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勝 張春梅
抗戰結束后,處理漢奸成為至關重要而又頗為復雜的問題。言其重要,是因為它關涉戰后國民政府的秩序重建,新舊秩序能否順利交接,漢奸處理實乃關鍵所在。言其復雜,是因為它涉及方方面面,如何處理普遍存在于收復區的漢奸及其財產?在有關法律制定的過程中,民意、人情與法理之間如何取舍?因鼓勵檢舉漢奸而導致的誣告之風應如何遏制?這些問題都需要國民政府審慎對待。以往學者或者通過接收與肅奸的內在邏輯探討國民政府合法性削弱的根源,①或者對國民政府懲治漢奸政策的歷史演變進行學理性分析,②或者通過個案研究詳述國民政府懲奸過程及其失策之處。③那么國民政府處理漢奸失策的根源在哪里?在制度設計與踐行的過程中存在哪些漏洞?對國民政府秩序重建產生怎樣的影響?本文試對這些問題進一步分析、厘清。
眾所周知,抗戰時期國民政府與偽國民政府在性質上雖然不同,但兩者同根同源的歷史卻難以否認。前者堅持抗戰,后者屈膝投降,皆因對抗戰前途認知不同,導致國民政府的大分裂。但盤根錯節的人際關系又使兩個政府難以做到涇渭分明,如周佛海既是汪偽集團的得力干將,又曾擔任過蔣介石侍從室第二處副主任,還是CC 系的舊人。這種千絲萬縷的聯系,造成國民政府與部分偽政府要員“合作”的客觀現實。

在抗戰期間,國民政府采取利誘、威壓兩手政策對漢奸進行拉攏、策反。1937 年10 月,國民政府在《懲治漢奸條例》(五條)的基礎上出臺《漢奸自首條例》,通過減輕或免除漢奸罪吸引叛國投敵人員反正。隨著汪精衛集團投敵,國民政府派遣軍統人員與部分有意“合作”者秘密接觸,許以立功贖罪以策反之。據陳公博之妻李勵莊所述,1940 年戴笠曾密電陳公博,要求其“掩護地下工作人員”“保護電臺”并“詳報汪氏與敵所訂密約內容及交涉經過”,陳公博答應“照辦”且大部分能夠“如約履行”。①周佛海在審判期間亦供述:“三十一年十月派程克祥、彭壽到重慶,向戴局長笠轉呈委員長,請求自首,效命中央。”②后重慶國民政府在1943 年與他取得聯系,“自三十二年二月電臺叫通后,即電訊往來”。此后幾次秘密接觸皆為“配合反攻及保全上海計劃”。③懷柔的另一端則是威壓。1938 年8 月,國民政府頒布修正的《懲治漢奸條例》,通過重罰漢奸罪給予通敵賣國者以警示。如其規定,對通謀敵國且有實際行為者處死刑或無期徒刑,并沒收全部財產等。④另外,國民政府還通過暗殺以威懾偽政府人員,其中派軍統特務在河內對汪精衛展開的四次暗殺行動就頗有敲山震虎之意。
抗戰勝利在即,為了確保對淪陷區的接收權,1945 年8 月11 日,蔣介石親自下令淪陷區偽軍“應就現駐地點,負責維持地方治安,保護人民,各偽軍尤應乘機贖罪,努力自新,非本委員長命令,不得擅自移動駐地,并不得受未經本委員長許可之收縮”。⑤拉攏與監視成為戰后國民政府針對偽政府部分要員的主要手段。如周佛海在日本投降后被國民政府任命為上海行動總指揮,以“維持京滬治安”。偽華北政務委員會綏靖總署督辦門致中則被任命為國民黨第九路軍總司令。⑥偽特工主任丁默邨被任命為浙江省軍事專員,偽方面軍、集團軍總司令任援道被任命為南京先遣軍司令,偽第五方面軍司令龐炳勛被任命為晉冀魯豫剿共總司令等。國民政府所執行策略效果明顯。1945 年8 月,偽南京國民政府解散。陳公博、周佛海等人“暫以政務委員會名義維持治安,靜待中央接收”。⑦而其他偽員為了減輕自身罪行,亦紛紛登臺,各逞其能,以至于出現某些偽組織要員“榮膺新職,或握政柄,或受兵符,升官進職”的怪現象。⑧與此同時,國民政府還加強對偽政府要員的監視,即使“盡職盡責”的周佛海亦不能幸免。1945 年9 月,戴笠告訴周佛海,蔣介石“必力保全”之。而等戴笠到達上海后,卻加強對周佛海的監視,“此后幾每日必來談,如不來必通一電話,蓋此時中央軍到滬者極少,危疑震撼,雨農如此,蓋安慰與監視兼而有之也。”⑨
但是,國民政府利用日偽接收勝利果實的行為引起了社會普遍的不滿與猜忌。時人批評說:“八年以來,收復區一般人民,受盡重重壓迫,敵人、漢奸以及為虎作倀的地痞流氓,勒索掠奪,無所不為。今天勝利到來,明旌在望,大家終以為可以給些喘息的機會。然而,不,一切都還依舊。過去參加偽組織的,現在搖身一變,仍不失為‘朝廷命官’。刀俎還是刀俎,魚肉還是魚肉。老百姓擁護勝利,到今天卻落得一個‘勝而不利’的結果,這是誰都不及料的。”并進一步指出當前的任務是明辨忠奸、甄拔真才、嚴明紀律、恢復秩序。⑩

人們從不同層面指出嚴懲漢奸對秩序重建的重要性。重慶人民“集體要求政府嚴懲漢奸,就是代表了我們民意的一般,漢奸如果不加以肅清,則新中國的內層是無法健全起來的,他們是一種毒素,阻礙人類生存的毒素,必須完全鏟除才是!”①當陳公博、周佛海等大漢奸被抓捕后,人們呼吁政府“拿出事實來止謗,來立信,來發揚正義!來激勵人心!”②對于國民政府處理漢奸過程中“抓而不審,審而不判”的怪現象亦有人質疑并提出四點意見,要求從速處理漢奸案件:第一,漢奸案件的處理為人民所關注,而當前進程遲緩,足以使民氣消沉。因此,在處理漢奸案件時,一切均應合乎法度,依法處斷,才能振奮人心。第二,漢奸地位雖有高低,但其性質同為叛國。所以在審理漢奸案件時,頭號漢奸應與次號漢奸一樣,由高等法院依法公開審理。第三,處理漢奸案件應該加速。對于已捕獲的漢奸,應該迅速法辦,對于此后續有捕獲的漢奸,也應于捕獲后盡快公開審訊。第四,各地一律從嚴緝捕漢奸,漢奸案件條例雖有立法從寬的意思,對于其他附逆人員不予深究,但執法必嚴的精神卻要遵守的。總之,從速嚴辦漢奸案件,不僅關乎法紀,而且“人心的振奮與頹唐,道德及正義的維系與淪亡,其關鍵均在乎此”。③1945 年8 月25日,中共中央委員會發表對時局的宣言,提出“嚴懲漢奸,解散偽軍”的主張。9 月下旬,國民參政會常委會通過《請政府嚴懲漢奸,本忠奸不兩立之訓,貫徹到底,以伸張正義,而維民族氣節案》和《請政府迅將懲治漢奸法規切實執行案》,并提交國民政府。陸詒直接批評國民政府對漢奸過于寬容,“忠奸不能兩立!難道這般民族的敗類,人群的渣滓,還應該保存他們的性命,以作下一代的榜樣么?不肅清敗類,依然這樣藏垢納污,還能建設得起‘新中國’嗎?”④由此可見,處理漢奸問題關系民心向背,實為國民政府戰后秩序重建的關鍵。
面對民眾要求從速從嚴懲治漢奸的呼聲,國民政府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最終不得不違背最初承諾,從嚴處理漢奸。如周佛海,雖然在合作方面扮演重要角色,但仍被判處死刑,將功贖罪的期望最終落空。此一結果令周佛海大失所望:“高等法院對余協助抗戰、維持治安之功一概抹煞,故宣判后輿情及政府要員均覺量刑過重而對余表同情。”⑤而對于陳公博的死刑判決,陳妻李勵莊亦強調,陳公博“不僅秘告敵方機密,確有利于本國,且進而實行與中央合作”,因而對判決表示不服。⑥
總體來說,對于戰后國民政府而言,恰當地處理漢奸并非易事,一方面是國民政府與部分偽政府要員秘密交往而形成的“合作”情結;一方面是民眾要求從速從嚴懲治漢奸的呼聲與要求。“從嚴則失信于人,從寬則失信于民”,國民政府的兩難困境由此形成,而此一困境對國民政府審判漢奸政策的制定與踐行均產生重要影響。
民意雖然要求從速嚴懲漢奸,但絕非草率從事。其需要經過法律制定、類型界定、依法審判等復雜的程序。雖然抗戰時期國民政府已經頒布若干漢奸處置條例,但隨著形勢的變化,國民政府仍需制頒新的法令條例,其中最主要的是《處理漢奸案件條例》和《懲治漢奸條例》。兩個文件相繼頒布于1945 年11月23 日、12 月6 日。僅隔十數日而頒布兩個重要條例,可見國民政府順應民意、懲治漢奸的急迫性。

不可否認,兩個條例存在互補之處:前者是根據身份進行檢舉,⑦后者是根據行為進行懲罰。⑧但也存在明顯的歧異之處。首先,《處理漢奸案件條例》第三條規定:“前條漢奸曾為協助抗戰工作,或有利于人民之行為,證據確鑿者,得減輕其刑。依前項規定,減處有期徒刑者,仍應褫奪公權。”①而在《懲治漢奸條例》中卻沒有給予明確說法。到底如何量刑?頗讓人費解。譬如在周佛海的審判過程中,有不少機構與國民黨要人如第一保安縱隊司令部、第三保安縱隊司令部、馬元放、吳文化、周鎬、李明揚、吳開先、戴濟民、顧祝同、陳寶驊等均為周佛海出具有功于抗戰的證明。②周佛海的辯護律師章士釗亦在辯護書中明確指出周案與其他漢奸案有本質區別:“蓋他案止于論罪,而本案功罪相掩,惟二者之輕重大小,掩跡何以,至煩司讞明察耳。”③但最高法院特種刑事認為雖然周佛海有“微功”,但審判官有“自由裁量之權”,根據周佛海所作所為,“雖事后稍樹微功,仍不足以蔽其過,乃處以極刑,于法并無不合”。④如此說法,顯然缺乏法律依據。
其次,《處理漢奸案件條例》第六條規定“漢奸于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日后自首者,不適用自首減免其刑之規定”。而對于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日前自首漢奸應該如何處理,《懲治漢奸條例》亦無明文規定。根據周佛海的供述,他是在1942 年10 月首次向國民政府請求自首的。但首都高等法院的解釋是:周佛海不適合《漢奸自首條例》(1937 年10 月頒布)第一條之規定“漢奸于發覺前自首,且合于所列各情形之一者,始得免除其刑或免其刑之執行”。因為周在1939 年11 月4 日“已經最高法院檢察署明令通緝有案,與發覺前自首之條件不合,自無適用該條免刑之余地”。在《處理漢奸案件條例》與《漢奸自首條例》產生矛盾時,選擇1937 年舊條款而棄用最新條例,頗有因人設法的嫌疑。
再次,關于漢奸財產的處理問題。《處理漢奸案件條例》第四條規定:“漢奸所得之財物,除屬于公有者應予追繳外,依其情形分別予以沒收或發還被害人。前項財物之全部或一部無法追繳或不能沒收時,追繳其價額,或以其財產抵償。但其財產價額不足應追繳之價額時,應酌留其家屬必需之生活費。”⑤而《懲治漢奸條例》規定:“犯第二條第一項(即圖謀反抗本國者)之罪者,沒收其財產之全部。前項罪犯未獲案前,經國民政府通緝,而罪證確實者,得單獨宣告沒收其財產之全部。第一項未獲案之罪犯,雖未經國民政府通緝,而罪證確實者,得由有權偵訊之機關報請行政院核準,先查封其財產之全部或一部。如系軍人,報由中央最高軍事機關核準之。前項財產查封后,應即報請國民政府通緝。”“依前條沒收或查封財產之全部時,應酌留家屬必需之生活費。”⑥一個問題,兩種法律解釋:《處理漢奸案件條例》中規定漢奸財產是指犯漢奸罪所得之財物,并不包括其他原有之財物;而《懲治漢奸條例》第八條則規定漢奸財產為漢奸的所有財產。⑦于是有論者建議,是否可以根據所犯漢奸罪的輕重分別進行處罰:嚴重者沒收全部財產,稍輕者沒收一部分財產。⑧對漢奸財產定義的變化,實則表明國民政府懲奸政策經歷了一個從寬松到嚴厲的過程。
綜上所述,《懲治漢奸條例》比《處理漢奸案件條例》更加嚴厲。根據兩個條例頒布的時間、內容以及國民政府陷入的兩難困境可以推測:《處理漢奸案件條例》的頒布,不排除國民政府借機給予部分“合作者”減輕罪行的想法;⑨而《懲治漢奸條例》的進一步嚴厲,則與民眾要求嚴懲漢奸的呼聲日高相關。國民政府的兩難困境不但反映在法律條文制定的過程中,還反映在懲治漢奸的過程中。
首先,個人干預司法。接續前文,雖然有諸多國民黨要人的證明,周佛海仍不免被判處死刑的命運。而事情的轉機是在蔣介石直接干預之后。1947 年1月25 日,陳果夫、陳立夫聯合呈請蔣介石為周佛海“減等處罪”,“惟周于勝利前一年所表演者,全能依照第三戰區之預定計劃,例如派羅君強為上海市長,丁默邨為浙江省政府主席,在京滬杭一帶暗中布署軍事頗為周密,勝利后使江浙兩省不致盡陷于共黨之手,國府得以順利還都、運兵至華北各地,不無微功。如蒙鈞座開恩,免其一死,擬請于日內面飭司法行政部長設法準予緩刑或減等處罪”。為此蔣介石給司法行政部的指令如下:“關于漢奸犯周佛海判處死刑一案,查該犯早經自首,雖未明令允準,惟在三十四年六月十九日戴故局長笠呈請前來時,曾令其奉諭轉告該犯,如于盟軍在江浙沿海登陸時能響應反正,或在敵寇投降后能確保京滬杭一帶秩序,不使人民涂炭,則準予戴罪圖功,以觀后效等語批示,該犯似可免予一死,可否改判,即希司法院核辦可也。”最終結果是“由國府于三月二十七日明令減刑,改為無期徒刑,并已送監執在案”。①以蔣介石一人之力便予以改判,此種經歷頗具戲劇性,必然導致人們對國民政府的司法獨立與公正產生懷疑。

其次,法律條文朝令夕改。就漢奸財產的處理來看,最初是關于漢奸財產屬性的爭論,后來又因為漢奸家屬酌留生活費標準而產生爭議。為解決此一問題,行政院增訂《執行沒收漢奸財產應注意事項》,其中明確規定:“漢奸家屬生活必需費,應根據客觀需要,參照左列標準,于不超過所在地一般平民生活水準范圍內酌定。并一次發給之:(甲)漢奸家屬之范圍,以漢奸依法負撫養義務之親屬及配偶為限。(乙)漢奸家屬生活必需費,以發給不能維持生活而無謀生能力者為原則。其有謀生能力而在執行時,尚未就業者,酌給三個月之生活必需費。(丙)漢奸家屬未成年者,其生活必需費給至屆滿成年時止。其已成年而無謀生能力者,推定其整個生存期間為七十歲,給以未來期間內之生活必需費。若執行時年齡已達或超過七十歲,或離七十歲不足五年者,其生活必需費均以五年計。”②對于此一規定,蘇浙皖區處理敵偽產業審議委員會提出異議:“查酌留漢奸家屬必需生活費,雖不必持之太苛,亦不宜過份寬大。……但如推定整個生存期為七十歲,似嫌過長。且漢奸判處徒刑期間,長短不等。若對其家屬之生存期間,一律推定為七十歲,恐與實際情形不符。又漢奸家屬,往往雖未成年,而實際已有生活能力者,頗不乏人。對于此類家屬,似無再為酌留生活費之必要。”司法行政部的訓令則堅持按照原來規定辦理。③1947 年12 月,該標準再次發生變化:“甲,漢奸家屬之范圍以漢奸依法負撫養義務之親屬及配偶為限;乙、漢奸家屬生活必須費以發給不能維持生活而無謀生能力者為限。”至于酌留多少,“應就漢奸全部財產變賣價額內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二十酌給之,其財產數額特多或特少者不在此限”。④法律隨時勢變化而不斷完善是法的內在要求,但朝令夕改的結果卻會削弱其權威性。
再次,漢奸假釋過程中的反復。1947 年,“韶”以“人才缺乏”為理由,呼吁為“被判徒刑而有特技之漢奸辦理假釋,保外服役”。⑤據《申報》披露,上海市“高等法院,以當茲人才缺乏之際,被判決徒刑之漢奸,具有專長才能者,似不可埋沒,應給予工作機會,俾得展其所長,藉圖戴罪立功,特依據‘假釋’及‘保外服役’辦法,于日前單行頒發表冊,令被判刑之漢奸,自行填具特長,如精通外國文字,擅著作,翻譯等特才,皆可填具,該院將依具填表,分別考查,轉呈司法行政部核奪”。⑥后又有論者評論道:“傳中國司法部將批準上海高等法院之計劃,該計劃包括與日本人合作之漢奸,如有專長者,將被釋放,并由政府錄用。據報載,法院已分發表格于犯通敵罪的犯人,填寫彼等之能力,如外國語文寫作及其他專長等,表格上說明給以戴罪立功之機會,高等法院對此事曾作奇妙解釋,謂此項計劃為對中國人才缺乏的有效補救辦法。”⑦在多次討論之后,重新啟用一事無果而終,但大批漢奸提前保釋卻是事實。⑧另外,國民政府除了在前期處理部分大漢奸外,后來干脆念起了拖字訣。《天津益世報》對于這種行為揭露說:“勝利已經三年,許多巨奸已經被捕,但是多數尚未定讞,有的雖已定讞,尚未執行。”⑨
毋庸諱言,個人干預司法、法律條文朝令夕改都將嚴重削弱國民政府的公信力,不利于國民政府的戰后秩序重建;而重新啟用漢奸的企圖與戰后初期爭奪勝利果實時重用漢奸不同,如果說彼時國民政府還有難言之隱,那么此刻重新啟用漢奸則是對民眾底線的挑戰,這種看似有利于社會秩序重建的做法,實則與民意背道而馳。
懲辦漢奸本是為了申正義、正綱紀,但漢奸財產接收過程中的不法行為與漢奸檢舉過程中的誣告行為對國民政府重建社會秩序的努力形成新的挑戰。
抗戰勝利之初,國民政府制定《行政院各部會署局派遣收復區接收人員辦法》,規定軍政大員前往淪陷區,接管敵偽政權全部公、私產,對工廠、公司、辦事處、倉庫、住宅等進行查封,清點財產數額,查明財產歸屬、來源等。但因為責任不明確,缺乏有效的監督與約束機制,實際上各地均產生了“劫收”的惡果。高檢處首席檢查官杜保琪指出:“條例上雖規定財產移交檢察官,但是我們沒有接收一件,不知道這些漢奸財產落在什么人手里。”①李宗仁在回憶錄中如此記述:“當時在北平的所謂‘接收’,確如民間報紙所譏諷的,實在是‘劫收’。這批接收人員吃盡了抗戰八年之苦,一旦飛入紙醉金迷的平、津地區,直如餓虎撲羊,貪贓枉法的程度簡直駭人聽聞。他們金錢到手,便窮奢極欲,大肆揮霍,把一個民風原極淳樸的故都,旦夕之間便變成罪惡的淵藪。中央對于接收職權的劃分也無明確規定,各機關擇肥而噬。有時一個部門有幾個機關同時派員接收,以致分贓不勻,大家拔刀相見。無法解決時,便來行營申訴,我這身為最高長官的行營主任竟成了排難解紛的和事佬。”②在濟南,“較好的公寓住宅、車輛、什物,早就被黨政軍接收大員及其他實權人物所瓜分據為私有,或被機關所占有”。③在廈門,“所有廈門市日偽各軍用物資倉庫及其它的倉庫,均被各單位搶劫一空,變為私有”。④如此事例,遍布大江南北,不可勝數。至于接收人員舞弊手法更是層出不窮,如威嚇訛詐,先占后交,對移交底冊偷天換日,對接收物改新為舊、改舊為廢,串通業主私分資產,以接收之名行賄賂之實等。⑤

除了接收大員的劫收,還有某些基層行政人員趁機勒索的行為。如上海閘北蒙古路開理發店的鹽城人陳均慶,因有漢奸嫌疑被人檢舉,后由上海縣政府警察局派閔行警察所偵緝員趙步高、徐立和會同閘北分局將陳逮捕。趙、徐二人借機向陳均慶的弟弟索賄一千萬元作為酬勞,以保證陳均慶無罪開釋。后經雙方談判,以五百萬元成交。陳弟一面準備錢款,一面據情報告閘北分局,最終趙、徐二人反被拘捕。⑥又如抗戰勝利后,葉燕蓀到上海出任主持檢舉漢奸之某軍事機關秘書,其利用職權先后向上海市景綸文記錢莊經理余延輔勒索黃金一百四十兩、國幣八百八十萬元,又收受漢奸表鴻福賄賂國幣二百萬元。后被主管當局發覺,將其撤職扣押,并解送警備司令部軍法處判處死刑。⑦江蘇省監察區監察過程中對該監察區懲處漢奸的情形如此評述:“一若漫無標的,張弛不一,甚至借名恫嚇,巧取豪奪,民情怨憤。”⑧就實際情形看,針對部分基層行政人員的趁機勒索行為,國民政府還能夠依據相關法令加以懲處;而對于軍政大員的劫收行為,則往往鞭長莫及,望洋興嘆。
為肅清漢奸,國民政府賦予人民檢舉漢奸的權力。《處理漢奸案件條例》明文規定“對于左列漢奸,應厲行檢舉”。⑨當賦予人們檢舉漢奸的權力時,也就難免宵小挾私報復、借機自肥的行為。“‘是以現在漢奸案件之檢舉法,不啻授貪官污吏及奸詐子民以最新式之敲詐武器,故不論對任何人欲加以敲詐,只須憑空加一漢奸之名,且可很快達其目的。’”⑩事實證明,在戰后漢奸處理的過程中,檢舉與誣告往往相伴而行。
首先,工商從業人員成為不法分子誣告、敲詐勒索的主要對象。如上海市益豐棉織廠職員張關生、周一峰于閑談中獲悉潘友標、趙月笙有被人檢舉漢奸情事,于是起意詐財。1946 年3 月間,雙方三次約會,張、周向潘、趙索要五百萬元運動費。后趙月笙報告警局,由便衣警察將周、張二人拘捕。①又如1946 年6 月17 日,有穿軍裝男子與一便衣到上海市越東香煙廠營業主任朱永年寓所,自稱是蓬萊路憲兵團人員,指朱有漢奸罪嫌疑,意圖恐嚇詐財。朱永年將此事密報泰山分局,后將蘇星三、曾湘楚、王吉安、崔春湯四人拘獲。②再如馮震與天一染織廠廠主唐松榮相識,且知唐松榮富有,后馮串通朋友周揖卿、曹銘傳、黃云鵬、馮一新等人,向江蘇省高檢處控唐漢奸罪。后唐至常熟路警局報案稱遭到嚇詐。經該局偵查,結果將馮震、曹銘傳、馮一新、周揖卿拘獲。③如此案例,不勝枚舉。
其次,縣區長及鄉鎮自治行政人員亦屢被誣告。如戰后江寧縣的兩任縣長蔡為端、黃相忱皆因任用“奸逆”“敵偽”被檢舉,而調查結果皆因無實據而告終。④江寧縣各區區長中亦有數人被檢舉與“日偽”有關,如梁道恕、張實夫、吳凌云等,在調查取證之后,結果證明:梁道恕確曾任偽職,被撤職查辦;所控吳凌云各節皆不實,出任偽職顯系誣告;張實夫與非法處理漢奸案有關,是否確實,沒有結果。⑤在基層社會,對現任或前任自治行政人員的檢舉則更加頻繁。如湯山鎮前偽保長徐華林因“憑藉敵偽勢力毀拆公物,串買日人物質”而被江寧縣民周義烔檢舉,調查結果是湯山鎮并無周義烔其人,所呈各事實均不屬實。偽同揚鄉鄉長夏明金被江寧縣民王長雨以“變賣槍支、舞弊軍米、侵吞公帑”舉報,調查結果為所呈各件或無實據、或無事實。偽鄉長張道藝、副鄉長張道立被“黎民”以“在敵偽勢力時期無惡不作、搜刮民膏、以致巨富”等檢舉,調查結果為所控各節查無實據等。⑥
誣告原因,或因詐財,或因私仇。對于急欲穩定基層社會秩序的國民政府而言,檢舉漢奸政策成為雙刃劍。為了限制誣告,國民政府的措施大致有三:
一是依法懲辦。《懲治漢奸條例》明文規定:“故意陷害誣告他人,犯本條例之罪者,依刑法規定從重處斷。”⑦如蘇州人楊濟良在戰后以控告漢奸為常業,但大部分為誣控,趁機敲詐是實。后經偵訊,認為楊濟良誣告罪證確實,實犯懲治漢奸條例第七條及刑法第一百六十九條第一項之罪,因提起公訴。⑧
二是限制匿名舉報行為。1945 年初,上海市對于市民告發漢奸的行為有若干規定:“由告發人開具真實姓名住址并取具鋪保;但事實確鑿而有證據者,得列舉事實檢同證據告發免予具保。”對于告發人姓名嚴格保密,而對于挾嫌誣告者則依法究誣。⑨至1946 年5 月,上海市高等法院檢察處因受理漢奸案件繁多,人民檢舉控訴中匿名挾嫌誣吿者不在少數。因而再發布一文告:“查奸逆禍國殃民,原許人民厲行舉發,以振紀綱。然舉發亦應依照刑訴法之規定,用書狀或言詞為之,方合程序。乃近查本處收有匿名告發函件,日必數起,激于公義舉發奸偽者固有其人,而虛構事實、挾嫌誣告者亦屬不少。迨經本處依法偵查,甚有不但查無其事,亦且查無其人,一紙空函,顛倒是非,影響人權,殊非淺鮮,若不加以限制,實不足以杜濫訴之風。嗣后凡舉發奸逆,及其他一切奸案,應具真實姓名,詳細住址,本處于可能范圍內,當代為守秘密。如無名或捏名者,槪不受理,特此布告。”⑩
另外,為了限制檢舉,國民政府1947 年12 月訓令:“人民或團體對于抗戰期間漢奸案件之告發以三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以前為限,逾期之告發檢察官不予置議。但國家之追訴權及被害令告訴權不因此而受影響。”①而之所以定此一期限,主要是為了避免“人心動蕩不安”。②

事實證明,劫收與誣告對國民政府的秩序重建產生負面影響:任由劫收泛濫,淪陷區秩序重建將無從談起;而任由誣告盛行,則必然導致人人自危的局面。雖然國民政府頒布條令、成立機構,但劫收行為卻難以做到令行禁止,以至于嚴重影響國民政府的形象。依法懲辦誣告與限制匿名舉報有利于減少不法行為,但將檢舉期限限定在1946 年12 月31 日,顯然有因噎廢食之嫌。總之,處理漢奸失策所產生的鏈式反應,在不同程度上消解著國民政府秩序重建的努力。
秩序重建是戰后國民政府的既定國策,在唐縱給蔣介石的建議中提到對于重要城市如上海、南京、武漢、北平、天津等,應迅速確定發表市長人選,“并令各淪陷區省主席、市長從速前往撫輯流亡,恢復秩序”;對于鄉村社會,則應該全體動員,中央委員與各級黨部應“深入農村協助指導地方秩序之恢復。”③另外,國民政府懲治漢奸從戰時行政軍事機關特別制裁向戰后司法檢察機關審判刑罰的過渡,④也表明其努力秩序重建的意圖。一般意義上講,秩序重建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制度設計,二是收復人心。而戰后收復區的制度設計絕非簡單復制戰時國統區的制度體系,經過日偽若干年的蹂躪,收復區顯然存在諸多特殊之處,其中最大的特殊性就在于日偽政權的存在及其影響。欲使新舊秩序順利實現交替,首先要對舊制度及其影響進行清理,漢奸處理是制度設計的第一步。“得民心者得天下”,從此一立論出發,國民政府欲重塑民族精神、收復人心,就不得不認真對待輿情民意,恰當地處理好漢奸問題。
綜觀國民政府處理漢奸的過程,其確實慮及此一問題。但實際情況卻因國民政府與偽政府要員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而變得相當復雜。在戰后初期淪陷區接收的過程中,國民政府的漢奸處理政策以利用為主。就戰后國共兩黨所處實際情形看,利用日偽維持秩序以確保國民政府的接收權,雖然“無可奈何”,而實際上卻是國民政府的一大敗筆。民眾要求嚴懲漢奸的呼聲與大小漢奸粉墨登場的結果形成鮮明對照,必然引起人們的不滿與質疑。因此,在漢奸處理之初,國民政府就罔顧民意、人心盡失。隨著對收復區控制的基本完成,漢奸的利用價值不復存在,國民政府的漢奸政策開始轉變到以懲治為主。但因歷史與現實的因素,國民政府在處理漢奸的過程中陷入從嚴還是從寬的“兩難”。這一點反映到制度設計上,則是顧此失彼、前后矛盾。在審判漢奸的過程中,則是猶疑不定,忽而從嚴、忽而從寬,讓人無所適從。當利用與嚴懲的選擇取決于當局的功利性目標而非民意時,國民政府的合法性必然會遭遇嚴重挑戰。與此同時,接收過程中的劫收行為、檢舉漢奸過程中的誣告行為更是推波助瀾,使國民政府秩序重建的努力化為泡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