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鋼

當代人對人才培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30歲之前,而且是年齡越小越受重視。
對于還在上幼兒園、上小學的孩子,我們不但不惜重金聘請名師補習,期待他們有各種天賦,家長還要親自指導、直接干預。可是到了中學,家長只能搞搞后勤、鼓勵鼓勵了。到了大學,家長可能就只剩下鼓勵了。等到大學畢業之后,很多家長就會勸自己的孩子別努力了,趕緊找個安穩工作,老老實實上班,等著升職加薪,別惹事,買房結婚生小孩,然后等生出小孩,再來新一輪的培養。
這個充滿關愛的人才觀,其實只是燕雀之志。規劃來規劃去,僅僅是在設定一條最保險的人生路線。各種不計成本的投入,只不過是為了一個平庸的目標。
你考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就為買房子、生孩子嗎?中國的英雄豪杰都到哪兒去了?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中國需要的不僅僅是整天研究升職加薪的人,還需要能治國安邦、經天緯地的大人物。古代讀書人都要講“修齊治平”,認為人才就得做大事,但是現在我們對“做大事”研究得太少了。
說得直白點,當今的人才觀都是“打工者心態”。社會上都有些什么位置、哪個行業掙錢多、哪個職位待遇好,我就爭取成為這樣的人;公務員工作穩定,可是程序員收入高,那我就得在穩定和高收入之間做個取舍……擁有這種心態的人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只優秀的綿羊,還不如幾十年前受教育程度很低的那一代人敢想敢干。
打工者人才觀的本質是把人變成標準化的產品,去填充現成的位置,削足適履。大人物的成長,走的可不是這樣的路線。偉大的國家不可能全靠打工者,我們需要更高級的人才觀。
哈佛大學的托德·羅斯和奧吉·奧加斯的《成為黑馬》一書,描寫了一種關于大人物的人才觀。這本書是他們一項歷時多年的研究——“黑馬項目”的總結。兩個人有針對性地調查了各行各業的大人物,看看他們如何有了今天的成就,并從他們的成長經歷中找到共同點。
2016年,托德·羅斯出版了《平均的終結》一書,羅斯這兩本書的思想一以貫之,那就是:人才不應該是標準化的產品,它沒有固定的成長路線;高級人才是自由發展的產物。
什么叫標準化呢?比如,你要培養一位女子鉛球世界冠軍,你判斷她肯定要有很強的上肢力量,于是你開始從青少年中選拔,專門挑那些具有男子體格特征的女孩訓練。這沒錯吧?因為這正是蘇聯培養鉛球運動員的模式,這個模式的確也能培養出世界冠軍,但是世界冠軍并不是只有這一個培養模式。
2016年里約奧運會女子鉛球金牌得主、美國黑人選手米歇爾·卡特,就完全不符合這種選拔標準。她的身材曲線很優美,并不男性化。她在高中和在大學的時候,上肢力量都不強,甚至連一個俯臥撐都做不了。
我們再設想一下,20世紀90年代,如果說要在全中國范圍內選拔幾位未來的領軍人物,讓他們在20年內把中國通信行業發展至世界第一,你會選誰呢?你肯定得從通信技術的重點研究所、重點院校和國有企業中去選吧?你怎么可能選一位退伍軍人呢?所以你肯定不會選任正非。同樣,如果要選一位中國互聯網行業的領軍人物,讓他改變零售商業模式,推出電子支付手段,你怎么會想到從教師中選拔呢?你肯定選不到馬云。
事實上,選拔行業領軍人物比選拔鉛球運動員復雜得多,按標準化路線很難培養出這種級別的大人物,任正非、馬云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按部就班地成長。
黑馬項目中的人才走的都不是直線。有的人上學的時候表現不行,甚至輟學,后來竟然成為某個領域的專家;有的人原本在一個領域做得很好,突然就不想干了,結果轉行做得更好。這樣的故事會讓人擔心其中可能有“幸存者偏差”,畢竟黑馬項目選的就是“黑馬”,而黑馬的定義就是那些出乎意料的獲勝者。有沒有可能,書中這些人物都是特例呢?有沒有可能不走尋常路的大多數人都失敗了呢?
好在還有別的研究可以和羅斯這項研究互相印證。戴維·愛潑斯坦的《范圍》一書就提供了更多的證據:一方面是像公司首席執行官這種級別的人物,統計表明,他們往往都是大器晚成,嘗試過很多不一樣的工作;另一方面是像那些敢于跨領域嘗試不同工作的人,最后結局也的確是比一般人更好。
比如,有一項研究追蹤了英格蘭、威爾士和蘇格蘭地區學生的職業生涯。在英格蘭和威爾士,學生高中時就要選定自己的專業,一直到大學都是上對口專業。但蘇格蘭則不同,學生在大學頭兩年不需要選專業,到大三才分專業。跟蹤研究發現,定型越晚的人,越能找到好的工作,收入也更高;那些早早定型的人則最好工作一段時間后就趕緊換專業,因為統計表明,換專業能讓他們的收入增長速度加快。
這里的普遍規律是:如果一開始就想好了這輩子要做什么,那么你不太可能取得特別大的成功;反而是一開始走錯了,后來才找到人生目標的人,更容易取得高水平的成就。
真正的人才,都有黑馬氣質。那么,何為黑馬氣質呢?
羅斯和奧加斯找到這些黑馬人物的共同點并不包括“特立獨行”“叛逆精神”等特質,其實黑馬人物有各種各樣的性格,而且很多人都是非常溫順的。書中總結了幾點,在我看來,最主要的黑馬氣質就是兩點。
第一,黑馬人物總是在追求“做自己”。
這些人不問這一行好不好找工作、這個工作掙多少錢、這個職位的地位高不高,他們也不問社會需要什么人,他們問的是“我到底喜歡做什么”。他們更在意工作本身的享受,他們想要一種滿足感——不是因為收獲而滿足,而是能做這件事就很滿足。他們不是因為卓越而滿足,而是在滿足中達到卓越。
第二,黑馬人物沒有長遠的目標。
標準化思維總是樹立一個長遠的目標并為之奮斗。如果你認為金融工作最厲害,那么你就要先考上一所985院校的金融專業,最好再去國外留學幾年,然后拿著漂亮的文憑加入一家頂級金融公司,一路努力拼搏,最后成為一位成功的金融人士。這不是不可以,但這是金融打工者的攻略。你去看看那些最厲害的、對市場有影響力的金融人士,他們并不是這條標準化流水線的產物。在大學,他們有的學的是歷史,有的學的是哲學,有的以前是物理學家或者數學家…… 他們的成功是用五花八門的方式折騰出來的。
經歷復雜思想才能復雜,思想復雜才能想大事兒;經歷簡單思想只能簡單,思想簡單的都是工具人。
但黑馬人物并不是為了復雜而復雜,他們只是在探索。
那么,為了“做自己”而選擇工作,是不是不夠理性呢?不理性就對了。人生的重大決策不可能是完全理性的。
芝加哥大學的哲學家阿格尼絲·卡拉爾在2018年提出了一個理論叫“渴望理論”,即現在的你并不知道未來的你喜歡什么。也就是說,人的價值觀是會變的。
比如,你是個高中生,想考上清華大學計算機系,將來做一名計算機科學家。這條路怎么樣?你不知道。上過清華之后的你,不會跟作為高中生的你喜歡完全一樣的東西;在清華讀過幾年書的你,是作為高中生的你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黑馬人物的策略是走一步看一步,他們不講長遠目標,只看近期目標。只要近期目標符合現在的價值觀,然后想方設法完成這個目標,那么完成之后該干什么,那時候的你自然會知道。每次選擇一個自己最關心、最適合、最能獲得滿足感的項目,從一個個局部最優中尋找全局最優,這才是不確定世界中的最佳路徑策略。
羅斯強烈批評了標準化思維,但是我們也得知道,這個批評只在今天才成立。標準化思維不是憑空產生的,它是過去標準化生產方式的產物。要生產,就要有同樣的流水線、同樣的操作流程,人們就必須步調一致。機械化生產方式本來就是讓人去適應機器,而不是讓機器適應人。
但是現在不同了。人工智能和3D打印等科技正在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生產方式,標準化的事情應該交給機器去做。這種社會分工要求人是一個一個的,而不是一批一批的。你做的跟老張、老李他們做的都不一樣,這個工作才值得做。
真正的奢侈是冒險,真正的富足是自選探索方向,真正的優秀是藐視標準,真正的自由是個性發揮。英雄豪杰應該人生由我,偉大的國家應該人人如龍。
(秋水長天摘自《看天下》,辛 剛圖)