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慕琰發自北京

在紀錄片《奇妙的蛋生》中,上海一家提供輔助生殖的醫院里正在等待取卵的女孩。優酷供圖
楊媛草38歲那年懷上了孩子,對她來說這不是一個糾結的決定,她有單純幸福的童年,一直渴望成為母親。但是,和大部分職業女性一樣,她把這個決定一再推遲,工作奔忙停不下來,總覺得下一年才是更好的時機。
經歷了一年多的焦慮和尋醫問藥,楊媛草加入了高齡產婦的行列。十月懷胎意外地順利,她形容自己像只快樂的小鳥到處亂竄,連孕吐都逃過一劫。代價是生完之后,每天起床后的幾小時雙腳疼痛,頭三個月幾乎不能直立行走,楊媛草只能側著挪步,像只滑稽的螃蟹。
短暫的產后抑郁找上門來,楊媛草變得敏感暴躁。一天凌晨兩三點,她喂了兩小時奶,孩子依然吃不飽,哇哇哭個不停,她自責又賭氣地把孩子遞給月嫂,宣布不喂了。“我看你的奶水確實不是很多。”月嫂說。楊媛草的怒氣幾乎把房頂掀翻,“我都這么痛苦了,你有什么資格來評價我?”
后來她向月嫂道歉,月嫂寬慰她,這不算什么,這樣的母親她見過太多了。
生育之后,一切放慢了腳步。踩著高跟鞋四處談判開會的生活,變成了平底鞋、寬松衣服和童車。1980年出生的楊媛草24歲在倫敦創辦了一家電視制作公司,將英國節目模式引進中國,被視為《中國好聲音》《中國達人秀》等節目成功的關鍵人物。她只休了四個月法定產假,但作為一家公司的CEO來說實在漫長,免不了聽到評說,“生了個孩子被打回原形”。
2020年3月,楊媛草決定拍攝一部探討生育的紀錄片。“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是不會下蛋的雞”的說法仍在網上流傳,楊媛草堅決駁斥,給片子起名為《奇妙的蛋生》。
和楊媛草恰恰相反,總導演陳璐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年輕女性,她不喜歡孩子,沒有生育的意愿。團隊其他主創大多也是女性,無論生育與否,都有各自的立場和見解,激烈的爭論時有發生。
陳璐樂見這些女性的感知進入紀錄片,她過去的作品多是歷史軍事類,生育題材讓她興奮,“當你想討論任何性別話題的時候,性、同工同酬、容貌焦慮,都不會像生育有這么明確的問題凸顯,以及生物學的不平等。如果我想做個女性主義的作品,直切生育問題是最有力量的。”
“我們做過調研,生育確實是大家最關心的話題之一,與每個家庭的生活都息息相關。”該片總監制、優酷紀錄片中心總監張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認為女性在面對這個話題時很有發言權,所以通過這種紀錄片的形式,來表達來自基層家庭最真實的聲音,我們也站在女性的視角去面對生育的話題和選擇。”
楊媛草和團隊走訪了七八十位拍攝對象,最終呈現了二三十個案例,從生育困難、輔助生殖、生育意愿和失獨家庭等多個方面討論生育背后的眾生百態。
2021年4月底,紀錄片《奇妙的蛋生》在優酷播出。優酷數據顯示,超過六成觀眾年齡在18-34歲之間,觀看節目的女性觀眾達到65.7%。
“你是真的愛你的妻子,還是為了生孩子?”
剛開始進入上海J醫院拍攝,楊媛草很局促,這里專攻輔助生殖技術,許多生育困難的夫婦前來求診,她漫無目的地搜尋愿意聊聊的人。很多人看見鏡頭就轉過臉去,楊媛草勉強地勸說,“沒事,戴著口罩呢”。她估計自己搭訕了上百人,才找到幾個愿意開口的。
小五是這種情況下坦然接受拍攝的人之一。他患有無精子癥,和妻子結婚十年無子,他們決定采取供精的方式,也就是由別人的精子來受孕。雖然孩子將和小五沒有血緣關系,但他愿意接受,“最起碼是她生的”。
因女方不能生育的家庭則有截然不同的境遇。欣欣患有先天性卵巢發育不全,只能選擇供卵,公立精子庫已經遍及全國,但卵子庫尚未建立,她和丈夫只能等待愛心贈卵。卵源非常稀缺,可能要等上三五年。雙方父母已經鬧僵,婆家下了最后通牒,一年之內,懷不上就離婚。
楊媛草跟隨欣欣和丈夫回到他們在安徽農村的老家,公公婆婆的態度強硬,反復強調他們只有一個兒子。楊媛草把婆婆單獨拉到一旁,嘗試和她溝通,“咱們做女人也不容易,你說這要是換了我們生不出娃……對吧? 做女人不容易,對吧?”“現在傳宗接代,不行!”老太太依然堅決,隨后沉默地走出了畫面,只留下楊媛草尷尬地站在鏡頭里。
“每個人所處的社會環境、價值觀不可能是一致的,你跟他們高談闊論的時候,他們更關心普通的事情。”楊媛草反思。
J醫院對面的求子公寓聚集了來來往往的求子夫妻。旅館主人陳姐經歷了十年的人工授精,最終有了孩子,她就像公寓里的護士長,照顧著這些做試管的姐妹們。輔助生殖需要經過痛苦的取卵,胚胎移植后不一定能存活,每個過程都花銷巨大。楊媛草遇到的一對年輕夫妻三年做了2次取卵、5次移植,已經花費了30萬元。
公寓里的四川女孩文霞總是低著頭,三年前她曾來過,現在攢到了錢,再次和丈夫小丁來嘗試試管嬰兒。丈夫結婚時就告訴她,自己有傳宗接代的任務。文霞總覺得對不起丈夫,“別人都活得理直氣壯,我感覺我活得好悲哀。”
他們的精子和卵子都沒有發現問題,胚胎植入子宮后,最終不幸流產。文霞給拍攝團隊發短信,自己被老公和婆婆趕出家了。文霞提出離婚后,小丁要求文霞把輔助生殖花去的60萬元賠給他。
楊媛草趕到小丁家,和他們溝通了四五個小時。小丁堅持自己的立場,楊媛草問他為什么會有還錢的概念,小丁笑了一下,“人家都說,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她沒有出來混,她是真心愛你嫁給你的。”楊媛草非常生氣。
“生育這件事很難去評價,他們對孩子的渴望,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楊媛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但有些言論、有些態度,就是錯的,勸是沒有用的,我不是去調解家庭矛盾的,我希望這樣的故事被記錄下來,能夠讓更多的男性去反省,你是真的愛你的妻子,還是為了生孩子?”
陳璐同樣在攝像機后克制了自己的怒氣。紀錄片立項前,陳璐寫了一個假想的故事,就是這類因生育困難導致的家庭沖突,制片人認為這過于理想化,很難精準拍到如此激烈的沖突。結果,就在跟拍不久后,欣欣和文霞的家庭果真落入了這樣的結局。陳璐受到巨大沖擊,“說明在中國比較底層的婚姻中,沒有孩子,女性被離婚是非常普遍的事情。”
陳璐采訪過男科醫生,得知如果丈夫精子有問題,女方提出離婚的非常少,大多數女性會選擇原諒、尋求其他解決方法,甚至不要孩子。同樣的問題問婦科醫生,婦科醫生卻說,“太多了,沒有孩子離婚的太多了,有一些在我診室里就吵起來、打起來了”。
“為什么壓力都在女性一方?發生問題的時候,不管原因是什么,承受壓力和苦果的是女性一方。”陳璐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拍完這些生育困難的男男女女后,陳璐身邊的看過片子的男性朋友都不約而同對小五表示欽佩,他們認為男性接受供精是更了不起的決定,驚訝于他怎么敢接受拍攝。陳璐很詫異,“我們拍了這么多人物,大量的女性打開了她的生活狀態,甚至婦科手術讓我們拍攝,你竟然會覺得小五這個角色是最難的、是最勇敢的?”
“一個男人沒有能力生育,似乎獲得了更多的憐憫。”楊媛草總結,“醫院都叫婦產科,是有連帶關系的,相當大部分人的意識里,是否能產是婦女的問題。但在很多人的認知里,男性在生育上的貢獻或所需要承擔的責任,則是盲區。”
“為誰生、生什么?”
楊媛草采訪過一位婦幼保健院院長,考慮到醫學上的安全性,這位院長不支持凍卵,提倡女性在適齡階段生育。楊媛草指著陳璐問院長,“我們導演三十幾了,也沒有完全想當丁克,就是現在不想生,你對她有什么建議?”院長說,“我建議你,少跟冰冷的機器在一起,多跟可愛的小孩在一起,你就想生了。”
陳璐經常無辜地成為拍攝中的“反面教材”。面對那些苦苦求子的女性,陳璐感到疑惑:孩子有那么重要嗎? 剛開始她設計了很多采訪問題,拷問她們為什么這么努力求子、為了升學或職業發展是否付出過同樣努力等等。
陳璐拍攝了一些產后不久的母親,以證明生育難以想象的損傷,疼痛、漏尿、哺乳時被咬破乳頭,在她看來都很可怕。但是,每當她們說起成為母親的獲得感和快樂,總會得出“一切值得”的結論。陳璐有些懷疑,“怎么可能? 媳婦熬成婆,還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在楊媛草看來,生育帶來的愉悅很難用語言來描述。以前聽人談論“生命延續的快樂”,楊媛草理解不了,有了孩子之后才真正感受到。另一種快樂是看到她的父母和孩子在一起,不亞于任何工作成就帶給他們的自豪,“那種溫度能夠融化心臟”。
直到后來,陳璐看到國外一部有關嬰兒的紀錄片,其中講到母愛的“bonding”(連結)來自懷孕和分娩過程中產生的催產素,使得母親和孩子從生理上有了情感連結。她才明白為什么很多女性長輩會說:你現在不喜歡小孩,以后自己生了自然會喜歡。
拍攝到后半段,陳璐感受到越來越多女性對生育真心實意的渴望。一些失獨母親經歷喪子之痛后仍盼望下一個孩子,一些女性把生育當作生命某個階段實現自我價值的重要途徑,這些獲得感都是真實的。
陳璐意識到,她一直想提倡的生育自由,潛臺詞是女性可以選擇不生育,但卻忽略了另一種重要的自由——選擇生育的自由。“當一個女性選擇做全職太太或是選擇承擔母職,她依然是獨立女性,這個選擇是她自己內心發出的,是一個負責任的選擇,我們仍然要包容、支持和理解她。”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生育壓力是兩面的,選擇生、迎合傳統價值觀也不好,抗拒它、轉向自我的發展,又有更大的社會壓力壓向你,獨立女性變得非常孤獨,她像孤島。”
拍完紀錄片后,陳璐回到家,母親委婉地打探,經過這次拍攝,有沒有想生小孩?“沒有,看了那么多人做試管這么痛苦,非常沒有尊嚴,我更不想生了。”母親說,“媽媽不干涉你,我想跟你說,我沒有生你之前也很不喜歡小孩,從來不覺得可愛。我生了你之后,覺得很開心,很值得。”
“女人不生孩子人生不完整”——陳璐過去一直把這句話視作施加在女性身上可憎的壓力,慢慢地她發現孕育過生命的女性,的確有獨特的美妙體驗。不過,她依然認為這句話不值得傳達,“因為人生不完整太普遍了,可以把同樣的詞替換成,‘你在上海沒有一套房非常不完整‘三十歲之前還沒有賺到一百萬,你的人生不完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得失判斷。”
對于片中的很多女性來說,生育自由并不在于是否想生,她們有更現實的煩惱。“她們不是焦慮生不生、何時生,而是為誰生、生什么?”楊媛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為了家庭生,為了丈夫生,還是為了自己生? 生什么,就是生男生女不一樣。這是傳統觀念和社會輿論造成的,左右了她們的人生和命運,這是最大的困境。”
文霞顯然是為丈夫而生。第一次跟拍文霞取卵,文霞為了省兩千元麻藥錢,甘愿忍受取卵針戳入的劇痛,陳璐問她疼嗎,她說,“不疼,我希望多來幾下,來一下就有一個卵泡,能夠實現我丈夫的愿望。”
欣欣無法懷孕,回到娘家,請求父親出錢為她做試管,否則婆家就要離婚。父親不答應,欣欣指責他,“你有什么可理直氣壯的? 現在是你們的女兒生不出孩子。”
陳璐花了很長時間去理解這些女性在婚姻中的處境。文霞被小丁趕出來后,回到了四川巴中的老家,陳璐去往巴中,想去勸她擺脫婚姻。結果文霞告訴她,“我太想要一個擁抱了”。
陳璐這才發現,文霞想通過完成丈夫的愿望,讓丈夫愛他。“很多女性是以愛這個男人為前提、想生孩子的,孩子成為了他們沉默的婚姻關系中最大的愛的表達。”
欣欣和父母激烈爭吵時,也吐露了心聲:丈夫對她真的很好,她很想為他生個孩子。“欣欣你要知道,愛不是報恩,孩子不是用來報答他對你的愛的。”父親說完,欣欣愣住了。
“這和成功失敗沒有關系”
《奇妙的蛋生》的拍攝團隊里,除了需要體力的攝影師,大多數成員都是女性,不過這只是偶然組建的結果,并不是為了女性題材而特意為之。
陳璐希望男性也參與到討論中來。剪輯和調色環節的男同事加入后,陳璐觀察到,男性看片過程中會尷尬,并有輕微被冒犯的感覺。即便他們支持兩性平等,也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對生育問題表態,“好像說什么都是錯的”。
陳璐請一位男導演去和小丁溝通,商榷離婚事宜,對方拒絕了她。他認為沒必要拆散這對夫妻,文霞離婚后可能沒辦法照顧好自己。陳璐有點失落,這位十分尊重女性的男導演,依然無法理解文霞的處境。
鏡頭內外,拍與被拍的女孩們成了朋友。制片安迪的任務是聯系采訪對象,無意中承擔了和這些女孩談心的工作。楊媛草觀察到,安迪就像欣欣的心理輔導師,一路上幫她發現優點,把她從極度自卑中拽出來。欣欣的父親曾指著陳璐對欣欣說,“你看那個姐姐也三十多歲了,沒有結婚、沒有小孩,人家很好的。”
拍攝團隊在求子公寓第一次見到文霞時,她扎著馬尾,耷拉著腦袋很少抬起,離開小丁后,她剪了一頭清爽的短發。婚前她曾在日本打工,并非沒有眼界,后來回鄉相親結婚。“她其實是有能力養活自己的,她真的是嫁給了愛情。”楊媛草感嘆。
文霞離開小丁回到老家后,對安迪和陳璐說,“你們好勇敢,能夠做自己的事情,自己賺錢,不用看別人的臉色。”陳璐安慰她,“我的生活中也有很多挫敗感,有很多沒有做成的事情,就像你一直想要生孩子卻沒有達成一樣,這和成功失敗沒有關系。關鍵是,現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嗎?”
文霞和小丁已斷了聯系,她囑托陳璐幫忙問對方,能不能心平氣和地離婚。小丁仍然不肯松口,堅持要60萬元。陳璐和他理論,憑什么要這些錢,試管是二人共同的努力。小丁說,文霞再婚可以多收一筆彩禮,而自己卻要背債。
小丁覺得委屈,娶妻生子是天經地義,祖祖輩輩的觀念都是如此。陳璐質問他,“你不覺得你對于文霞過于苛刻? 你沒有非常愛你的妻子。”“愛有什么用?”小丁反問。
陳璐勸文霞,如果覺得不舒服,一定要離開那個環境,否則想在其中爭取生存空間,“太難了,太委屈自己了”。
幾個月后,攝制組對幾個主人公進行了回訪,想看看她們的變化。欣欣憑借繪畫天賦成為了早教機構的老師,自信開朗了不少,對于等待卵源也不再那么焦慮。文霞離開了巴中老家,在上海松江找了一份工作,自力更生,離婚的事至今沒有解決。
“回訪的過程中,最明顯的一個現象,就是那些女孩子的自強自立。”楊媛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沒有拍心靈雞湯的女性勵志紀錄片,女性天生的悟性是很強的。”
在這些故事里,有人成功懷孕,也有人選擇放棄,還有更多人依然奔波在艱難求子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