”的主張一定程度上與“師夷制夷”相侔,仍未跳脫出華夷觀的話語體系。但較之以往朝鮮國內“今之主中國者,‘夷狄’也,恥學焉,并與中國之故常而鄙夷之”[18]252冊109的論調,“北學中國”的主張客觀上承認了清朝的文教昌明與商賈繁盛,肯定了清朝在文化上的先進性,揭示出朝鮮中后期朝鮮士人對清意識的蛻變。
在東亞封貢制度下,中朝兩國形成頗具代表性的頒歷受歷關系,朝鮮每年派遣赴京使臣朝貢,中國歷書也隨熙來攘往的使行隊伍東傳朝鮮。對于明朝所頒賜《大統歷》,朝鮮恪守不渝。明清更替之后,清朝采納明末新歷《崇禎歷書》并據之編制《時憲歷》頒行全國,屬國朝鮮為保證與中國歷法體系的一致,采取了許多學習、引進《時憲歷》推算方法的行動,并最終達成所愿。
頒歷、受歷是宗主國與藩屬國重要的權力與義務,從歷書的交往可察悉兩國封貢制度的嬗變。朝鮮對明清兩朝所頒歷書態度的斐變,為彼時中朝封貢制度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與某些細節。朝鮮一直以“小中華”自居,故欽慕、尊崇身為“大中華”的明朝,自然對明朝的法度、年號等一應恪遵。明清更替,被朝鮮視為“夷狄”的清朝取代明朝,成為朝鮮的宗主國,對朝鮮頒賜歷書《時憲歷》。堅守華夷之辨的朝鮮對新的宗主國并不認可,反而以“小中華”的姿態對清朝多加貶低、攘斥。因此,朝鮮雖迫于政治壓力,不得不在官方文書中使用清朝紀年,但暗地仍尊周思明,恪遵明朝正朔。這揭示出明清時期朝鮮對華觀由“尊明”“慕華”向“貶清”“攘夷”轉變,朝鮮在政治上臣服于清朝,但在文化上對清朝卻不屑一顧。直到18世紀,隨著清朝國內平定“三藩之亂”、準噶爾叛亂后政局穩定態勢的形成,朝鮮才逐漸認同清朝統治的合法性與正統性,恭謹奉清,中朝封貢制度重新歸于正軌。而到了19世紀末期,《時憲歷》在朝鮮官方歷書地位的喪失則是中朝封貢制度走向結束的另一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