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杰
在被譽為“法國散文詩之父”的路易·貝爾特朗留下的唯一一部作品《夜之卡斯帕爾》譯序的開頭,翻譯家黃建華寫道:
一八四一年四月二十九日,一名默默無聞的詩人在巴黎辭世了,他的葬禮不像同時代的雨果那樣贏得全國舉哀……跟隨靈柩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位友人。當時風雨交加,在墓地上念禱文的神甫不等棺材抬到便徑自離去。這位寂寞的詩人只活了三十四歲。他的傳世之作《夜之卡斯帕爾》在友人的幫助下于死后次年才得以出版。
合上《夜之卡斯帕爾》的書頁,我驚呆了—原來書可以這樣寫,原來生命能以如此“極端方式”度過。薄薄一冊文字幾乎囊括了路易·貝爾特朗三十四年生命痕跡的全部—在《夜之卡斯帕爾》中,每一個標點符號都充斥著在黑暗中對文學和藝術的呼喊與探索,每一個文字都仿佛用血與生命凝結而成。在命運操縱下,貝爾特朗像一個易碎的提線木偶,演繹完屬于自己的角色,在一個天氣惡劣的壞日子匆匆離去。仿佛生來與時代無關,與整個世界無關,在一場風雨之中消失得如此決絕和純粹—如果說他對這個世界尚有一點牽掛的話,那就是他的《夜之卡斯帕爾》,他本想索要書稿再做修改, 但是,命運連再看一眼自己手稿的時間都沒給他留下。
由于性格孤傲,貝爾特朗曾主動辭去世交勒德雷爾男爵秘書的職務,后來甚至拒絕友人向他施以援手。這位苦命的詩人,可以說終其一生,并未享受過人間的歡樂……
薄薄一冊《夜之卡斯帕爾》,仿佛是貝爾特朗來到人間的唯一任務。這個提線木偶,流下最后一滴深夜之淚,甚至來不及謝幕。他未來得及體驗一下人間舞臺的溫度,更未等到劇終謝幕后的掌聲及鮮花。這樣的方式似乎更加符合《夜之卡斯帕爾》所具有的那種在黑暗中寫作、在黑暗中掙扎的特質(zhì)。貝爾特朗把自己對黎明的渴望與內(nèi)心珍存的一線光明,悉數(shù)放入一遍遍撫摸過的文字之中,為這個世界提供了其獨有的面對黑暗的經(jīng)驗。
《夜之卡斯帕爾》的出版同樣曲折,從一八二八至一八四二年,一冊薄薄散文詩集的面世,竟耗時十四年。最后,貝爾特朗仿佛再也等不及了,或許另一個世界有更重要的任務,等著這位苦命的詩人去完成。世界在風雨交加中, 葬送了自己的詩人。其后,讀者則像一批批看客,輪番經(jīng)受這場生命悲劇的打擊和拷問。黑暗與冰冷的世界由人類的冷漠和孤獨構成,這些可以讓整個時代無地自容的文字,幾乎被靈魂的黑暗和饑餓所充滿,死亡的氣息像一層黑色透明的云霧彌漫其中。詩人仿佛影子一般,穿越一道道黑暗與死亡的幽谷。
在浪漫主義高張時期,在法國文學藝術激情洶涌、盡力鋪陳的背景下,《夜之卡斯帕爾》卻在嘗試一種冷靜與詩性的表達方式—散文詩體的寫法。仿佛在舉世喧囂的群情昂揚之中,唯有一個冷靜的頭腦在為藝術思考著另一個出口。這本書富有沖擊力之處在于它創(chuàng)造了一個強有力的意象世界,貝爾特朗幾乎憑空塑造了一個叫作“ 夜之卡斯帕爾”的人物形象,這需要一種詭譎的想象力和超現(xiàn)實的思想力。他說,某一天自己在火槍公園遇到了一個叫夜之卡斯帕爾的人,并與他有過一番發(fā)人深思、激情澎湃的交談。之后夜之卡斯帕爾交給他一部手稿—《夜之卡斯帕爾—倫勃朗與卡洛式的奇想》,并表示:“ 要回去關起門來寫遺囑了。晚安。”此后,無論怎樣尋覓,都無法再見夜之卡斯帕爾先生的身影。于是他決定將書稿加上自己的說明并印出來,便是這本書眼前的樣子。
貝爾特朗的寫作形式及其意象,可以在魯迅《狂人日記》里找到一些形式上雷同的蛛絲馬跡。只不過魯迅是在敘事的維度上構筑一個敘事性的血淚世界,而貝爾特朗則是在詩的本質(zhì)維度上向藝術空間無限延伸,加之文體上的突破—散文詩體的創(chuàng)造,《夜之卡斯帕爾》影響了其后的法國幾代作家和詩人。他是第一個在文學與藝術的荒原拓展出散文詩這一體裁空間的人。這個一生未被承認的人,先是惠特曼給他“頒發(fā)了通行證”,一八六二年波德萊爾公開承認《巴黎的憂郁》受其啟發(fā),蘭波的重要散文詩作品更是承襲于后。
相對于貝爾特朗在書中的形象而言,他所塑造的夜之卡斯帕爾在精神上倒是更加肖似貝爾特朗本人。兩個人的談話內(nèi)容既可以看作一份文學藝術宣言,亦可視為一份貝爾特朗關于文學藝術的思辨之書,仿佛他的兩個自我在為藝術苦苦辯論,一個追著另一個逼問,而貝爾特朗之所以對藝術有著如此執(zhí)著的追求,這份“說明書”般的開頭已經(jīng)為其做了充分的表述:
我愛第戎, 像孩子愛喂奶的乳母,像詩人愛撩起情思的姑娘。—童年與詩歌!前者是那么短促,后者是那么虛幻!童年是只蝴蝶,匆匆地在青春的火焰中焚燒自己潔白的雙翅;詩歌好比是杏樹:花吐芳香,而果實苦澀。
貝爾特朗七歲隨父母遷居法國的第戎,在那里度過一生。這段文字交待了他人生的兩個基點:童年與詩歌。除此之外,他幾乎沒有別的興奮點。如果硬要說還有的話, 就是生活的貧困,而這是他的精神孤傲所致,也就是說他因為藝術而寧肯舍去人間生活的世俗之惡。貝爾特朗為藝術而生,藝術是他唯一的生命基調(diào)和標準。這一點也可以從他的另一個自我—夜之卡斯帕爾先生—的口中得知,他含著眼淚說出藝術的真諦:
瞧, 這額上的皺紋, 是苦難的鐵冠壓出來的!已經(jīng)三十年了!而我花了多少個不眠之夜苦苦追求秘方,我為之扼殺了自己的青春、愛情、歡樂和財運的秘方,卻像一塊毫無價值的小石子,在我幻想的灰燼中,一直埋藏著,寂然不動,無知無覺。虛無絕不會給虛無注進生命。
這段文字概括了貝爾特朗對藝術個人化的闡釋和主張,也透露了一個關于他自我的秘密——一個寧愿活在幻想和藝術中的人。他與現(xiàn)實世界格格不入,他本能地為藝術而主動放棄了現(xiàn)實利益,終其一生過著苦行僧似的生活。這位運氣糟糕的藝術家最后還搭上了生命的成本——僅僅三十四歲便離開了這個世界。和夜之卡斯帕爾先生一樣,他們都活在三十這個宿命的劫數(shù)里。
《夜之卡斯帕爾》的文字有著比黑夜更深的濃度和密度,其中包含著幻想、夢境、囈語、譫語等高濃縮度的生命質(zhì)地表達。它幾乎沒有一個多余的字或標點符號,仿佛以這種方式來提升一個短暫生命的長度、密度、高度、質(zhì)量與層次。這些短小的篇章,翻譯過來,很少有超過一千字的篇幅,它們像黑夜之劍般刺向夜空,現(xiàn)實的絕境讓它們放射出無窮的力量—藝術在絕境中誕生,也許只有在黑暗的終極與核心地帶才會產(chǎn)生藝術之劍的鋒刃。
生命的荒漠,是貝爾特朗創(chuàng)作的背景與動力,這個被苦難淹沒一生的人,最后找到了對付苦難的方法。那些文字在每一個寒夜給他力量與支撐,作為人間的唯一慰藉和燭火與他同行,這是一種于深淵底部獲得上升的牽引力,虛弱的心靈讀到它們甚至會被那種先知般的苦難所封鎖,以至于產(chǎn)生下墜與壓抑感,靈魂會頓時感到窒息。然而,就是在這種力量之中,貝爾特朗艱難前行,最終沖達自己的藝術頂峰。或許,這便是苦難本身所賦予的力量,梵高曾說“厄運助成功一臂之力”,但它需要拿在世的一切作為成本或賭注。
但《夜之卡斯帕爾》并沒有因苦難而流于情緒宣泄,而是以高度冷靜的理性與詩性作為支撐和超越。貝爾特朗熟知歐洲的文化、歷史、思想、思維方式及其背后掩藏的一切,比如他寥寥數(shù)筆便勾勒出佛拉芝派繪畫藝術的基本面貌與精神實質(zhì),短短幾章就描繪出古老巴黎的性格特點及其詩意,富有影像藝術的立體感與時空交叉感。某種意義上,他像一名身懷絕技的西方畫家,沒有多余的筆觸,直指事物本質(zhì),所謂力透紙背—這種深厚的功力若沒有生命與現(xiàn)實功課的雙向磨煉,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借助于詭譎的想象力,他可以隨意往來于現(xiàn)實、歷史與未來的時空之中,賦予文字以不同性質(zhì)與時期的質(zhì)地。沉重而飄逸,固態(tài)而流動,像魔鬼的藝術一樣捉摸不定。難怪人們說《夜之卡斯帕爾》是一本魔書,它由奇瑰的想象力構成,直達人類的精神和靈魂的高處……
貝爾特朗注重藝術的平衡原則和超越原則,他著意使用一種調(diào)和的方法—既沒有像倫勃朗一樣完全陷入沉重的哲思之中,也沒有像雅克·卡洛一樣放浪形骸和夸夸其談。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文字有任何傾斜感和失衡感。他在手稿序言里明確闡述了自己的藝術觀點,盡管高度濃縮并采用象征、暗喻或隱喻的表達方式,用繪畫藝術本質(zhì)的特點給這種藝術觀及其表達原則披上一層迷人而撲朔迷離的外衣,它的內(nèi)核依然堅硬而不容置疑:
藝術猶如一枚像章,總有正反兩個方面:比方,正面酷似P. 倫勃朗,反面則像J. 卡洛。
貝爾特朗曾懷有敬意地對與他同時代的法國作家雨果說:我題贈給你的這本小書卻會遭受舉凡衰朽之物必遇的命運……當初,雨果也的確動過為貝爾特朗寫一些文字的念頭,但他最終錯過這個使自己再一次偉大的機會。這個苦命的詩人對后來那位唯一為自己送葬的朋友——雕塑家大衛(wèi)—曾做過一段決絕的告白:
啊!人,不過是脆弱的玩物,掛在情欲的線上跳跳蹦蹦,人啊!
寫下這段話時,詩人已對人間不懷任何希望。他留下足夠?qū)Ω逗诎档慕?jīng)驗,這是他留給這個世界的一份珍貴遺囑。易碎的提線木偶,我們每個人的擬像,但這個被厄運擊得粉碎的提線木偶的眼淚最令人觸目驚心和潸然淚下……
你好,路易·貝爾特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