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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大人

等這個5月一過，葉鶯就要滿37歲了。扎扎實實的中年人。自己是奧運會那年到的這里，租房子租在14層，電梯只到13層，電梯間里坐著一個阿姨，目無表情用一根10公分長的木棍戳一下按鈕，在此之前，她只在上小學時看過宮澤理惠的《東京電梯小姐》，宮澤理惠有好看的眉毛、明亮的眼睛，連鼻梁邊的痣都顯得蠻聰明。現實還挺會教育人，真實世界的電梯沒有能展開講講的東西—即便有，也無人問津。初來乍到，葉鶯除了感慨這種工作怎么也有人愿意做以外，只剩一點轉瞬即逝的同情心。

她可是要來闖蕩一番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兜里還有一張起褶的信紙，她的朋友璐璐趁著列車開動前的3分鐘，塞到她手心。信紙上說老大，說舍得你走肯定是假的，我只有一句話，到了那邊后，稍微收斂一點鋒芒。落款是你永遠的小弟。

她要走是遲早的事，大家都知道，反正臉上寫滿了原因。小弟讓她收斂鋒芒，她也算做到了。

這一晃已經13年。再過13年，就是50歲。一個驚悚的數字聳立在前方。這么看來，人生確實也沒有多少搞頭。還沒琢磨怎么回事，就到了官方認定的知天命的年紀。像極了一只圈在家里的狗，捱到了外出遛彎時間，但僅僅走了一塊草坪，就被人拽著繩子往回趕了。

公允地說，這13年的光陰不算太虛度。創業成功，家庭穩定，該有的都有，房子也有幾套。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余。唯一的遺憾是，沒有過真正的閑適時光，馬不停蹄地掙錢，馬不停蹄地消費。

幾個月前，她有了一個想法，想著再過幾年把學區房賣掉，然后拿出一部分，在家鄉買個大平層。再過10年左右，小孩也該讀大學了，自己就回家養老吧。大城市的房子收租也好，以后給孩子預備著也行，總之不用動它。在老家，買個200平，看起來并不需要太費勁，在這里就要傷筋動骨，著實沒必要。那些幾千萬的房子一則買不起，二則就算湊起來了也沒意思。加上向來也不喜歡偏遠的地方，樓下就有麥當勞才令人安心。她也不需要向人證明自己在這里混得多好。

綜上，這個計劃顯得非常具有性價比。再考慮到春節期間，親戚買的那套復式洋房總價沒超過270萬元。她更覺得計劃可行起來。資產沒有縮水，不存在拆東家補西家，那么在哪不是過日子呢？葉鶯想得明白。她的母親是頭一個知道這個秘密計劃的。母親喜上眉梢，當初支持女兒遠走高飛，其實是有過一點后悔的。這下好了，自己老有所依，北京這地兒她正好不樂意來，冬天的時間太長，出趟門得全副武裝，回到家又得馬上摘。眼下身子骨還可以，再過十多年，誰說得好呢。如果女兒回來就不一樣了，她們到時還可以買在同一個小區，母親心里盤算開來，甚至已經開始想象如何裝修一套新房子。

第二個知道這個計劃的是永遠的小弟，璐璐。當初她們同窗4年，又合租2年，葉鶯北漂后，璐璐失去了同租伙伴，只好選了一套新房，每平方米2000，全款98折，她以總價21萬元買了個兩居室。后來隨著結婚生子，又在每平方米5000元的時候買了一個三居室。目前沒有貸款要還。生活安逸，也沒有什么額外的野心。

璐璐聽說后，對此的評價是：可以啊，完全可以。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內容。沒有那種“哇太好了，你到時回來住哪個小區比較好呢？我們要不要挨著住在一起”之類的意思—這不是她的風格。她原本就是懶得變動的人，習慣了的東西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想更改，所以一起養老的念頭不會隨便冒出來，更何況，這并不是嘴上說說就行的事，理性上，葉鶯完全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些微還是有點失望。永遠的小弟，這些年和自己其實是淡了一些的。

兩人單身時，她幾乎是她唯一依賴的朋友。再后來，“小弟”有了自己的家庭，逐漸也有自己的朋友圈，還有了喊她做老大的人。聊天工具上，每天都有很多人在找她。看起來，她就是一個經常被需要的人。更重要的是，她比從前更有信心了。她已經不需要聽從別人的意見，應付起這平凡的生活游刃有余。事實屢屢證明，周圍的人比自己更蠢，他們往往都還需要從自己這里汲取經驗。既然我更靠譜，更有章法，那么我說了算的念頭就會更加澎湃。而昔日的老大，相距千里，看起來也并不需要自己。

各自都有了孩子之后，大家的時間就更加分散了。璐璐的孩子要大幾歲，她理應有更多經驗可以輸出，但是葉鶯這種主見極大的人，從未認真聆聽過什么意見。相反，她還有諸多不同意見。昔日璐璐給她寄過醫院自制的有特效的濕疹膏，葉鶯回復她，醫院自制的這種往往是激素超標的，所以才有短時間內的奇效，其實非常不規范的……這樣的涼水潑多了，擱誰也會覺得討了個沒趣。既然你都懂行，那你就自己弄吧。

漸漸地，璐璐也懶得多說。給別人說，大家都挺有收獲感的，一到老大這里就不靈了，見了鬼了。

前些天，葉鶯向璐璐抱怨了鄰居吼孩子，在她看來，易怒的家長是狂躁的蠢貨，“隔音效果真差，有些人，尤其是女的，情緒能不能控制一下，一天到晚惹得孩子哇哇哭，孩子們還小，不是遙控器，你在外面還能遇到幾個有你家娃那樣愛你的人。”她在8號樓居民群里發了這樣一段話，無人回應。哭聲倒也沒了。可能是仍覺不過癮，她把這段話也告知了璐璐，期待得到“你真NB”一類的贊賞，以此激勵骨子里打抱不平的基因。但是璐璐說，我覺得你過激了，都不知道你憤怒個啥。如果就是罵幾句，我不覺得有什么啊。“老這樣，一點破事就喊，孩子們老在高壓下，我聽著煩。”葉鶯不滿地說。

“我想問下，7歲的孩子，在鋼琴老師家上課，然后這樣做了，你會怎么辦？”璐璐發來了一個視頻，一個鋼琴男老師拿著一個原本插在純凈水桶的導水軟管，“控訴”它被淘氣的學生插到了邊上的礦泉水瓶里。那個瓶子是他放煙屁股的污水。很明顯，璐璐覺得7歲的孩子不是完全不懂，好好說沒用，有時候就需要嚴肅批評一下，但葉鶯覺得調皮和破壞是天性，這種輸送管子對他們而言就是天然的實驗室材料，蹲下來帶著演示一遍，講講細菌的問題，下次別這樣就行。說著說著話鋒一轉，她開始嘲諷這個老師，“這人如果要賺這個錢，在家開課，就得收拾個樣來，別整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在桌面上，還接管插電燒開水，就不怕碰到孩子？家里連煙灰盤都沒一個，拿個塑料瓶接，還在這嘰嘰歪歪錄告狀視頻，這些家長也是不挑，啥環境都送過去。”

璐璐沒想到老大攻勢這么足，爭辯說這間房不是上課的地方，是老師上個廁所的工夫，孩子跑來的。

“那要怎樣，現在是要批判這個孩子嗎，有些孩子就是熊？三歲看老？”

“不是說一棍子打死，但我理解很多家長有時真的無奈，管還是不管，下次又犯怎么辦，調皮、好奇心，都知道這個理，可度在哪，只能靠大人來把握。”

璐璐擺出了她的觀點，但葉鶯對成年人一向苛刻。“家長真的無奈只是說得好聽罷了，家長大部分時間都沒有多少耐心的，一遇到事就開始裝純情，推孩子身上，‘你看我都說了好多次了，你不聽。就這幾招。”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幾個回合后，璐璐說，“算了，不說了，我們理念不一樣，也都說服不了對方。”葉鶯于是回了一句，那就算了吧。對話框停留在那個上午11點32分，已經兩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