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面紋飾青銅器的出現有著歷史的淵源。人面紋像最早出現在史前時期的巖畫中。在北方的寧夏、內蒙古、甘肅、新疆、青海等地廣泛分布,寧夏賀蘭山有著大量的人面像巖畫分布,同時在江蘇、廣東、廣西、福建、臺灣等東南沿海也有一定數量的分布。在新石器時代,人面紋飾出現在仰韶文化的彩陶中,如陜西西安出土的半坡人面網紋盆。在安徽淮河流域的蚌埠雙墩遺址出土了陶塑人頭像。在大汶口、龍山、良渚等文化出土的玉器中出現了不少人面形紋飾。人類社會由新石器時代進入青銅時代,社會生產力有了質的飛躍,中國也進入了高度發達的青銅文明,人面紋飾出現在兵器、車馬器、容器等各類青銅器上,如湖南寧鄉出土的青銅大禾人面紋方鼎、 河南安陽武官村出土的銅人面具、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出土的大型青銅面具等。這些人面像的造型來自于人本身,確因為文明發展的不同階段, 人類與社會、自然的關系成為人們思想中神靈、祖先、圖騰、英雄的不同載體,融合了古人對自然和生命的理解,反映著人類社會文明進程中的早期信仰和觀念。
1998年10月銅陵市西湖鎮朝山村出土了一組7件青銅人面飾件,其中6件現收藏于銅陵市博物館,1件收藏于義安區文物管理所。經調查了解,該組青銅人面飾件為當地居民偶然發現,被文物和公安部門追繳所得。該組青銅人面飾件長10.7-12.2、寬5.4-6、厚約1.2厘米,正面上部均為人面造型,下部為長方體內空跫,上部人首背面和下部跫正面均裝飾幾何紋造型。
根據銅陵出土的青銅人面飾件面部紋飾可將劃分為A、B、C型。A型4件,面部呈心形,頭頂部內凹,額頭均勻分布四縷卷曲紋飾,2條眉脊彎曲隆起,雙目為扁圓形,鼻梁長而堅挺,鼻子兩側有對稱翻卷上揚線條紋飾,口部嘴角上翹齜牙露齒呈微笑狀,給人以神秘和親切之感。口部以下為扁方柱造型,內空心為跫,扁方柱分為三段,上段基本為素面,只在偏下部裝飾有一欄聯珠紋,中段為連體三角紋,三角紋下又飾有聯珠紋,下段素面無紋飾。人面背部微微內凹,從上往下依次裝飾了三組紋飾,分別為菱形紋、雷紋、連體三角紋。扁方柱背面下端中間有一方形小孔。其中一件人面較為特別,顏色黝黑,在其左側面頰發現有蜥蜴狀動物紋飾。B型2件,高度、形狀大小與A型類似,雙目為圓形,口部張開兩側上揚齜牙露齒,眉脊彎曲突出呈弓形,鼻梁堅挺,人首下部為扁方柱形空跫,裝飾連體三角紋。C型1件,與B型類似,眉脊與鼻梁高聳,眼睛為圓形,區別在于其口部閉合,嘴巴造型為長橢圓形內含一直線。銅陵青銅人面飾件長度與寬度與真人相差甚遠,面部眼耳口鼻接近寫實風格,頸部以下為中空的跫孔,可豎立插在木柄等物體上,應為祭祀祖先和神靈時固定于某個位置象征祖先神靈的用具,便于祭拜使用,體現了這組器物的祭祀實用功能。
青銅人面飾件在銅陵的出土,從現代考古發現的偶然中又蘊含著先民在銅陵地區礦冶鑄造活動影響的歷史必然。作為中國古銅都,銅陵是中華民族較早發現和使用銅的地區,是我國長江流域重要的產銅基地,銅的采冶歷史始于夏商,盛于漢唐,延至當代。境內銅礦采冶遺址點多面廣,遺存豐富。《尚書·禹貢》記載禹分九州,銅陵位于其中的古揚州地域范疇,《(嘉靖)銅陵縣志》記載:歷春秋銅地屬吳,戰國銅地屬楚,至漢代銅陵屬丹陽郡管轄。歷代官方的重要銅礦采冶機構均設于此。西漢時期銅陵成為著名的漢丹陽銅產地,在此設置“銅官”,東漢又設立“銅官鎮”,唐末曾置專門管理礦冶的機構“銅官冶”。唐代大詩人李白多次游歷銅陵,為當時壯觀的冶銅場面所感染,揮筆寫下了這樣的千古名詩:“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在青銅人面飾件發現地點附近隔著順安河不遠就是著名的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大工山-鳳凰山古銅礦遺址木魚山遺址點, 木魚山是義安區天門鎮新民村西北側的一座小孤山,與西湖鎮朝山村隔河相望,分布范圍約有10多萬平方米,發現硫化銅冶煉的遺物——冰銅錠,將我國硫化銅采冶歷史推前到西周早期,對探索中國硫化銅礦采冶歷史具有重要的意義。1996年國務院公布該處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同時,在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銅陵市調查中,在朝山村養老院等其他地點也發現了銅礦煉渣遺跡。青銅人面飾件鑄造所需的銅質材料在朝山區域有著充足的來源,古代遺址所展現的古人在該地區的煉銅活動為青銅人面飾件的就地取材提供了極大的可能,所以該組器物很大程度上應為本地鑄造。
銅陵青銅人面飾件出土重見天日,自帶著一層神秘的色彩,一個個謎團亟待揭開。《國語·楚語》云:“古者民神不雜……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新石器時代巫術活動在長江流域已經流行。《左傳·宣公三年》載:“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夏代已將青銅器用于祭祀,并且在青銅器上裝飾了與天地神靈相通的動物抽象紋樣。從商代到周代,用于祭祀的巫術活動進一步發展,青銅器上的動物紋樣的出現也更加頻繁。銅陵出土的青銅人面飾件共有7件,大小尺寸基本一致,造型總體相近,其中一個人面在臉頰左側裝飾了一個動物紋樣,頭尾明顯,有突出的腹部和彎曲的四足,頭部朝向人面的鼻梁,尾部朝向人面的耳部,那么它是何種動物形象呢?有什么重要的含義呢?
根據體態特征,它看上去非常近似蜥蜴和鱷魚的形象。古銅陵地處長江沿岸,氣候溫暖濕潤,這兩種生物均大量存在。蘇軾作《蝎虎》詩云:“今年歲旱號蜥蜴,狂走兒童鬧歌舞。能銜渠水作冰雹,便向蛟龍覓云雨。守宮努力搏蒼蠅,明年歲旱當求汝”,印證了在民間巫術的觀念中,蜥蜴是與龍形狀相似的同類。同時現有的考古發現和文物均可證明上古時中國人對鱷類很熟悉。《晉安海物記》曰“今鼉象龍形……舊云鼉性嗜睡,目睛常閉,能吐霧致雨,力亦酋健,善頹坎岸。”上面所描寫的嗜睡、力大、毀岸等特點與揚子鱷非常相近,同時風雨變化大聲鳴叫也和龍的呼風喚雨的特質相吻合。漢代鄭玄注《書·大傳》曰:“龍,蟲之生于淵,行于無形,游于天者也。”。龍作為中華民族的圖騰,其形象由來已久,許慎《說文解字》中記載了龍為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從體型巨大的鱷魚到纖細小巧的蜥蜴,在古人眼中,應當都被當做不同場合龍的化身,同樣出現在了銅陵青銅人面像的上面。
商周時期青銅器往往被用作祭祀活動的重要器皿,圖騰符號在青銅器上多有分布。作為圖騰的動物形象,一部分來自于自然界,如鹿、虎、象、牛、羊、熊、犀牛及其他哺乳類、蛇及其他爬蟲類,以及蠶、蟬和鳥類、魚類等;另一部分來自神話創造而為自然界不存在的,如饕餮、龍、鳳等。商周時期,神屬于天,民屬于地,二者之間的溝通要依靠祭祀儀式和巫的力量。在祭祀儀式中,青銅禮器和其他質地的玉石骨牙等器物,均可做通靈的法器,它們上面的動物紋樣便成為巫溝通人神的助手、使者。氏族部落族群的祖先也往往被視為擁有非凡神力的超自然力量被給予敬仰和崇拜,從商代的占卜卜辭看來,商王在征伐田狩、祈年求雨、生老病死等無論大事小情之前都要舉行占卜儀式向祖先請示。銅陵出土青銅人面像上的動物紋樣,獨樹一幟地出現于奇數成組祭祀器物中,和商周青銅器上的族徽動物紋飾功能一樣,應當也具備了祖先神靈的溝通符號作用,體現了當時先民族群的特殊信仰崇拜,只是這個族群是銅陵土著先民還是外來遷移人群不得而知,但從出土地點可以大膽推斷的是,這個族群與銅陵的古代青銅生產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人首背面幾何紋反映了古代先民獨特的藝術審美。銅陵青銅人面飾件的發現,對于研究長江流域銅陵地區商周青銅文明、古代圖騰崇拜文化、商周祭祀禮儀制度提供了富有價值的重要線索。
(作者簡介:方青,單位:銅陵市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