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弓

本文主人公朱瑞霞

朱瑞霞在焊接


朱瑞霞在檢查焊縫
上海長興島,與市區(qū)僅一江之隔,早晨7點,島上排起長長的車隊,朱瑞霞和丈夫程建華也在其中,兩人一同前往江南造船廠上班。
2018年,夫妻倆貸款在長興島合作路上的清水苑買了一套房子,一室一廳,雖然不大,但對他們一家三口來說,意義非凡。
“1998年,我從老家來上海打拼,20年后,不僅有了自己的事業(yè),還在這里安了家。”回憶往昔,朱瑞霞感慨萬千。
離開山東老家時,朱瑞霞才24歲,兒子程鵬鑫不到2歲,看著他在外婆懷里露出兩只肉肉的小手,掙扎著喊媽媽,朱瑞霞的心都要碎了。她愧疚地對兒子說:“媽媽跟爸爸出去賺錢,你要乖乖吃飯,快點長大……”
程建華是江蘇南通人,在上海一家船廠工作,1998年這家工廠與江南造船廠合并,江南造船廠是中國民族工業(yè)的發(fā)祥地,被稱為“中國第一廠”。
放眼望去,巨輪、碼頭、吊塔……這個鋼鐵世界里,幾乎全是男性。朱瑞霞想和丈夫在同一家工廠上班,只能應聘保潔員崗位,負責焊接車間的衛(wèi)生工作。
朱瑞霞初中畢業(yè)后,在老家從事服裝行業(yè),從沒近距離接觸過焊接。看著堅硬的鋼鐵被嚴絲合縫地焊接在一起,她一下著了迷,萌生出對焊接技術的渴望。
“小山東,這是粗活,你干不動的。”工友們善意的提醒,激起了朱瑞霞的斗志,“男人的工作,我們女人照樣能做好!”
萬事開頭難,笨重的焊槍給了朱瑞霞一個下馬威,她連拿都拿不穩(wěn),更別說操作了。她把木頭綁在手上,練習臂力,半天下來,胳膊酸痛得不行,還腫了起來。但她并沒有就此退縮,而是找來廢棄材料,歪歪扭扭地焊接起來。她瘦小的身板拿著焊槍的姿勢看上去既別扭又滑稽,一不小心還會被飛濺的焊花燙起水泡。
“你這是何苦呢?”丈夫程建華有些心疼,但他深知妻子的脾氣,便沒有多加阻攔,只是默默地往她的工具包里塞了一支燙傷藥膏。
有些老師傅被朱瑞霞的韌勁感動,偶爾會告訴她一些焊接要領:“焊縫要像魚鱗紋一樣,手不抖是關鍵,焊槍要以勻速運動,不能停頓。”
作為一個初接觸焊接技術的女子,朱瑞霞充分發(fā)揮女性細致、耐心的優(yōu)勢,用焊槍作畫筆,把鋼鐵當畫布,半年后她成為了一名氬弧焊技師。
由于工作特殊,朱瑞霞一年到頭都穿著工裝,丈夫笑著說:“要不是你扎著馬尾,還真沒辦法把你從一堆男技工里認出來。”
夫妻倆安頓下來后,把兒子接到了上海。有一次,朱瑞霞提前下班,一看時間,還來得及接兒子,她連工裝也沒換,就趕到學校,想給兒子一個驚喜。
“鑫鑫,媽媽在這兒。”朱瑞霞看見兒子從校門口出來,興奮地不停揮手。可兒子看了她一眼,卻轉(zhuǎn)身走了。朱瑞霞很疑惑,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兒子問:“你怎么了,跟同學吵架了?”
走到當?shù)匾粋€叫南門橋的地方,程鵬鑫停下腳步說:“你以后再也別來接我了。”朱瑞霞看著眼淚汪汪的兒子,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原來,當時她的白色帆布工裝上全是銹跡和油污,顯得特別寒磣。
朱瑞霞覺得自己給兒子丟臉了,有點難過。之后,她再也沒主動去接過兒子放學。但她相信,總有一天兒子會明白,媽媽從事的造船事業(yè),偉大而光榮。
作為母親,朱瑞霞知道自己不稱職;作為妻子,她也常因為工作,沒盡到本分。2008年5月,正在上班的丈夫突然感到耳鳴惡心,便想讓朱瑞霞陪著他去醫(yī)院看病,可當時朱瑞霞正在忙工作,難以分身。
丈夫只好獨自硬撐著去了醫(yī)院。當年,上海市區(qū)和長興島之間還沒建成長江隧道,要靠渡船而行。晚上7點多,朱瑞霞才匆匆趕去坐船,誰知,船開到長江中央,突遇大風,她被滯留在了半途。
“怎么辦啊,風太大了,我趕不過去。”朱瑞霞在電話里哭喊。
“你不要著急,保護好自己。”信號斷斷續(xù)續(xù),程建華不停地安慰著妻子。
朱瑞霞趕到醫(yī)院時,已是次日凌晨,因丈夫病情嚴重,需轉(zhuǎn)到上海瑞金醫(yī)院繼續(xù)治療,她難過得眼淚汪汪。程建華見不得妻子難過,便打趣道:“我以為你每天跟鋼鐵打交道,早就練成鋼筋鐵骨了,沒想到你還是這么容易哭鼻子。”
有一年,朱瑞霞為了攻克一個項目,冒著酷暑高空作業(yè),和男同事24小時輪流換崗。厚厚的電焊服被汗水浸透,衣角都能擰出水來,但她沒叫過一聲苦。
后來朱瑞霞入了黨,還成了班組技術骨干和焊接技術創(chuàng)新帶頭人,先后攻克了鎳鋼管焊接變形、HDR不銹鋼焊接、鈦合金焊接等一系列高難度問題,獲得國內(nèi)外專家的一致認可。
朱瑞霞十分注重技藝傳承。她說,自己的目標是把工匠技術、工匠品質(zhì)、工匠文化傳承下去。徒弟蔡春茂從2011年開始就跟著朱瑞霞學習,他說:“朱師傅和我相處的時間比和她兒子在一起的時間還多,她不僅是老師,更像是我媽媽。”的確,朱瑞霞把徒弟當成自己的孩子,連徒弟結婚生子她也跟著一起操心。
朱瑞霞的另一位徒弟小鄭剛進廠時,20歲出頭,性格叛逆。有一次,他開車不小心撞了人,緊急關頭,他不敢打電話給家人,只好向師傅朱瑞霞求助。
朱瑞霞拿著錢趕到醫(yī)院,幫小鄭做好善后工作。事后,小鄭有些內(nèi)疚,朱瑞霞安慰他:“知錯能改就行。”此后,小鄭痛改前非,電焊技藝突飛猛進,在國際焊接技能大賽、中國技能大賽等賽事中頻頻獲獎。
因為要照顧好徒弟們,朱瑞霞難免忽略了兒子。有一回,兒子患重感冒,要住院治療。當時,她正準備帶徒弟去北京參加比賽,丈夫那幾天又在單位帶班,兩人都走不開。她只好讓老家的婆婆過來照顧兒子,婆婆聽說孫子病了,心慌意亂的,一到上海就出了車禍,導致左腿骨折。
焦頭爛額的朱瑞霞毅然作出決定:請護工照顧祖孫倆,北京之行如期出發(fā)。
朱瑞霞知道,自己的這個決定,肯定讓兒子對自己的誤解更深了。從北京回來后,她帶著兒子去了廠里,她問兒子:“鑫鑫,這里造出過很多國際先進水平的巨輪和戰(zhàn)艦,是不是很厲害?”
兒子程鵬鑫流露出崇拜的眼神,但當他看到媽媽身上臟兮兮的工裝時,倔強地扭過頭說:“打死我也不要學造船,太辛苦了。”朱瑞霞有心讓兒子繼承自己的事業(yè),無奈兒子不愿意,她便不再勉強。高中畢業(yè)后,程鵬鑫考入寧波大學,選擇了市場營銷專業(yè)。
2018年4月,中央軍委在南海海域隆重舉行了海上閱兵。48艘戰(zhàn)艦中,近五分之一是由江南造船廠建造的。朱瑞霞和丈夫激動得熱淚盈眶,她說:“我們是祖國海軍一步步強大的見證者和創(chuàng)造者之一,我很驕傲。”
2018年6月,程鵬鑫大學畢業(yè)。2019年春天的一個周末,他突然打電話回家說找到工作了,讓媽媽做點好吃的,一起慶祝。晚上程鵬鑫回家時,穿了一身天藍色江南造船廠的工裝,非常帥氣。朱瑞霞一下傻眼了,問兒子:“你從哪里弄來的這身衣服?”程鵬鑫整整衣角說:“這是咱們單位發(fā)的呀。”
“鑫鑫昨天就跟我說了,他在咱們廠南匯區(qū)的一個分公司應聘了管理工作,現(xiàn)在也是‘江南人了。”丈夫笑嘻嘻地揭秘,朱瑞霞恍然大悟,一時間百感交集:“你當初不是嫌我的工作又臟又累嗎?”程鵬鑫上前摟著媽媽說:“小時候是我不懂事,現(xiàn)在我才知道,這身工裝有多美!”
程鵬鑫有空時會到一線跟媽媽學習技術。在他眼里,媽媽永遠是自己的榜樣。這些年,朱瑞霞獲得榮譽無數(shù),有全國五一勞動獎章、“上海船舶工匠”稱號和上海市勞動模范等,她還成立了“朱瑞霞勞模創(chuàng)新工作室”。
“我想知道,你什么時候開始對媽媽的工作改變看法的?”朱瑞霞問兒子。
程鵬鑫神秘地笑了笑說:“有一次去廠里,看到你鉆進一塊巨大的鋼鐵下,仰躺著焊接,操作完卻累得爬不出來了,同事幫忙把你拖了出來……當時,你的汗水和油污鐵銹混在一起,我感覺,那才是你的高光時刻,你的工裝有多臟,笑容就有多美。你用無悔的付出告訴我,為祖國造船,是一件多么值得驕傲的事!”
責編/高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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