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玉
(大連大學 歷史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阿卡德(Akkad)時期是兩河流域歷史發展進程中一個重要的時期,作為古代西亞兩河流域第一個統一的區域性國家,阿卡德王國在其鼎盛階段統治了以巴比倫尼亞(Babylonia)為核心的兩河流域大部分區域,影響范圍一度西達安納托利亞(Anatolia)、黎凡特(Levant)地區,東至今伊朗境內的埃蘭(Elam)等地,在政治、經濟、軍事、宗教等諸方面表現出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特征。阿卡德時期的玉石器手工業生產,即是在這種特定的時代背景下繼承傳統并有所發展的。作為影響較為廣泛能夠代表玉石器手工業發展水平代表之一的印章制作,在整個阿卡德時期基本都保持了較高的水準,其高硬度石材使用比例大幅提升,工藝技術應用精益求精,圖案題材涵蓋更為廣泛,印文內容信息更為豐富,所取得的成就在兩河流域印章發展史上也占有比較重要的地位。
探究一個時期手工業門類發展的情況,首先應當對該時期的歷史年代予以必要的限定,以框定該手工業門類發展研究的時間段限,特別是在該時期歷史年代劃分段限不甚明晰的情況下,這一基本標準的確定意義尤為突出。在考察和研究阿卡德時期以印章為代表的玉石器手工業生產的過程中,一定程度上即存在這一問題。
通常而言,阿卡德王朝始于薩爾貢(Sargon)對廣域王國的創建,終于游牧部落古提人(Guti)對阿卡德都城的摧毀。阿卡德王朝主要國王的繼承關系相對清楚,他們統治期間的重要活動和事件借助文獻基本也能有所了解。但是,這一時期年代學方面的一些問題不是很明晰,相關年代記的記載比較簡略,事件發生的具體情況、對應的年代順序不能完全確定,年名亦殘存不全①在古代兩河流域,統治者有以當年最重要事件例如軍事征伐、修筑神廟、重要慶典等活動為本年度命名的傳統,此為“年名”。。此外,阿卡德時期的絕對年代也是爭論的焦點。目前,對于阿卡德王朝的存續時間,學界比較有影響的主要有三種觀點即高位紀年(約公元前2371年—約公元前2191年)、中位紀年(約公元前2334年—約公元前2154年)和低位紀年(約公元前2296年—約公元前2112年)[1]33-55。本文采用較為通行的中位紀年體系,關于阿卡德王朝各王統治次序和基本年代可參見表1。

表1 阿卡德王朝諸王年表(中位紀年)
阿卡德時期歷史的重建目前主要依賴文獻證據,這些文獻包括阿卡德時期當世文獻和烏爾第三王朝(Ur Ⅲ)時期、古巴比倫(Old Babylonian)時期等稍晚時候記錄阿卡德歷史的文獻,其中又可以分為銘文類等不同類型的文獻,它們在重建阿卡德歷史過程中具有不同的價值和作用。
阿卡德時期的當世文獻大體可以分為三類:王室銘文、普通檔案和文學文獻。王室銘文主要是涉及國王或者王室成員的紀念和奉獻性銘文。阿卡德時期王室銘文原始泥板留存的數量相對較少[2]1-82,目前所見多是后世傳抄的阿卡德王室銘文抄本,其中尤以古巴比倫時期抄本為多。抄本文獻為人們了解和研究阿卡德時期的歷史提供了有力的幫助,但是這些文獻難以避免抄本類文獻中常見的舛誤等不足。更為重要的是,古巴比倫時期抄寫和使用這些阿卡德王室銘文通常帶有特定的目的,出于現實需要而對一些銘文進行篡改可能在所難免,所以對這些阿卡德王室銘文抄本文獻需要辯證使用。普通檔案文獻的范圍較廣,包括管理和經濟文獻[3]1-27、法律文獻[4]和各種書信[5]等。在上述諸類型文獻中,出土數量最大的是管理文獻,這類文獻對重建阿卡德時期的歷史具有重要價值,其中帶有統治者年名和官員名銜的歷史大事記錄文獻價值尤為突出。文學類文獻主要是指一些祭祀性文獻和具有神話色彩的傳記、詩歌等蘊含濃郁文學特色的文獻。
后世文獻絕大部分屬于歷史文獻和文學文獻。涉及阿卡德歷史最為人們熟知的文獻便是《蘇美爾王表》(The Sumerian King List),自王表發現以來,很多學者對其進行了詳細的研究[6]。王表最早的抄本目前所見可追溯到烏爾第三王朝時期,王表開篇寫道“王權自天而降”到5個城邦。王權從一個城邦傳到另一個城邦,每個城邦的王朝順次進行統治。最早期的王統治時間記錄都相當長,有的甚至在位數萬年,根據王表的記載蘇美爾地區的政治統治在漫長歷史進程中是連貫而毫無間斷的。王權傳到第5個城市以后,發生了大洪水。之后,王權又一次以順次統治的方式降落到其他城邦。不過,這一時期王的統治年限都比較合乎常理,公元前第三千紀早期的一些文獻可以佐證一部分王的統治年限[7]。借助相關成果,基本可以確定阿卡德王朝諸王的統治順序和王朝在整個公元前三千紀年代序列中所處的大體位置。但是,王表中由單一城邦即每次由某個城邦一位王按序輪流統治巴比倫尼亞的記載并未真實反映歷史。在王表中一些王朝按照年代順序先后逐次排列,但是實際上它們往往并存同屬于一個時期。另外,有些強大的城邦例如拉伽什(Lagash),完全被排除在王表之外①拉伽什書吏“編寫”了自己的王表,有學者認為拉伽什王表是對所謂“規范”王表即《蘇美爾王表》的一種反諷。關于拉伽什王表的研究參考E.Sollberger.The Rulers of Laga?[J].Journal of Cuneiform Studies,1967,21:279-291。。其中緣由,可能與王表的編撰者或許是伊辛(Isin)王朝時期尼普爾(Nippur)神廟的書吏有關。宗教中心尼普爾的恩利爾(Enlil)神廟保存了蘇美爾主要城邦諸王每年獻祭的記錄,書吏們可能正是利用這些豐富的文獻資料,編輯了蘇美爾古老城邦有史以來至伊辛王朝時期的王表,個別城邦例如拉伽什與尼普爾聯系較少,相關文獻記錄亦少,故書吏編輯王表時未將其納入[8]131。《蘇美爾王表》的編撰清楚地表明了蘇美爾城邦在整個巴比倫尼亞甚至美索不達米亞的重要地位,其按序排列的編撰方式可能在另一個層面表達了這一地區政治一統的理想,但是這對我們認識和研究王朝更迭的歷史情況,特別是重要歷史時期的過渡和銜接及其一系列相關問題,不可避免會產生影響,一些認識也可能會因此而有所差異。有關王表的作用,特別是其能否作為歷史證據采信的問題,一些學者也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9]237-248。
稍晚時期的文學文獻在研究過程中也可以作為輔助性證據謹慎使用,這類文獻主要包括阿卡德諸王的傳記和傳奇,例如《薩爾貢傳》(Legends of Sargon)、《大叛亂》(Great Rebellion)等[10]。出于頌揚的目的,這些傳奇和傳記文學類文獻通常會渲染和夸張傳主的能力和功績。例如,一些文獻記錄說薩爾貢控制了非常遼闊的疆域,古巴比倫時期的文獻在提到薩爾貢時稱其是整個世界的統治者,說其勢力已經遠及安納托利亞的卡帕多西亞(Cappadocia)地區,以武力保護那里的阿卡德商人,等等。不過,一些記錄可能并非完全是溢美之詞。根據考古發現,在土耳其南部也確有阿卡德國王的紀念碑出土[11]138。一些公元前一千紀的亞述文獻對薩爾貢的軍事征伐及其統治的遼闊疆域也進行了夸耀,其目的很可能是為了表達對亞述國王薩爾貢二世(公元前722年—公元前709年在位)的贊頌,而去頌揚更早時期同名人物薩爾貢的豐功偉績。
阿卡德時期的基本年代框架,雖然通過上述多種類型的文獻資料得以大體構建,但是其中諸多細節問題存有爭議。與玉石器手工業等研究直接相關的,就有阿卡德時期與早王朝三期(Early DynasticⅢ,簡寫ED Ⅲ,約公元前2600年—約公元前2350年)以及與烏魯克(Uruk)第四王朝、第五王朝、古提時期過渡或者是否存在重疊時限的問題。本文暫討論阿卡德王朝早期與早王朝三期過渡或者重疊時限問題,其晚期與相關王朝重疊時限問題另行論述。
早王朝時期分為三段,即早王朝一期(ED I,約公元前2900年—約公元前2750年)、二期(EDⅡ,約公元前2750年—約公元前2600年)、三期,最后一個階段“早王朝三期”還進一步詳細劃分為早王朝三期a段(ED IIIa,約公元前2600年—約公元前2450年)、早王朝三期b段(ED IIIb,約公元前2450年—約公元前2350年),這種詳細劃分最初源于考古地層學,是法蘭克福(H.Frankkfort)對迪亞拉(Diyala)地區考古發掘出土器物進行風格劃分時采用的一個術語,最初指代的僅是藝術發展中的一個風格階段[12]108-113。根據《蘇美爾王表》記載,阿卡德王朝第一位國王薩爾貢統治了56年。但是,目前不清楚如此長的在位年限是否包括薩爾貢作為基什(Kish)王統治該城邦的時間。雖然通過王室銘文能夠了解薩爾貢在位期間發生的一些重要事件,但是事件的具體年代和詳細情況卻難以確定。根據晚期的文學文獻記載,薩爾貢最初是基什國王烏爾扎巴巴(Ur-Zababa)的侍杯者,后來攫取了基什的統治權力。在鞏固政權建都阿卡德城后,他陸續展開了對南部蘇美爾各邦的征伐活動,主要成就是擊敗了烏魯克國王盧伽爾扎吉西(Lugalzagesi),取而代之控制了烏魯克以及原烏魯克治下的烏爾(Ur)、埃利都(Eridu)、烏瑪(Umma)、扎巴拉(Zabala)、拉爾薩(Larsa)城邦,可能還有阿達布(Adab)。隨后,他又擊敗埃寧馬爾(Eninmar)和拉伽什城邦,最終征服整個蘇美爾地區[13]9-32。據尼普爾出土的古巴比倫時期阿卡德王室銘文抄本記載,向東薩爾貢征服了埃蘭(Elam)和帕臘赫舒姆(Parah?um),相關年名記錄了這些征伐活動。薩爾貢向西方的征服活動在銘文和年名中也都有記錄,銘文記述他擊敗了馬里(Mari)、埃爾穆提(Iarmuti)和埃卜拉(Ebla)。如果銘文記載基本事件屬實的話,明確這些軍事征服活動的順序和時間對研究阿卡德王朝早期與早王朝三期之間的關系具有較為重要的意義,因為早王朝三期詳細的歷史年代學情況目前尚不是很清楚,這就出現一個基本的問題,即如果阿卡德王朝早期與早王朝三期年代上存在過渡或者重疊情況,這個時間大約持續了多久。
在蘇美爾諸多城邦中,可能僅有拉伽什王朝的統治貫穿了整個早王朝三期,拉伽什城邦共有9個統治者屬于早王朝三期:烏爾南什(Urnanshe)、阿庫爾伽爾(Akurgal)、恩安納吞(Eanatum)、恩安納吞一世(Enanatum I)、恩美特納(Enmetena)、恩安納吞二世(Enanatum Ⅱ)、恩恩塔爾孜(Enentarzi)、盧伽爾安達(Lugalanda)、烏魯卡基納(Urukagina)。末代王烏魯卡基納被烏魯克國王盧伽爾扎吉西擊敗,后者又被薩爾貢俘虜,并被套上牲畜項圈牽到主神恩利爾的神廟獻祭。從第一個王烏爾南什登基到最后一個王烏魯卡基納戰敗歷時多久不清楚。如果理清拉伽什王朝統治者與早王朝三期其他城邦統治者之間的關系,明確他們之間在年代上的重疊時限,就比較容易確定阿卡德時期與傳統早王朝三期之間的年代關系。
能夠直接表明阿卡德王朝建立者薩爾貢與早王朝三期統治者之間關系的是薩爾貢王室銘文,銘文記載薩爾貢擊敗了盧伽爾扎吉西。在銘文記述中,薩爾貢聲言自己戰勝了諸多城邦,并羅列了其中一些城邦和個別統治者的名字,特別是盧伽爾扎吉西。在阿卡德時期的一些文獻例如王室銘文和管理文獻中,以及一些晚期文獻例如《蘇美爾王表》和與薩爾貢相關的文學文獻中,通常都能見到盧伽爾扎吉西的名字[14]155-157。盧伽爾扎吉西原是烏瑪的統治者,在擊敗烏魯克之后領有烏魯克國王的頭銜。尼普爾出土的“石缽奉獻銘文”(Vase Inscription of Lugalzagesi)記錄盧伽爾扎吉西征服了蘇美爾,統治著烏魯克、烏爾、埃利都、烏瑪、扎巴拉和拉爾薩等城邦[15]94-95。魏斯騰霍爾茨(A.Westenholz)認為這類刻有奉獻銘文的石缽是盧伽爾扎吉西和臣服的各城邦統治者在圣城尼普爾奉獻的,目的是紀念盧伽爾扎吉西加冕“四方之王”[14]157。
從一些王室銘文可以看出,薩爾貢將擊敗烏魯克國王盧伽爾扎吉西視為征服蘇美爾諸邦進程中的重大事件,征服盧伽爾扎吉西基本就意味著對整個蘇美爾地區軍事征服活動的成功。但是,征服盧伽爾扎吉西發生在薩爾貢統治期間哪一年不能確定。有學者主要根據《蘇美爾王表》的記載認為薩爾貢在其統治的第一年即征服了盧伽爾扎吉西,但也有學者認為是在其統治最末一年[16]35。薩爾貢在位長達半個多世紀,因而確定他在何時征服蘇美爾地區比較重要。如果是在其統治末年,意味著在征服南部蘇美爾地區之前,薩爾貢在北部阿卡德地區已經統治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也就是說他與蘇美爾地區許多城邦的統治者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一直并處。如果這樣,早王朝三期特別是b段歷史的重新認識會有所不同。相應地,在探討影響阿卡德早期玉石雕刻工藝發展和風格形成問題時,也需要考慮更多的因素。
根據魏斯騰霍爾茨的推斷,薩爾貢是在其統治晚期征服了蘇美爾地區,本文比較認同他的觀點。盧伽爾扎吉西的名字也見于拉伽什悼文文獻,文獻詳細記錄了盧伽爾扎吉西摧毀拉伽什的過程,并認為這一災難不應該歸咎于拉伽什的末王烏魯卡基納。庫珀(J.Copper)注意到該文獻在提到烏魯卡基納時還稱其為“吉爾蘇(Girsu,拉伽什都城)之王”,說明烏魯卡基納在拉伽什地區可能仍然擁有一定的統治權,只是管轄區域比以前縮小了[17]35。薩爾貢和盧伽爾扎吉西同一時代,盧伽爾扎吉西和烏魯卡基納同一時代,那么同理薩爾貢和烏魯卡基納也屬于同一時代。
一些文獻可以進一步說明上述問題。一篇管理文獻提到盧伽爾扎吉西和阿達布的恩西美斯基伽爾(Meskigal),美斯基伽爾的名字也見于里穆什王室銘文的古巴比倫時期抄本[13]41-42。里穆什是薩爾貢的兒子和繼任者,如果這兩篇文獻中的美斯基伽爾是同一個人,那么說明他與盧伽爾扎吉西和里穆什屬于同一個時代。還有瑪尼什圖舒方尖碑,這是一個刻有銘文的黑色石制方尖碑,銘文記錄了國王瑪尼什圖舒購買巴比倫尼亞北部大家族土地的交易經過[18]116-140。瑪尼什圖舒和里穆什都是薩爾貢的兒子,根據王表記載,里穆什死后瑪尼什圖舒繼承了王位。該方尖碑制作于瑪尼什圖舒統治時期,不過銘文提到的多宗土地買賣活動具體發生在其統治的什么時間和情況下不得而知。值得關注的是,在方尖碑銘文中也出現了烏魯卡基納的名字,如果這個烏魯卡基納就是前述早王朝時期拉伽什的統治者,那說明他在瑪尼什圖舒統治時期依然健在。
歷史人物同時代共存的問題一般很少受到人們關注,上述文獻多是在探討相對年代學問題時作為證據使用。鮑威爾(M.Powell)曾經提出一個假說,認為在拉伽什國王恩美特納之后的某個時期,薩爾貢在巴比倫尼亞北部某地建立了強大的國家。在薩爾貢統治晚期,拉伽什的末王烏魯卡基納為反抗盧伽爾扎吉西的蠶食鯨吞而與阿卡德人聯合起來,引導阿卡德軍隊攻入烏魯克,最終導致整個蘇美爾地區的淪陷。拉伽什悼文即表明了烏魯卡基納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懺悔[19]307-314。在同一文章中,鮑威爾還對瑪尼什圖舒方尖碑銘文中出現烏魯卡基納名字的問題進行了大膽的猜測。他認為在里穆什統治期間蘇美爾地區發生的叛亂讓阿卡德的同盟者烏魯卡基納認為待在當地并不安全,于是他客居阿卡德宮廷,所以名字會出現在瑪尼什圖舒方尖碑銘文中。鮑威爾的這種猜測缺乏確鑿的證據,同時也忽略了薩爾貢摧毀拉伽什的事實。不過,在沒有確立更準確年代序列的情況下,他的假說也為探討這一問題提供了一種觀點。
另外,根據文獻記載,薩爾貢的女兒恩赫杜安娜(Enheduana)曾擔任烏爾月神南納(Nanna)的最高女祭司,這一職務可能一直持續到瑪尼什圖舒之子納拉姆辛統治時期①Sabina Franke.Kings of Akkad: Sargon and Naram-Sin[M]//Jack M.Sasson eds.Civilization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New York: Scribner, 1995:835。魏斯騰霍爾茨也認為恩赫杜安娜在納拉姆辛大叛亂時代依然擔任月神女祭司,因為她曾抱怨自己被盧伽爾安內(Lugalanne)拋棄。魏斯騰霍爾茨認為盧伽爾安內是當時反叛的首領之一,見Aage Westenholz.Assyriologists, Ancient and Modern, on Naramsin and Sharkalisharri[C]//J.Marzahn and H.Neumann eds.Assyriologic et Semitica: Festshrift für Joachim Oelsner anl?sslich seines 65.Geburtstages am 18.Februar 1997.Münster:Ugarit-Verlag,2000:555。。阿卡德在征服蘇美爾地區之后,原蘇美爾城邦成為阿卡德王國的地方政府所在地,為有效統治降服的蘇美爾諸城邦,國王薩爾貢、納拉姆辛等曾向一些城邦派駐中央官員,并把自己的女兒派駐到烏爾、西帕爾(Sippar)等城擔任女祭司。薩爾貢將恩赫杜安娜派遣到重要城邦烏爾擔任月神的祭司,以維護和加強阿卡德王朝對該地區的統治。恩赫杜安娜在其侄子納拉姆辛統治期間依然健在,并且在其去世后,納拉姆辛又安置了自己的一個女兒繼任恩赫杜安娜的職位[20]134,這種時間跨度應該進一步說明薩爾貢征服蘇美爾地區的時間是在其統治末期的某個時段。
如果上述學者推測無誤,薩爾貢是在其統治末期某一時間征服了蘇美爾地區,確立了阿卡德中央政府統治下的權力體系,那么早王朝末期到阿卡德王朝早期這幾十年甚至近百年的時間,一些手工業部門例如以印章、雕像、石制器皿等為主要代表的玉石器加工制造業的發展分期和形態特點,以及該手工業部門在社會生產、經濟發展、國家管理、社會演進中的角色和地位等關聯性問題,如果想對這些問題有比較準確和深入的把握和分析,年代框架方面的因素應該有所思考。
根據《蘇美爾王表》的記載,在薩爾貢之后,其子里穆什和瑪尼什圖舒相繼成為阿卡德國王,里穆什統治時間為9年或15年[13]40,瑪尼什圖舒為7年或15年[13]74,即他們兩人在位時間的區間值是16—30年。關于里穆什和瑪尼什圖舒的文獻資料,目前所見有限。里穆什發動過多次軍事征伐,曾經征伐蘇美爾地區的阿達布、扎巴拉、烏瑪、拉伽什和烏爾等城市,在這些記錄軍事活動的王室銘文中提到了阿達布的恩西美斯基伽爾,還有扎巴拉的恩西盧伽爾伽爾祖(Lugal-galzu)等。除南方蘇美爾地區外,里穆什進行的戰爭基本都在東方,主要是針對埃蘭和帕臘赫舒姆。記載這些軍事活動的王室銘文僅留存有古巴比倫時期的抄本,阿卡德時期當世文獻證據則相當有限。考古學家在包括烏爾、尼普爾、西帕爾、海法吉(Khafajah)和布拉克(Tell Brāk)等在內的諸多遺址都發現了一種刻有銘文的石缽,銘文內容和行文結構基本相同,都是述說偉大的阿卡德國王里穆什征服了埃蘭和帕臘赫舒姆,將這些掠奪的石缽作為戰利品獻給恩利爾神[13]41-67。瑪尼什圖舒王室銘文記述了國王瑪尼什圖舒同埃蘭作戰的情形,稱自己征服了安山(An?an)和舍里胡姆(?irihum),擊敗了“下海”的三十二國聯軍等[13]74-77。這些銘文主要記載在石像或者石柱之上。瑪尼什圖舒時期其他類型的銘文見諸各類物品,包括前述的瑪尼什圖舒方尖碑。
與薩爾貢、里穆什、瑪尼什圖舒相比,阿卡德王朝第四任國王納拉姆辛統治時期的文獻資料相對豐富。納拉姆辛是瑪尼什圖舒的兒子,《蘇美爾王表》記載他統治了56年,但該數字一直受到質疑[16]47。納拉姆辛統治時期的很多事件文獻都有記載,但一些事件的順序未能一一明確。不過,這種不確定對阿卡德時期手工業的相關研究并沒有太多的影響。納拉姆辛在位期間,對包括檔案書寫和量器標準化等在內的一些管理手段和方式進行了改革,使其趨于標準化。這種標準化改革,對提高國家管理機構的權威性和控制力是一種積極的嘗試,阿卡德國家的發展也逐漸進入鼎盛時期。
除少量阿卡德時期的原始當世文獻外,目前所見納拉姆辛時期王室文獻多為古巴比倫時期的抄本。從納拉姆辛時期的一部分年名可以知曉[13]85-87,他曾經發動過多次軍事征服行動,其地域之廣涉及南部瑪干(Magan)、北部安納托利亞、西部敘利亞和東部的埃蘭,這些軍事行動在一定程度上鞏固和擴大了阿卡德王朝統治的疆域。除不斷開疆擴土外,納拉姆辛統治時期另一項重要活動是鎮壓其治下眾多城市特別是蘇美爾地區城邦的叛亂。很多阿卡德時期的銘文都提到納拉姆辛曾經在一年之內獲得9次戰爭的勝利,立國之后如此頻繁的軍事征伐其背景很可能是爆發了此起彼伏的大規模叛亂,他不得不頻頻出兵鎮壓反叛的城邦。伴隨著阿卡德王朝的立國,其國王們不斷東征西討,開疆擴土,平復叛亂,原蘇美爾地區城邦成為阿卡德王國的地方政府所在地,這些城邦原有的長途貿易自主控制權逐步喪失,來自全國各地的貨物都運抵都城阿卡德港口,政治等相關權力漸趨歸于一統,阿卡德城成為一個廣闊區域的政治經濟中心,阿卡德國王也自稱“天下四方之王”。按照比較正常的規律和邏輯,疆域如此廣大的阿卡德王國甚至阿卡德帝國,相別于政治、軍事、宗教研究等宏大的課題,就玉石器手工業這樣具體而微的研究而言,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背景下,其發展恰是應該正逢其時,隨著控制疆域的擴大,綜合勢力的增強,至少從玉石原材料供應角度設想,應當相較早王朝時期更為充足和豐富,但是終阿卡德王國一朝,據目前統計數據所見事實卻并非如此,其中的原因值得探究和思考。
從留存的文獻看,阿卡德國家的統治并不穩定,這種跡象從其建立之初既已顯現出來。每一次新王即位,國內通常都會出現叛亂活動,而叛亂的領導者基本都是此前獨立城邦的統治者[21]69-90。阿卡德王國統治區域內的矛盾沖突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是阿卡德王朝任命的官員與地方城邦原有統治者之間分權的不穩定性。王國建立以后,統治權力重新分配,一些原蘇美爾城邦成為王國地方政府所在地,文獻記載說其官員由中央派駐,稱為恩西(Ensi2),“阿卡德公民占據了直到下海(即波斯灣)的所有恩西職位”。這樣,不可避免會與當地原有的統治階層產生矛盾和沖突。二是阿卡德國王希望征服整個美索不達米亞建立統一帝國,這種野心促使他們在美索不達米亞北部包括現代伊拉克北部、敘利亞和安納托利亞、東部和南部展開一系列軍事征服行動。斯派澤(Speiser)認為阿卡德軍隊在王國邊遠地區的勝利可能反而激發了當地聯軍的形成,他們采取有效的游擊戰爭反抗阿卡德王國的軍事征服,從而構成了另一個不穩定的影響因素[22]97-101。這兩種因素內外交織,促成了阿卡德王國日后的最終崩潰。統一的區域性王國或者帝國之下,玉石器手工業發展中原材料種類的逆勢減少,或者也可以從中尋覓一二原因。
納拉姆辛的繼任者是其子沙爾卡利沙里。這一時期的王室銘文留存下來的較少,沙爾卡利沙里在位25年,有一部分年名得以保留[13]182-186,但它們的順序不能確定。在沙爾卡利沙里統治期間,阿卡德王朝開始走向衰落,但衰落的具體過程尚不是很清楚。沙爾卡利沙里之后還有伊吉吉、納努姆、伊米和埃魯魯4個國王,他們共統治了3年。最后兩個國王杜杜和舒圖如勒分別統治了21年和15年。《蘇美爾王表》記載這一時期的政治格局異常混亂,蠻族庫提人入侵,阿卡德王朝失去了統一的王權,削弱為一個無名的小城邦,王室失去了對地方的統治權。蘇美爾和阿卡德地區各城邦重新回到獨立的狀態,直到烏爾第三王朝時期再次統一。同阿卡德早期歷史的情況類似,阿卡德末期也存在年代的重疊問題,主要體現在阿卡德末代諸王與烏魯克第四王朝、第五王朝、古提時期過渡或者存在重疊時限的問題,此不詳述。
阿卡德王朝的統治持續了一個多世紀,時間雖然并不是很短暫,但是其早期和末期幾乎一直處于與蘇美爾地區諸城邦群雄并立的狀態,在紛繁復雜、變化多端的政治局勢下,社會狀況也極為復雜,在此背景下手工業相關門類的發展也受制于多種因素。經過幾十年的研究,學者們對阿卡德國家的組織機構、管理模式等方面的情況有了進一步的認識,研究課題也逐步從單一擴展至多面。雖然這些研究尚不夠全面,有待于進一步細化和深入,但是這種史學研究認識的提高及其所取得的一系列成果,為研究阿卡德時期的印章和相關問題提供了深厚而廣闊的歷史背景。隨著考古材料的陸續發表和解讀,結合既有的相關研究成果,兩河流域早期階段的手工業門類研究應該會涌現出新的研究成果,從而推動早期手工業整體研究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