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東平

父親的身體向來很好,他也以此為榮。
但是自從2002年查出肺部的癌癥,尤其是動了開胸手術之后,年邁的他元氣大傷,顯得很虛弱。
我和若華專程從美國趕回來陪伴他。看到他虛弱的樣子,無比心痛。
為了讓父親手術后盡快康復,03年元旦后不久,我們就陪他和母親一同去深圳療養。因為手術,父親不宜搭乘飛機,只能乘坐火車。那時沒有高鐵,火車從北京到深圳坐了兩天。
我們的下榻處是深圳市接待辦的銀湖賓館。出于對父親的尊重,接待辦專門安排了一所別墅式小院。建筑風格具有嶺南庭院特色。小院很好,很安靜,適合養病,父親很喜歡。但是小院有些舊了,政府管理的賓館,自然不能與市區那些新建的星級酒店相比。
一天,父親提出來想要洗個澡,我立刻自報奮勇:“我幫你洗。”
走進主臥的浴室一看,我有點意外。浴室很大,可設施并不完善。作為病人,父親不能在浴缸里泡澡,淋浴設備卻銹蝕得很厲害,只剩一條帶軟管的噴頭還能用,但是熱水也不足,水溫也不夠熱。情急之下,也沒有更多的選擇,我只好請父親脫去衣物,坐在一只凳子上,準備用軟管噴頭為他沖洗熱身。
望著父親消瘦的身形,我百感交集,久久沒有動手。這時,父親輕輕撫摸著胸前長長的手術刀口,感慨地說:“打了多年的日本鬼子,都沒有受過傷,這次卻因為生病傷成這樣。 ”我知道,他心里還燃燒著斗志,還有很多計劃,希望為他的生命爭取更多的時間。我趕緊安慰他說:“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 說著忙打開水龍頭,為他沖洗全身。
因為傷口,父親不能彎腰。沖熱了身上,我拿起毛巾為他擦洗雙腿。年逾八十,父親的雙腿依然健壯。他平時走路很快,我都跟不上。記得他常說:“這雙腿都是當年當八路軍時,行軍練出來的。”作為記者,這雙腿曾帶他從延安走到東北,又從東北南下到湖南;作為記者,這雙腿曾帶他走遍中原大地,去深入采訪一個又一個扎根群眾之中,埋頭苦干的共產黨員;作為記者,這雙腿也曾帶他縱橫五大洲六十多個國家,為新中國的新聞事業奔波不止。我知道,父親永遠不會停下前行的步伐。
這別墅浴室竟然連浴液也沒有。我只好小心地幫父親全身涂上肥皂,然后幫他擦洗脊背。父親的背有點駝(我也一樣,有其父必有其子。)雖然手術的創傷很深,他卻仍然將腰挺得很直。挺直腰桿,是做人的正氣所在。在報道焦裕祿面對的嚴重災情時,父親的腰是直的;在向中央狀告江青罪狀時,父親的腰是直的;在報道對四人幫的歷史性審判時,父親的腰挺得更直。現在,面對兇惡的病魔,老爸的腰,還是直直的。
我為父親仔細地搓去背后的污垢和死皮,并且幫助他放松一下筋骨,然后用那可憐的水量不足,也不很熱的軟管淋頭幫父親沖洗干凈。只見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說:“這下可輕舒服多了。”父親的頭洗起來很容易,因為壓根兒也沒有幾根頭發。上身和胳膊都是父親自己洗的,凡是他能夠自理的,他從不麻煩別人。
一次簡單的洗浴完成了。這是我第一次為父親洗澡,我很滿足,也有一點愧疚,沒有為他做得更多一點,更早一點。在這間大而無當的浴室里,我和父親赤身相對,彼此注視著,很久沒有說話。這時候不需要說話。我們心有靈犀,這是第一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幾周后,我們先期離開深圳,返回美國。弟弟們來接班照料。
半年多以后,我們聽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
這次為父親洗澡的情景,永遠地銘刻在我的記憶里。
謹以此文紀念父親的百歲誕辰。
你的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